正當諸位御史熱血沸騰的時候,忽然有個叫萬國欽的御史衝了進來。
然後對着左都御史陸光祖叫道:“方纔收到消息,林泰來上疏了!”
陸光祖喝道:“這有何大驚小怪?”
萬國欽答道:“聽聞林泰來的奏疏高達半尺,裡面不知彈劾了多少人!
有總憲公你,還有司空宋公、司寇孫公、少司徒楊公、太僕艾公、考功員外郎俞沾、以及先前彈劾過林泰來的八名同道!”
屋內頓時一片譁然,他們正準備大張旗鼓的做事,掀起浩大的攻勢,卻不料林泰來竟然搶先動手了!
從來都是站在道德高地的他們對別人先手攻擊,而這林泰來竟敢不講規矩,先發制人!
不知道爲什麼,感覺林泰來一個人彈劾十幾個的氣勢,居然不亞於他們一羣人的聲勢。
剛纔立志要掀起國本之爭新高潮的御史馮從吾失聲道:“林泰來彈劾我們什麼?”
先前彈劾林泰來的八名言官,他就是其中一份子。
這林泰來怎麼能這樣?彈劾你幾發又怎麼了?
哪個出征在外的帥臣、大將不捱上幾發彈劾?
萬國欽看了眼馮從吾,也回答說:“彈劾你們裡通外國、勾結海虜、投靠哱拜!”
馮從吾氣得臉色通紅,“豈有此理!這完全是憑空污衊!
林泰來又不是言官,根本沒資格上這種彈章!這是違規!”
其實衆人心裡都明白,雖然林泰來不是言官,但他有七戰七捷、先登破城的大功啊,功勞足夠抵消“違規”了。
陸光祖皺眉道:“這奏疏已經送進宮裡了?”
萬國欽答話說:“這些奏疏在司禮監和內閣之間傳了幾個來回,最後被皇上知道了。
便又下旨,把奏疏下發廷議,兩日後讓林泰來和所有人公開對質。”
衆人感覺形勢陡然複雜了起來,因爲這“預設陣地”根本不是他們的,被動應付的感覺總是不爽。
陸光祖沉思過後,無奈的說:“做事總要分清主次,剛纔說到的三個方向裡,暫時以攻訐林泰來爲最優先。
而國本之爭和攻訐首輔,且先暫停了,等對質過後再說。”
原定計劃是先掀起國本之爭高潮把朝堂攪渾了,同時拿到道德話語權。
再讓首輔顧此失彼、無法兼顧,最後全力對付林泰來。
現在不得不臨時調整節奏了,把林泰來放到第一位。
在剛纔的分工中,被分配主攻林泰來的難兄難弟錢一本和何倬這兩人,彼此對視一眼,皆面有苦澀。
也就是說,主攻國本、首輔兩個方向的同道可能要暫時按兵不動,只有他們兩個人爲了大局,仍然要繼續衝鋒了唄?
這跟送死的顯眼包有什麼區別?
今天林泰來把大炸彈扔了出去,就回家休息了。
不過傍晚的時候,門客顧秉謙臉色古怪的拿着兩張拜帖,向林泰來稟報。
林泰來隨口道:“不是說過,這兩日不見客麼?”
顧秉謙答道:“但是關於這兩份拜帖,在下認爲有必要讓東主你看一下。”
林泰來看完兩份拜帖後,也愣了愣,然後無可奈何的說:“那就.讓他們來吧。”
當晚半夜三更,月黑風高,有個身形瘦長的人抱着長匣子,鬼鬼祟祟的出現在林府東院的小側門外面。
然後在門板上敲了幾下,節奏是三長兩短。
小門悄無聲息的從裡面打開,那人迅速閃身進去。
他還沒看清楚門裡面的情況,忽然就聽到有個熟悉的聲音叫道:“何倬?”
猛然聽到自己的名字,他心臟差點驟停,把懷抱裡的長匣子掉落在地上。
而後他順着聲音看去,卻見牆根暗處也鬼鬼祟祟的站着一個人。
藉着燈籠光線仔細看清楚後,隨即也失聲叫道:“錢一本?”
