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今的社會風氣並不似後人所想的那般封閉。
豪門大戶造了園子,雖然是徹頭徹尾的私家園林,但是在入住之前,也會有對鄉梓開放,只要衣衫齊整都可以進去遊園。但這種遊園終究是有限制的,不會留人吃飯用餐,更不能穿堂上樓,窺視門窗。
徐盛發出的請柬其實更類似這種遊園邀請。
就算借給他一個豹子膽,他也不敢讓一羣鄉紳貿貿然出現在閣老面前。
這若是惹得閣老不悅,他在府中的管事差事也好,在布行的掌櫃職位也罷,統統都將離他遠去。所以他請來的客人,只是侷限在正門進去晃一圈,然後安頓在偏院吃一餐飯。
如果他運氣好,閣老壓根就不會知道園中還有這撥客人。
若是運氣不好,閣老問起來,那也是松江府有名的鄉紳,仰慕閣老風采纔來的。而且松江府華亭縣就這麼大,要找關係怎麼都能找出來一些。
何況他上頭還有徐二爺這頂保護傘,五兩銀子一張的請柬他賣了三十張,白白賺了一百五十兩銀子。其中一百兩是要孝敬給二爺作爲私房錢存起來的。
考慮到隆慶時候的物價,這一百兩也絕非小數目了。
初十日上午,徐階到了自家的新⑧∏,園子,只看佈置景觀倒是真心滿意,可惜如今自己失勢,滴點不慎就會引來御史的瘋狂攻擊。他相信自己的衣鉢傳人張居正能照顧他終老,但高拱高肅卿的強勢卻不是張居正三兩天就能抗衡的。
等老朋友都來得差不多了,徐階與衆人緩緩地看了兩個小園,便回到正堂休憩說話。這些人中,年紀最大的已經八十開外,最年輕的也有五十多歲,一羣耄耋老者實在沒有體力和精力逛園子。
其中絕大多數又跟徐階一樣,是聶豹的門生弟子,坐在一起更喜歡飲酒作樂,清談學問。
聶豹是正德十二年進士,以華亭知縣開始自己的仕途。他還有個身份,正是陽明公王守仁的心學傳人。他來到松江任職,自然也將陽明心學帶到了此地。後來聶豹還做過蘇州知府,故而在江南心學一脈中分量頗重。
徐階在朝中是首輔大臣,在學界也是執牛耳者。當下討論致良知之學,倒是沒有尋常文士聚會飲酒行令、作詩風雅的俗套。
這種時候徐璠自然陪侍左右,徐瑛年紀太小,對此毫無興趣,也沒有資格參與。不過一直喜歡賴在父親身邊的徐琨卻意外地沒有現身。
此時的徐琨正在園子裡四處溜達,只差抓人問他:“那個打碎的青花瓷在哪兒?”
等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修補一新的青花瓷,徐階那邊已經開席了。然而這瓷器修補之後別有一番意境,雖然出自匠人之手,卻也不能昧着良心一概抹殺。否則反倒暴露了自己缺乏藝術審美,那纔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怎麼這般不小心!誰管這園子的,讓他收拾鋪蓋走人!”徐琨早就想好了臺詞,只見這葫蘆瓶的確是補過的,當即發作起來。
徐元佐當然知道今天自己的主要目標正是這位二少爺,一直若即若離地吊在遠處。聽到花廳裡傳來二少爺發作的聲音,知道成敗就此一舉,連忙現身擋在路中。
果不其然,徐盛很快就從花廳裡跑了出來,遠遠見到徐元佐便獰笑道:“你做得好事!打碎了御賜的花瓶,還不與我去見二爺!”
徐元佐站着不動,等徐盛走進了,方纔笑道:“徐掌櫃的,之前多多得罪,還望海涵。”
這話不提還好,一提起來直壤徐盛咬牙切齒。他道:“多說無益!快去見二爺聽候發落!”
“掌櫃的,我可不是布行的夥計。”徐元佐笑道:“爲何要聽二爺發落?”
