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盛夏,有如泥漿似的黃河水緩緩於河道中流淌着。這黃河河道,並不是黃河奪淮後的河道,而是宋代的故道。
實際上,所謂的宋代故道,早已荒廢多年,儘管數百年不曾修整過的河堤早已坍塌,而且曾經的河道里也是散佈着大小的水塘,其中不少土地已經開墾成良田。可在經過三年多的修整之後,這荒廢數百年的黃河河道,被重新挖深並在數年前隨着河堤上的一聲巨響,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奪淮數百年的黃河重新回覆故道。
河水緩緩的沿着整治一新的河道流向渤海灣。
有了這次整治之後,這黃河,至少可以安穩400年,甚至更久,而在將來,等到水泥的成本下降之後,更爲堅實的大壩將取代這夯土壩。
置身於黃河南岸,身穿一襲淡色衣裳的朱濟世,正在河邊散後,他的身邊跟着十幾名文武官員模樣的人。後面更是簇擁着大隊的御林軍。黃河兩岸的田地裡長着大小不一的樹木以及半人深的雜草,偶爾的可以看到成羣的鳥兒於河草叢樹木間飛過。黃河兩岸5裡內的土地都荒蕪着,在五里之外,還有一道河壩,那是第二道河壩,儘管它的高度寬度遠不及第一道河壩,但卻最大限度的避免了決堤後,再一次奪淮的可能。
也正因如此的,才使得往昔富饒的田野現在變得極爲荒涼,只有些許樹木以及鳥兒、野物。可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這是朱明忠在黃河迴歸故道之後,第一次來到黃河邊,現在這條河終於不再爲害中原了。
之所以來到北直隸,是爲了詔見一名陣亡的士兵家屬。
“這錢,是我兒的命啊!”
又一次,老人絕望的哭嚎聲,在朱明忠的耳邊響起,
幾天前,一篇報道在大明上下引起了轟動,誰能想到,一個陣亡戰士的父親,傷痛欲絕的話語,會引起那麼大的轟動。
“這錢,是我兒的命啊!”
一句再簡單,再直白不過的話語,觸動了所有人的心靈,讓人們感受到了他的痛心,同樣也感受到了軍人的犧牲,讓那些享受着太平盛世的人們,看到了盛世的代價!
這就是太平盛世的代價!
爲了維持這個盛世,總有太多的軍人在默默無聞的付出,在犧牲,是他們的犧牲成就了這一切,成就了這個太平盛世。
儘管現在陝西之戰已經告一段落,雖然後世的新疆等地還沒有收復,甚至就連青海、西藏也不過只是表示臣服,還不是大明的領土。但是雲集的在陝西的部隊,已經開始進行調整了,蘭州至瓜洲之間原本雲集的近五萬西征大軍已經開始陸續撤退了,撤往西安。
他們將在西安就在修整,甚至許多軍人將會就地退役,他們將會在那裡領到屬於他們的功田,然後成爲在鄉軍人,爲國家戍邊……至少在這個時代,陝西是邊境。
至於陝西本地的絕大多數百姓,將會在未來的幾年內遷出陝西。
這既是爲了給軍人“騰地”,同樣也是治理黃河的需要。畢竟,千年來陝西的開墾已經超過土地承裁的極限了,需退耕還荒——只要封禁那裡的土地,大自然會幫助那裡的植被恢復。
至於新疆、青海以及西藏,明軍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等待着時機的成熟,然後就能收復這些地盤,把那裡徹底納爲大明的行省。
現在置身於河壩上,腦海中卻總是會浮現出那個悲痛欲絕的父親。在這場戰爭中,有多少父親失去了自己的兒子?
只有區區數千人!
相比於歷史上的任何一場戰爭,這場戰爭的犧牲極爲有限,戰爭的代價是微乎其微的。
“哎,至少,可以讓世人知道,軍人的犧牲!”
長嘆口氣,朱明忠把過多的情緒從心底甩了出去,身爲皇帝,他不應該被這樣的情緒左右,即便是同情,但……這種犧牲是值得的,對於國家而言,他們的犧牲是有價值的。
從黃河大壩上往河邊走去,一里地,走了好一會纔到地方,站在河邊,朱明忠看了一眼河水,然後說道。
“一個碗或者茶杯。”
隨後,朱明忠沒有假任何人的手,而是自己站在河邊,彎着腰取了一杯水。
“你們看這水……”
舉着玻璃杯,朱明忠回頭看着身後的朱大咸、錢磊以及幾名工部、戶部的官員,然後說道,
“這水像是什麼?”