兩位難兄難弟互相叫出了名字,氣氛逐漸尷尬起來
白天在都察院陸總憲面前,還慷慨激昂的接下了主攻林泰來的任務。
半夜兩人就不約而同的出現在林府偏院側門,委實有點難繃。
負責開門的林府左護法張文打了個哈欠,開口道:“既然人都來齊了,那跟在下走吧。”
沉默的走了幾步,何倬忍不住對錢一本問道:“你來作甚?”
面對難兄難弟的詢問,錢一本悶聲答道:“請林九元鑑賞古畫。”
何倬又問道:“什麼畫?哪來的?”
錢一本嘆口氣說:“去年以收藏著稱的嘉興項家的當家人項元汴去世。
項家其他人不甚珍惜收藏,我就託人從項家買畫。
今晚就把買到的《洛神賦圖》拿來,請林九元鑑賞。
有了這幅畫,林九元應當不會太過爲難你我了。”
解釋完了後,錢一本又看向何倬手裡的長匣子,“你呢?”
何倬輕輕拍了拍長匣子,答道:“《千里江山圖》。”
錢一本:“.”
何倬也解釋說:“收藏界大家裡,你們南方有嘉興項家,我們北方有真定樑家。
我這《千里江山圖》,就是從樑家購得。”
於是錢一本更鬱悶了,本來按照行情,一張傳世級別的名畫,大概就夠買他們兩人的命了。
就像上次,一張《富春山居圖》,就換回了吳正志和自己兩個人的命。
所以如果有兩張名畫的話,另一張完全可以留在手裡,下次再使用。
結果何老哥也不提前打個商量,倆人竟然同時帶着名畫夜訪林府。
一次拿兩張傳世名畫請林泰來品鑑,真是浪費啊!
林府書房內,看看《千里江山圖》,又看看《洛神賦圖》,林泰來兩眼放光。
“你們實在太客氣了,我本以爲你們是聯袂而來,只會帶一張畫。
真沒想到,你們竟然拿了兩張過來,實在是讓我不好意思啊。
不過你們放心,我林泰來爲人做事童叟無欺!
一年之內,你們隨便彈劾我,該我配合時一定配合!包你們樹立起赫赫威名!”
又從林府偏院的小側門出來,何倬和錢一本齊齊鬆了口氣,看來用傳世名畫對付林泰來還是非常有效的。
何倬暗暗想道,幸虧自己借錢從樑家多買了一張《簪花仕女圖》,可以用在以後的關鍵時刻。
錢一本則暗暗想道,幸虧自己從項家多買了一張《五牛圖》.
又到第二日,看着新到手的兩張名畫,林泰來只能說,慶幸沒穿越到“乾隆盛世”,那位乾隆皇帝可不會跟你客氣。
然後林泰來出了門,直奔翰林院而去。
在翰林院登瀛門外面,看到幾個躺在地上的傷員。
守門的家丁稟報說,這些傷員都是孫繼皋的隨從,今日孫繼皋想着在隨從掩護下硬闖,只好把這些隨從都放倒了。
至於孫繼皋本人毫髮無傷,但已經負氣離去。
林泰來也沒什麼新指示,繼續往裡面走。結果又看見了周應秋,正站在甬道邊上等待。
“掌院陳學士要見你。”周應秋小聲稟報說。
林泰來想也不想的說:“不見!”
周應秋又連忙提醒說:“陳學士現在就坐在狀元廳裡面等着你。”
林泰來:“.”
怎麼還躲不開了?人與人之間還有沒有點邊界感?
進了狀元廳後,果然看到掌院學士陳於陛坐在自己公案旁邊,正悠閒的喝茶。
“陳學士好雅興!”林泰來也沒行禮,自顧自的坐下。
陳學士也沒寒暄,直接說:“如果你自認翰林身份,總要講講翰林的規矩。那孫繼皋好歹是你前輩.”
林泰來粗暴的打斷了陳學士,“我哪裡不講規矩了?
我昨日到會極門投遞奏疏之事,想必陳學士有所耳聞了吧?
我彈劾了十幾個人,唯獨沒有涉及到翰林院,也沒有提及孫繼皋。
這說明我很尊重翰林院的規矩,尊重翰林院的獨立性。有事情也是打算在翰林院內部解決,沒有吵到外面去!
這樣的做法,誰能說我林泰來不講規矩?”
