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明朝官員數以爲十萬計,然只有一個海瑞。”慢的說道,“今日有海大人向皇上上疏,即便是皇上能聽了進去,日後若是新皇即位,誰能保得還有另一個海瑞?”
蕭墨軒此言一出,不但是馮保,便是海瑞頓時也是默然。
蕭墨軒說的不錯,即便是嘉靖帝欣然接受了海瑞的上疏,誰能保證日後沒有君主會犯下更大的錯誤?
“太祖立國,設《大明律》。治國者,實非人也,而乃以法治國。”蕭墨軒略停半晌,才繼續說道,“以法相裁,以義相制,有王者起,莫能易此,如此纔是天下大治之基。”
“以君爲尊,預定奕世之規,置天子於有無之處。”這一句話的後半段,本是明末思想家王夫之所言,眼下卻被蕭墨軒借了過來,只是因爲是說給海瑞和馮保聽的,故而又故意在前頭加上了一句“以君爲尊”。
在蕭墨軒或者說許緲曾經存在的那個世界,已經很少有人知道,在明朝中後期,中國就已經在政治,經濟和文化上開始了近代化的發展變革。不論政治文化,哲學理念,還是醫學科技,都處於蓬勃發展的時期。
而這一切,都在公元一六四四的的那一個本該是生機盎然的春天被強行打斷了。彷彿一夜之間,偉大的東方帝國,便回到了奴隸制社會向封建制社會變革的時期。以比地震更強烈上百倍的破壞力,耽誤中國整整三百年。
處在公元一五六二年的蕭墨軒,有着比平常人更清楚的看到事實地機會。
皇帝和朝堂雖有亂象,可天下依舊太平。文人並不是皇權的依附物,並敢於與皇帝據理力爭。而爲帝王者。在遇見文官集團的強大阻力之時,絕大多數選擇的只是退讓。
絕大多數的地方若是不遇上什麼大的災害,總體上說,起碼溫飽是能有保障的。
明末傳教士利瑪竇對那時的明朝社會有過這樣描述:“這裡物質生產極大豐富,無所不有,糖比歐洲白,布比歐洲精美.人們衣飾華美,風度翩翩,百姓精神愉快,彬彬有禮。談吐文雅……他們對歐洲人帶來的東西,會不吝讚美,並且會想着辦法去弄明白其中的原理。”
有人把林則徐稱爲“開眼看世界第一人”。可是又有多少人知道,早在林則徐之前地兩個世紀,明朝的一大批文人已經把視野轉向世界,並且認識到中國以後最大的競爭對手是西方列強。
徐光啓,明末進士,思想家,科學家,現今上海的徐家彙。便是因他而得名。
徐光啓曾有言曰:“今之建賊,果化爲虎豹矣。若真虎豹者,則今之閩海寇夷是也”。
萬曆末年至崇禎年間的大明朝,已是風雨飄搖。可在這一片內憂外患之中,富有智慧的文人們,卻穿過重重迷霧,看到了歷史的未來,並且預言中國日後最大的敵人將會是西方列強。
只可惜,隨着明朝的滅亡,又經過兩三百年的徘徊,到了近代地時候。做皇帝的和朝廷裡重臣,拖着庸長地辮子,瞪大了眼睛,也找不到英吉利在什麼地方。甚至以爲和新疆接壤。
而一代代知識分子嘔心瀝血,從西方吸引或者創造的一系列璀璨文明和技術,被重新扔進了故紙堆。只依靠着民間的小範圍傳播,纔得到一部分的保存。
從那些流傳下來的老照片上,我們只看到了空洞的眼神,襤褸的衣裳,這樣的士兵,甚至可以用乞丐去形容。
在那一個令人心碎的春天,隨着大明王朝一起倒塌的,並不僅僅是一個民族地尊嚴。
“若說起一個法字。”蕭墨軒也頗有些無奈的在大腿上移了下手,“海大人也做過一縣父母官,當是知道我朝賦稅,大多乃是依人口而收。”
“富者握良田千畝,除去買賣時所繳納的賦稅,平日所納賦稅,與尋常百姓家幾乎無異。長此以往,富者愈富,貧者難脫,纔是真的讓人傷腦筋。”
海瑞垂下眼皮,也跟着蕭墨軒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蕭墨軒說的一番話,有理有據,便是自個心裡頭也以爲然。
“海瑞是個直人,不懂得繞彎
|一般,“蕭大人話裡說地雖是有道理,可海瑞卻以爲,即便是依着蕭大人所言,明國法,立新規,又怎能止得住汲民財以用?”
