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隊在江面上緩緩而行,所遇商船全都退避。
慢慢的,有些膽大的輕舟靠了過來,小舟上擺滿了果食等物,撐船的漁夫輕輕吆喝兩聲,眼巴巴地擡頭往大船上看去。
這種兜售販賣在江面上並不少見。小民有小民的智慧,乘坐大船之人不是天上的貴人,就是地面上的富賈,只要能夠將自家小船上低價買來的物件賣出去,十天半月的吃食就不用愁了。
掙的銀錢多了,沒準還能去布店扯兩尺布,給家裡的娃做身衣裳,或者給家裡的婆娘買一支頭釵。
畢竟那些貴人們不在乎價錢高一些不是?
再說這幾艘大船上的人,一個個皮膚黝黑,一看就是在海面上曬得久了。海上能有什麼吃食?每日只吃魚蝦恐怕早就吃膩了,這時候吃上幾個水多皮薄的南通梨,不正好能夠解解膩嗎?
狗日的劉二腦子就是靈活,懂得貴人的心思,從聚客樓買了好幾道美食,用食盒裝着來到江面上售賣,剛來就被貴人買走了。
不問價,一塊碎銀子直接就扔了下去,劉二歡欣萬分地接住銀子,然後朝着大船拱手致謝,看得其他人心思活泛,絞盡腦汁想着該準備什麼東西,才能討貴人歡心。
漁夫們最喜歡的便是大船上一個面部黝黑的年青人,不知道他是船上的管事還是水手,笑起來露出兩排白牙,說起話來也隨和,能讓人親近。
“小哥,你看看老漢的白瓜,白裡透紅,皮薄肉厚,切開以後一定瓜香怡人。這是老漢自家種的,今天早上剛從地裡摘出來的,可不能錯過了……”
年青人笑着放下一個竹籃,道:“那小子可是有口福了,以前小子在京師的時候嘴饞,就時常買一些白瓜回家吃,只不過一些瓜果從外地運到京師後就不太新鮮了,這次一定要好好嘗一嘗。”
老漁夫從竹籃裡拿出銀錢,然後挑幾個最大的白瓜放進去,看着年青人將籃子拉上去後,道:“小哥是京師人?”
“不是,小子老家在揚州,後來主人家調我去京師當差,從此便到了京師……”
老漁夫豎起大拇指道:“小哥有出息啊!京師可是天子腳下,裡面住着的可都是貴人,能在貴人手底下當差,不說掙的銀錢多少,關鍵能落了個體面。
前些年從京師裡來了一個巡檢官,老漢遠遠看過一眼,可不就像戲文裡唱的那樣,頭戴朱櫻帽,身穿綾羅衣,貴不可言吶……”
年青人稱讚道:“老丈有見識!”
老漁夫面露得意之色,看着眼前的小夥子愈發順眼,若不是家裡的閨女早已經有了姻親,說不好此人也是個良配。
一艘樓船立在江面上,擋在了船隊前面,樓船船頭站着許多人,老漁夫看了一眼,都是些身穿官服的官家人,連忙划船遠去,這種大場面不是小民能夠瞎摻和的。
“下官南通知府朱之文攜南通同僚拜見欽差大人!”樓船上,站在最前面的中年人遙喊道。
曹唯蹲在地上,看着前面的樓船,自言自語道:“欽差?本官什麼時候成了欽差……”
當初從南京出發,前往松江府剿海匪,由於時間急迫,從南京調兵遣將掣肘太多,所以纔有曹唯帶領傭兵衛前往松江府剿匪一事,從本質上來看,曹唯此舉是典型的非官方做法,甚至有些犯了官場忌諱。
從理論上開講,在大明這塊土地上,一個能夠隨意動用武力的人是不存在的,哪怕是皇帝都要與內閣六部商議之後才能決定調兵事宜,但是現在出現了這麼一個人,他能夠帶着數千號人隨意亂竄,朝廷法度在哪?皇帝威嚴往哪擱?內閣與六部的顏面往哪擱?
雖然曹唯這些人不再是官兵了,但是誰不知道這些人的底細?細究之下,幾千個已經離開軍營的官兵手裡還拿着武器刀兵,歷朝歷代就沒有聽說過這回事。
若是朝廷的大佬們不是急着改善冗兵鋒局面,根本不會答應這碼事。
欽差代表着皇帝和朝廷,是官方的代表,如今南通的這些官員以拜訪欽差的由頭前來,曹唯忍不住懷疑這些地方同僚是不是今日酒喝多了,鬧出了誤會。
曹斌劉柱等百戶千戶聽見動靜紛紛從船艙裡走出來站在甲板上。朱之文見曹斌走在最前面,還以爲他是曹唯,正打算行禮,卻聽見身旁傳出一道恭敬的聲音:“南通府鎮守太監馬敬見過侯爺!”
“你見過我?”
朱之文見說話的竟然是一直蹲在地上的年青人,大吃一驚,他雖然早就看到了這位年青人,卻將他當作了雜役隨從之流,沒想到這位纔是正主。
剛纔他還有些不悅,畢竟他是這次拜訪的領導者,現在由一個太監搶到前面說話,擺明了要奪他的面子,但是此時他心裡卻是暗道一聲僥倖,幸虧這次將鎮守太監也帶來了,否則指不定要鬧出笑話來。
這死太監不愧是從宮裡來的,認識的貴人就是多……
“雜家調來南通當差不過一月有餘,原本是在文華殿守值,見過幾次侯爺尊容,侯爺雖然曬黑了些,但風姿綽約,氣度不凡,雜家一眼就瞧見您了。”
馬敬臉上露出諂媚之色,他在宮裡當差,自然知道曹唯在皇爺身前的地位。
“陛下身體可好?”
馬敬笑道:“勞侯爺惦記,皇爺身子健朗,康健得氣,只是一直唸叨着侯爺您呢。不只是皇爺,太子爺也惦記您……”
朱之文站在一旁暗自心驚,這位欽差大人的來歷真的不同凡響,真正的簡在帝心。
朱之文深深吐出一口氣,恭敬道:“大人路過南通府,南通各位同僚幸有與焉,勞請大人駕臨南通,以讓各位南通同僚盡地主之誼,南通百姓也會幸甚至哉!”
曹唯正打算拒絕,忽然瞥見站在最後面一個身穿青色官服的年輕人,心思一轉,微笑道:“既然朱知府相邀,本官盛情難卻,難以推脫,也罷,那就在南通住上幾日,叨擾朱知府了。”
答…答應了?
不只是朱之文,來拜見這位欽差大人的所有人都怔住了,都覺得是不是自己聽岔了。
按照以往的劇本,欽差路過地方,地方官員前來拜見,寒暄一番以表尊敬,欽差代表天子,身負重權,不能結交地方,否則容易落下話柄,被人詬病爲結黨營私。
所以地方官員隨口相邀,欽差應該隨口拒絕才是。可是如今是什麼情況?這位年輕欽差是不懂得客氣,還是不懂行裡的規矩?
“怎麼?朱大人不歡迎本官嗎?”
“歡…歡迎……”朱之文真的想抽自己嘴巴子,心裡暗罵自己沒事找事,真是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講。
樓船掉頭引路,回到船艙裡,朱之文臉色有些陰沉,回頭看着跟在後面的大船,面露一絲憂色,隨即扭過頭,面無表情地閉上眼睛假寐起來。
馬敬坐在朱之文下側,淡淡掃視一圈,最後目光落在朱之文的臉上,露出淺淺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