陳學士又說:“用孫繼皋爲庶吉士教習,是翰林院公推出來的,你如果對此有不滿”
林泰來再次打斷了陳學士的話,很詫異的說:“對於孫繼皋當庶吉士教習,我並沒有意見啊,陳學士爲何說我對此不滿?”
別把孫繼皋當庶吉士教習的責任都推到公推上,難道你陳學士這個掌院,就沒有一點點責任嗎?
既然你陳學士不願意坦誠相待,那他林泰來也會耍花槍。
陳學士差點被氣笑了,“若無不滿,那你爲何如此刻意針對孫繼皋?”
林泰來答道:“在前年蘇州文壇大會上,有一夥反賊集團企圖推舉孫繼皋坐上文壇盟主的位置。
如不出意外,未來這就是我的位置。
而在前兩天,我回到翰林院狀元廳就看見,孫繼皋把我的位置佔了,我能怎麼想?
他在蘇州想佔位置,被我粉碎了;轉頭又在翰林院佔了我的位置,這不是瘋狂挑釁又是什麼?
陳學士你認爲,我這個爲國浴血沙場的功臣,應該容忍他的挑釁嗎?
至於讓孫繼皋當庶吉士教習什麼的,我完全不在意啊,在這方面沒有任何不滿啊!”
陳學士:“.”
這林泰來可真踏馬的能編能導啊,自己還沒說幾句話,竟然就產生了理屈詞窮的感覺!
長長的嘆了口氣後,陳學士無奈的說:
“我只是想告訴你,孫繼皋當庶吉士教習,確實是公推的結果。
但是推舉孫繼皋當庶吉士教習的那些人,卻又不一定是對孫繼皋有善意。”
陳學士的話終於引起了林泰來的興趣,“嗯?此言何解?”
陳學士解釋說:“他們明知道孫繼皋和清流黨人的關係,他們也明知道你對清流黨人的反感和警惕。
但他們還是將孫繼皋推到庶吉士教習的位置上,就是指望借你之手,除掉孫繼皋罷了!
畢竟所有人都明白,你不會容忍孫繼皋這樣的人教習庶吉士。”
林泰來愕然,難道自己也被人預判了?
陳學士又補充說:“我們翰林的上升渠道其實並不多,在翰林體系內能升到三品就算是到頂了。
而孫繼皋距離到頂只有一步之遙,很多人都想把他拉下來。”
林泰來只能說,政治這潭水真的很渾,連自己也有看不清的時候。
於是林泰來又問了一個直擊靈魂的問題,“那陳學士你又圖什麼?”
話說到這個地步,陳學士直言不諱的答道:“如果在朝廷的動盪中,刑部和工部出現了侍郎空缺,我願意調過去。
以你的能力,應該不至於製造不出這樣的空缺吧?”
林泰來無語,這是一個翰林院掌院學士所應該說的話嗎?
你吃了多少假藥,纔會想着由禮部右侍郎兼翰林學士調爲刑部侍郎或者工部侍郎?
這要要寫在小說裡,會被人罵成不合理好不好?
“爲什麼?”林泰來問道。
陳學士風輕雲淡的回答說:“如果沒有一個合適的理由,我調到刑部或者工部侍郎,就顯得過於生硬。
所以就要靠你了!在別人眼裡,我先得罪了你,然後被你報復,調到刑部或者工部就很合理了。”
林泰來再次重複說:“我問的是爲什麼!”
陳學士唉聲嘆氣的說:“但凡能穩居翰苑,又有誰想去刑部或者工部?
去年出現災異時,陛下承諾今年冬至立太子。
眼看着沒剩幾個月了,國本之爭必將風雲再起,而且前所未有激烈。
翰林本是天子顧問之臣,非常可能被寄以厚望,我這翰林學士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看來看去,還是刑部和工部最爲安穩,而且又在六部範圍內,名義上不至於算降級,以後再調動也方便。”
林泰來:“.”
難怪在一幫學士裡,陳於陛能脫穎而出,安全度過政局最混亂的幾年,成爲原本歷史上未來六七年內唯二經廷推入閣的新人。
原本歷史上的趙志皋和張位不算,這倆是申時行推薦的,並非經過廷推。
林泰來回過神來後,質疑道:“可是你這樣做,讓別人看來,就是我林泰來霸凌和驅逐上官,對我名聲不利!”
陳學士詫異的說:“在這方面,你還有名聲嗎?啊不,你還會在意這方面的名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