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鎮夷堡。
鎮夷堡本是遼東軍旅駐紮之地,向來較少有商人往來。遠遠望着一行商隊從西北方向走來,附近各哨衛的士兵立刻全把目光投了過來。
“有緊急軍情呈報。”商隊並沒有直接進堡,而是走到了第一個哨位邊就停了下來。領頭的大商小心的把手探到懷裡,摸出一面小巧的腰牌來,朝着迎面走來的百戶長遞了過去。
“哦,請駐下馬隊隨我前來。”百戶長一眼就認出了來人手裡所執的腰牌,對着身邊的士兵吩咐了幾句,又牽出兩匹馬,與來人各騎一 匹,朝着堡中疾馳而去。
“圖門部大舉集結,意圖何爲?”遼東總兵楊照剛及聽完探子的密報便是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將軍,眼下正是冬寒之際,圖門部缺衣少食,定是有所圖謀。”遊擊將軍郎得功朗聲回道。
“那他且是圖的哪裡?”楊照眉頭微皺,一個箭步走到牆邊,掀開地圖上的幕布。
“眼下圖門部究竟在何處集結?”楊照轉過身來,對着探子問道。
“便是在巴林部以東南。”探子走到楊照身邊,指着地圖上回道,“阿嚕科爾沁與翁牛特交界所在,往南便是北平行都大寧。”
“嘶……唔……”楊照把把左手放在下巴下,沉思片刻,不禁又是倒吸一口冷氣。
“圖門在此處聚集,若是往西南,可從獨石口入宣府,大同;向東南,可叩永平、薊州;往東又可犯我遼東廣寧、義州。若是直往 南……”楊照的眉頭鎖得更緊。“算起來,這幾日便正是新皇登基大典的時候,若是圖門經喜峰口叩居庸關,京師危矣。若是再來一個‘庚戍之變’,豈不令新皇顏面盡失,我軍部又有何顏面對天下。”
“將軍,依末將之見,當是立刻派飛騎飛報薊州與宣大,再遣軍使往京師急報。”另一名遊擊將軍線補袞抱拳回道。
“不。”楊照回身大手一揚,止住了線補袞的話。
“眼下正值新皇大典。這些韃靼往來迅速,並不知道所圖何爲,貿然備戰,反倒是擾得朝野不寧。”楊照回身坐回到大座上。
“那……此事竟是瞞不得。”
“適才將軍也說到‘庚戍之變’,若是眼下不報,事後豈不是我部所 失。”
“不。”楊照微微一笑,搖了搖頭,“報且是要報的。但是這 戰,也得是要打地。”
“如何打法?請將軍明示。”
“諸位可記得。去年秋冬之際,現今直浙經略蕭墨軒曾經奉旨以兵部員外郎之身督戰延寧?”楊照看着帳下諸將笑道。
“將軍是想……”
“不。”楊照仍是搖着腦袋,“若依蕭墨軒戰法,須得等候韃靼入關,可韃靼一旦叩關而入,便就是我等之失。”
“那將軍的意思是?”
“邊烽一縷傳,三軍夜戎服。上馬擁雕戈,直搗陰山谷。”楊照放在軍案上的雙手漸漸的握緊,握成了拳狀。
“將軍。此舉可是太過兇險?”
