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子俊認爲此案是被人爲搞複雜了,演變成了一宗大案,這大案雖然只是死了一人,因爲目前劉明義和關銘還不知道莊氏爲夫殉節,所以只交待了怎麼殺夫霸妻之事,可內中關聯的人物卻很有代表性。
這關銘說着說着,最後好像不是在審問中了,就像是在說一個故事,把自己當時的內心獨白也說的繪聲繪色,人才啊,不去當說書先生虧了,最後簽字畫押時就傻眼了,不過面前的這位“大官”說了,只要認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還是可以挽救的。這句話讓人聽了似乎生出了一線生機。接下去又提審了劉明義,起先這位劉明義矢口否認,邊上的關銘卻道:“劉兄就說了吧,反正某以認了,那個,那個,那個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
劉明義一聽,氣的直跺腳啊,蒼天啊,這就是傳說中的豬隊友啊。
第二份劉明義的口供,就成了此案板上訂釘的鐵證。發生在錦溪鎮的“殺夫奪妻”案,被在三十里外路經此地的平安伯告破了。
此時的錦溪就像是一鍋開水在沸騰中,眼看着縣官把持不住局面了,有民趁亂衝擊衙門的舉動,不知是什麼時候,有人用門板擡着莊氏的死體出現在了衙門口,把衙門邊的“鳴冤鼓 ”敲的震天響,大喊着還人命來,捉拿真正元兇等口號。
更有十幾個讀書人圍在戲臺上,寫着狀書,每寫一句就會有人讀出一句,生生把狀紙寫成了繳文。
寫狀紙這些都是有格式的,比如某鄉某村,耆長某人,耆分第幾等人戶。姓某,現住處。至縣衙幾裡(如系官戶即 雲系某人官戶)。
所論人系某鄉村居住,至縣衙幾裡。 右某年若干,在身有無疾蔭(婦人即雲有無娠孕及有無疾蔭)。今爲某事。伏乞縣司施行,謹狀。年月日姓某押狀。
能把狀紙寫成繳文的,也就是到了羣情激憤時,覺得狀紙的敘述不過癮,得罵幾句才能表達心情。話說,寫檄文第一要義,是先記住檄文的基本三元素:“你渾蛋!”“我打(罵)你!”“我(們)牛逼!”
比如:宋濂給朱元璋寫的討蒙檄文,面向對象是齊魯河洛燕薊秦晉的中原人。上來就說:
“自古帝王臨御天下,中國居內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國,未聞以夷狄居中國治天下者也。”
這是用民族大義說事,讓大家反元。
然後說元朝無道,恢復中華,就順理成章了。
最後誇自己牛,那是:“居金陵形勢之地,得長江天塹之險,今十有三年。西抵巴蜀,東連滄海,南控閩越,湖湘漢沔,兩淮徐邳,皆入版圖,奄及南方,盡爲我有。”
——我統一南方了,我好牛逼!大家一起來!
最後也沒忘了爭取隊友:“如蒙古、色目,雖非華夏族類,然同生天地之間,有能知禮義,願爲臣民者,與中夏之人撫養無異。故茲告諭,想宜知悉。”
——只要擁護我們的,管你出身膚色,都是我們自己人!
看看,如果八股文不好,就寫不出好的繳文。
至於文辭嘛,駢四儷六,大家都懂。
學過寫文章的,自然知道《滕王閣序》。雖非檄文,氣勢卻是鋪天蓋地。怎麼來的?先四字對開始: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
然後長一點:“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
再長一點:“物華天寶,龍光射牛鬥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
長句到一定程度了,再上短句帶節奏。短句密集,長句鋪排,如此文氣舒捲。
掌握了這點後,咱們看看駱賓王《討武瞾檄》。
上來第一段,先攻擊武則天。四字對:“性非和順,地實寒微。”六字對:“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
再一次四六後,長句上:“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
之後就這樣長短長短,說武則天多麼豺狼成性殘害忠良。中間夾雜點朱虛侯、霍光的典故。第一段罵完了。
第二段,自吹徐敬業了。又是四六對加歷史典故:“皇唐舊臣,公侯冢子。奉先君之成業,荷本朝之厚恩。
宋微子之興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豈徒然哉!”一層一層鼓氣勢。
最後吹牛,又是從短到長,和陳琳那篇有點像:“南連百越,北盡三河。鐵騎成羣,玉軸相接。海陵紅粟,倉儲之積靡窮。
江浦黃旗,匡復之功何遠!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衝而南鬥平。
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
但比陳琳好玩的是,最後這兩句,氣勢鼓得高高的,不純粹是鋪排了,成了千古名句:
“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託?
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所以王勃和駱賓王並稱初唐四傑,並無虛致。
一篇像樣的檄文是:
先按着基本格式:你渾蛋!——我打你!——我牛逼!注意說話對象,貶抑對方,吹噓自己,煽動中間派。敵弱則吹噓自己,敵強則鼓舞自己。關鍵時刻多用駢儷加強氣勢,理由不夠氣勢湊。
這幫秀才就是想賣弄一下文采,好在人前擡搞自己,關於什麼莊氏的爲夫殉節,只是一個由頭。
最後的狀紙就成了繳文的模樣了。
討伐殺夫謀妻者。《討殺夫謀妻檄》
“其人貌似忠善者,內藏奸險。平日君子相待,實葷腥於腹心。
毀因斷承,忘之初心,傷風敗俗,違人仁之真意。
吾爲天下己任、視之小人爲毒餌,聖人有云,禽獸之流,不可以與之爲伍。既爲人仁,未肯造次。
不敢忘父母之恩,豈能違人倫之常。目宵小之猖獗,常疾首兮瞻望。今當奮心揚聲,以討不仁。滅異端之肉體,復人間之正統。
我等倡其首義,凡願與同滅邪惡小人者,不分貴賤、出身願與我協力者,皆同道也。
不惟剿滅僞之宿孽,兼且重造我大明之光榮。請看今日之盛況,竟是誰家之天下!
臥槽,這也行,能把訴狀寫成這樣的,也是人材啊。
哎呀呀,趙兄這篇是吾等之楷模,有比陳琳之神韻… … 。相互間就這樣吹捧起來了,好像是在開什麼文會,全然不去關注衙門口是爲何事。
縣衙內,有人給縣令出主意道:“既然事情已經鬧將起來,不如順應一下,把王老漢放了,再帖出海捕文書緝拿劉明義和關銘,厚葬莊氏,說明老爺還是完美地把此案辦了,關於能不能抓住劉明義和關銘二人,那就不是老爺的事了,說不定人家已逃往了外縣。”
哐,一聲鑼響後,衙門大門大開,一衆衙役擁着縣令出來了,有衙役喊道,各位父老鄉親,本縣已查明,殺害吳友之案跟劉明義和關銘有關,王老漢釋放回家,由官府出資厚葬爲夫殉節的莊氏, 並且給莊氏蓋烈女祠。
本來圍在衙門前的這些人,行行色色的都有,大部份是看熱鬧的,跟自己沒什麼關係,也沒什麼訴求,被衙役這麼一說,全把目光看向了人羣中間林秀才等幾個帶頭人。
林秀才所有的訴求,一下子解決了,還有點懵,這纔想起來,鬧了幾日不就是要主持“公道”麼?最說了吳友之案跟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非親非故,如果莊美人沒死,自己好像還有一個祈盼,哎呀呀糊塗了。
古人沒有那麼多的大義,只要不牽涉到自己的利益也就只是看個熱鬧,圖個樂子起個哄,得,散了吧!美人已死,吾心亦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