“哼哼,看你還不死心!”徐盛陰笑道:“你打碎了天家所賜的寶貝,還以爲徐誠能保得住你?還是你打算賭一把,看大爺是不是保你?”
“不敢。”徐元佐笑道:“我是相信你能保我。”
“我爲何要保你,你想多了吧。”徐盛負手挺胸,小人得志。
“掌櫃的,”徐元佐不卑不亢道,“剛纔我在冬園跟來客們聊了兩句。”
冬園的客人就是買了請柬來的松江鄉紳。
徐盛臉上一陰:“你想以此要挾我?”
“正是。”徐元佐擺明車馬。
徐盛陰氣更甚:“那你便去給二爺說,就算鬧到老爺那邊,我也不怕!”
“掌櫃的,話不能說滿。”徐元佐緩緩從袖中取出一張紙:“私賣請柬的事有二爺參與,你自然是不怕老爺知道的。不過二爺是否知道你一張請柬賣十兩銀子呢?”
徐盛登時暴怒:“胡說八道!我只賣了五兩!”
徐元佐一言不發遞上了宣紙。
徐盛接過一看,果然有些人名字後面寫了五兩,有些寫了十兩。
“這是他們私下專賣,關我何事!”徐盛將紙揉成一團,用力摜在地上。
“二爺信麼?”徐元佐輕聲問道。
徐盛臉上神情凝滯。
他能有今天,全靠二爺的信任。如果二爺對他起了疑心,他的靠山自然不穩。
“二爺身邊,就連個爭寵的人都沒有麼?”徐元佐又輕聲道。
徐誠的心理防線露出龜裂的紋路。
他這個位置油水多,又風光體面,不知多少人盯着。大家都是徐家的老人,辦事能力也都在伯仲之間。若是這事被有心人拿去嚼舌根,的確令人惱火。
“現在他們不跳出來,無非不願意當這個出頭鳥,打蛇不成反遭蛇咬。”徐元佐正色道:“我若是要被趕出去,可就沒什麼好顧忌的,少不得當這個出頭鳥。”他見徐盛面色猶自凝滯,沉聲道:“打破瓷瓶的確是我的過失,不過你若是想以此趕我走,那就做好魚死網破同歸於盡的打算吧。”
徐盛心防徹底崩塌,惡狠狠道:“我去與二爺說,你且在這兒等着!”
徐元佐搖了搖頭:“我還有差事,哪裡能在這兒等着?二爺若還有話說,再傳我去也不遲。”他說罷轉身就走,根本不理會徐盛那張黑臉。
徐盛知道這回被徐元佐抓住了痛腳,要想就此趕他出去已然沒了機會,只是頭痛該怎麼跟二爺說。若是實話實說,無疑二爺心生疑竇,這可是大大不妙。唯一能夠兩全其美的法子,恐怕只有自己將銀子的缺口堵上……
他在地上找了找,終於找到了自己扔掉的紙團。展開一算,徐盛心中頓時涼了半截:那些狗大戶竟然有這麼多人轉售請柬!除非自己願意貼銀子進去,否則根本抹不平!
是銀子重要?還是趕走徐元佐以消心頭之恨?
徐盛走了兩步,最終還是站在了銀子一邊:徐元佐只是個螻蟻般的小人物,日後多得是發作他的機會!
徐元佐走出月牙門,轉頭去看徐盛,只見他初時兩步走得極慢,後來突然加快了步速,知道他這是下定了決心。以徐元佐察人觀色的功夫,判斷徐盛多半會選擇銀子,所以剛纔那張紙上的數字多有誇張。
羅振權悄聲走到徐元佐身後,低聲問道:“如何?”
徐元佐回過身,道:“咱們得速速過去。只要那邊的事情敲定,別說徐盛,就是徐琨都不敢鬧起來。”
羅振權原本心裡還是沒底,總覺得一個站櫃夥計要跟人家大掌櫃、少東家掰腕子有些不自量力螳臂當車,但是再看看徐元佐這副信心滿滿的姿態,反倒懷疑自己是否杞人憂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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