意思,“我遼東守軍不過十萬之衆,圖門控弦愈五萬,只靠我遼東一 軍。只怕是難以取勝。”
“用兵之道,便就在一個‘奇’字。”楊照擡起手來,擺了幾下。“圖門眼下大軍雲集,定是想不過我軍會出關突襲。”
“將軍,末將以爲,若是要出關突襲,也該是飛騎前往薊州軍和濟南,請許總督和山東巡撫黃大人派兵出關接應。”
回道。
“軍情如火,等信使到了薊州,再等薊州軍出關,只怕是圖門已是南下叩關去了。”楊照對郎得功的話不置可否,“薊州軍出關,京師豈不更危。”
郎得功和線補袞互相看了一眼,放下手來,退到了一邊。
“傳我軍令,發鎮夷堡並廣寧,中屯精兵三萬。”見郎得功和線補 都退了下去,楊照刷的一下站起身來喝道。
“遊擊將軍郎得功。”楊照拔起一支令符。
“末將在。”
“令你領騎兵一萬,側護左翼。”楊照將令符扔給
,接着又拔起另一指令符,“遊擊將軍線補袞,也令 萬,側護右翼。”
“我且自統騎兵一萬居中。”楊照“砰”的一聲,將拳頭砸在案 上,“明日寅時出關,疾馳一日,後日乘夜突襲圖門大軍,務求全勝,以爲新皇登基賀禮。”
“嘟……嗚……嘟……嗚……。”
—
承天門上,一陣凌厲的號角聲,打破了紫禁城中地一片平靜。
緊接着,北安門,東安門,西安門,也遠遠的響起了號角聲互爲呼應。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皇極殿前,內閣首輔徐階一聲高呼,屈下身去。餘下殿前文武百官,盡皆拜倒。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這一句話原本是秦始皇贏政統一天下之後,命丞相李斯以和氏璧所制的傳國玉璽上的字樣。
至明一代,傳國玉璽早就不知所蹤,可是玉璽上所刻的話語,卻真正成爲天子皇權的象徵。
“恭請吾皇登位。”徐階又是一聲高呼,也伏倒地上。
御道上,隆慶帝身着錦繡龍袍,坐着乘輿在數十“大漢武士”和內侍的擁護下,至階前拾階而上,直入皇極殿。行到御座邊,回身略掃一眼,才端身坐下。
即刻間,殿前鐘鼓大作。
“吾皇萬歲……”文武百官並殿前左右禁軍齊聲高呼,如排山倒海之勢撲面而來。
一時間,巍峨的紫禁城城牆,彷彿也在這一陣山呼聲中微微顫抖。伏在地上,蕭墨軒分明可以感覺手下的地面也在抖動着。
馮保和孟衝兩個司禮監秉筆太監奉着一封黃卷穿過大殿,行到徐階身前,緩緩拉開。
“聖諭。”徐階站起身來,高聲唱道。
“萬歲……”文武百官,剛有些擡起了頭來的,立刻又伏了下來。
“昔者奉天明命,相繼爲君,代天理物,撫育 黎,彝倫修敘。朕既登大寶,自當效太上之澤被天下……太上常言,治天下,非一人之 力;德天下,非一人之功。朕既受太上教誨,常懷也……朝中百官,文武諸臣,齊心用力,朕既不敢稱明君,卻望諸君留賢臣之名也。去猜 忌,取能臣,朕之責卻握於諸君手也……”
隆慶初詔,數百年後,當後人回首回顧這位被稱爲賢明聖君地帝王的時候,卻驚奇地發現,這個皇帝其實幾乎什麼也沒做。一點沒錯,幾乎啥也沒做過,或者說,什麼大事兒都沒有親自去做過。
而厚厚一本《穆宗錄》,翻閱其中,更是可以發現,這位皇帝幾乎把一輩子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和稀泥”這份偉大而又富有前途的事業中去了。
大智若愚,興許用這個詞語來形容這位皇帝是再合適不過了。而一份“隆慶初詔”,與歷代帝王登基時對王朝和諸位先帝的歌功頌德的內容相比,更是顯得有些與衆不同,綜觀隆慶帝的一生,他確實做到了自己的承諾。
也正是因爲這份詔書的與衆不同,後人多有猜疑,疑爲蕭公所代,但實際上,確實是穆宗親書。
“陛下初朝,有事陳奏,無事禮畢。”徐階等宣詔完畢,挺了挺腰板,又高聲喝道。
新皇登基,雖然向來都有這麼一出,可是實際上幾乎從來沒有人會在這樣的場合直接上奏疏。這麼折騰一下,也無非是想顯示一下皇帝的勤政罷了。
徐階徐閣老,甚至已經做好了領着文武百官恭送新皇退朝地準備。
“臣有本上奏。”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徐階話音剛落,便聽見大殿裡一聲高呼。徐階詫異的擡眼望去,卻見高拱輕挽袖子,走出列中。
這貨想攪局?徐階頓時有些亂了陣腳。自己做的事情,徐階自個又豈能不知道,看見高拱走到殿中,徐階地心裡立刻泛起一絲不安的預 感。
“高大人只把奏疏交於馮公公呈交皇上便是。”徐階壓下心裡的不悅。
“聖上初朝,豈是會懈怠政事。”高拱不屑地看了徐階一眼,立刻又把目光轉向了隆慶帝身上。
“高卿所言有理,只官呈上來便是。”隆慶帝原本覺有些意外,可是轉念一想,其實也並無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