海瑞的意思很明顯,即便是能做得以法治國,新增歲入,可若是這般耗費,也仍是經受不住。
其實這倒也怪不得海瑞,海瑞的名頭再大,骨氣再硬,畢竟眼界有限,不可能完全能理解蕭墨軒話裡的意思。
文革時期有很多印刷出版的古代書籍,都會在首頁上加上這麼一行字:“吸取其中精華,但是對於迂腐的忠君以及其他封建思想,應該給予批判的態度。”
但是仔細想來,這一句話倒纔是荒謬的很。只拿海瑞來說,他便就是生這個時代,他不忠於皇帝,不忠於大明,那他應該忠於誰去?“海瑞”們所能做到的,只能是儘量向着這個時代的道德標準去靠近。
讓他們去想象一個完整的法制社會,或者去想象工業革命,雜交水稻,明顯不現實。今天世人的所爲,若放到數百年以後,興許也是可笑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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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兄弟。”馮保乘蕭墨軒和海瑞說話間.略看了眼窗外,竟是見日已西斜,於是略湊過頭來,“日後已是不早了,你初日回京,令堂令尊定是等得焦急。便是兄弟我,也得早些回去替着黃公公去伺候皇上。”
“嗯。”蕭墨軒點了點頭,應了一聲,伸手從一邊提過食盒。
“海大人,這也是皇上的一片心意。”蕭墨軒微笑着拿開食盒的蓋子,“且是用些吧,別負了皇上的好意。”
“飯得一口一口吃,我大明地方千里,子民萬萬。”蕭墨軒輕嘆一聲,將食盒推到了海瑞的面前,“治大國如烹小鮮,事兒也得一點一點去做。海大人所說的話,皇上心裡頭自有計較。”
海瑞的手,劇烈的顫抖着,從蕭墨軒的手上接過食盒。未說一話,卻已是禁不住潸然淚下。
“海瑞,無悔……”
從錦衣衛的詔獄出來,蕭墨軒的心情不但沒有絲毫輕鬆,反倒是覺得愈加的沉重起來。
馮保也不知道是在想着些什麼,還是看出了蕭墨軒的心情,竟也是不急着告辭離開,卻陪着蕭墨軒小行一段。
“蕭兄弟,這海瑞……”馮保低下頭來,苦笑一聲。
“此人乃國之利器。”蕭墨軒的臉上,看不出絲毫的表情,“他日我若果真主持臺閣,而此人不死,我必重用此人。”
馮保直直的看着蕭墨軒,兩人站定了,半晌都是一言未發。等了好一會兒,馮保的嘴角才緩緩泛起一絲笑來,朝着蕭墨軒長身一作揖,隨即便轉身而去。
後世曾有人撰書來專門研究蕭墨軒和馮保之間的秘密,着重的提到了當日發生的這一幕。
蕭墨軒和馮保倆人雖是早已以兄弟相稱,互相在政治上幾乎毫無保留。
可是從有據可查的史料上看,這卻是蕭墨軒第一次在馮保面前說出了想要主持臺閣的話,之前在任何人面前,蕭墨軒都從來沒有表露出來過。
雖說以事看來,蕭墨軒在馮保面前說出這話,自然是信得過馮保。而馮保的舉動,卻又到底說明了什麼?
其中爲史學家最爲擁護的一種說法是,也就是從這一天開始。以蕭墨軒爲代表的文官集團和以馮保爲代表的內侍集團,才第一次真正的表達了自己的心境,真正的聯合在了一起。
“願於君共創不世之業。”
馮保正是用這一種舉動,向着蕭墨軒表達了自己的心境。從這一天開始,馮保便不僅僅以一個內侍的身份來看待自己。所求的也不僅僅是富貴榮華而已。
從海瑞,再到蕭墨軒的身上。其實兩者都能靠得最近的人,恰恰便就是馮保。他漸漸的學會了以一個大明子民,以一箇中國人的角度來看待自己。
他所有的,是與蕭墨軒一樣的勃勃野心;他所要的,是不朽。太監,一樣可以有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