“回陛下,水似泥漿。”
“陛下,自古以來,皆言黃河水一碗水,半碗泥,”
“那這泥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看着朱大咸、錢磊,朱明忠反問道。面對這兩個問題,他們兩人頓時變成了啞巴。
“回陛下,這黃河的泥沙,大抵上都來自陝西,陝西北部土地荒蕪,雨水侵蝕使得水土流失混入河中,最後匯入黃河,”
站出來主動解釋的是工部屯田員外郎朱章培,在歷史上,他應該在數年前死於“哭廟案”。不過,因爲鄭成功的北伐成功,讓歷史上的“哭廟案”消失於歷史中。
但這並不意味着沒有“哭廟案”,實際上,在興乾三年廢除科舉時,同樣也有“哭廟案”。
“哭廟”是蘇州一帶流傳已久的習俗。當地經濟發達,人文薈萃,來自殷實之家、讀書人成爲一股重要的社會監察力量,當官府有不法之事不當之舉,士子們每每聚集文廟,作《卷堂文》,向祖師爺孔聖人哭訴後,更召集民衆向上級官府申告,在明朝,人多勢衆的“哭廟”申告往往能令官府不敢小視而採納。但是在新朝老皇曆撞了南牆。在朝廷詔示天下廢除科舉時,蘇州同樣也上百名秀才“哭廟”,不過與另一個順治十八年的“哭廟案”導致包括十八名舉人、秀才在內的一百二十一人被殺不同。這一百九十多名秀才,被以“聚衆鬧事”爲由革除功名,流放海外。
對於此,人們或許驚訝於興乾朝的“嚴苛”,但是相比滿清的暴虐,已經讓他們長鬆了一口氣,畢竟,當初包括已經出仕的朱章培都以爲,那些人至少帶頭的會被斬首。
不過,也正是從那個時候,朝廷明確的告訴天下的讀書人,他們可以在報紙上發表文章表明意見,也可以通過正規渠道遞交請願書,但是想用“哭廟”申告的方式要脅官府,那是絕不可能接受的。即便是有理,也要先追究其違法行爲之後,再處置其它事物。
老皇曆在新朝是行不能的!
這一點,對於早在南京就已經重歸明廷的朱章培而言,自然很清楚,這同樣也是他以半百之齡,重新學習實學的原因,至少這“水土流失”就是一門新學問。不過,對於這門學問,顯然錢磊、朱大咸都是外行。
“朱章培,你繼續說……”
“臣遵旨。”
得到陛下的許可後,朱章培繼續說道。
“陛下,這“水土流失”是門新學,不過,雖是新學,也是古來有之……先秦時稱之爲“平治水土”……古之先賢對森林可以保持水土的認識很早就有這種觀念。……“知林,大君之宜。吉”;“禁林。貞吉”;“甘林。無枚林利;既憂之,無咎。”把禁止砍伐森林看作是“吉”的表現,把肆意破壞森林看成是“兇”的行爲。可見,古代先民們早就認識到森林植被具有調節小氣候、保持水土、防止水土流失、改善生態環境的功能……”
朱章培的回答,讓朱明忠深以爲然的點着頭。雖然是穿越者,但是朱明忠卻不是那種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全才。在科學上當然有領先時代幾百年的知識,不過在一些學術上,他只能給予一些啓示,至於後繼的發展,還需要依賴這個時代的人們自己發展。就像“水土流失”一樣,自己提出一個理念,然後自然有這個時代的智者去證明,去研究,最終得出一個解決問題的方案。
“這陝西離此時豈止千里,況且這河裡泥沙如此之多,又怎麼可能是從陝西帶來的,此言實在是荒謬!”
錢磊有些不敢置信的說道。
“中游地區的土地利用形式以及植被覆蓋狀況,仍然是導致黃河下游河道淤積乃至決溢改道的重要因素之一,並不能因爲否定其直接觸發作用而稍加忽視。”
面對閣輔的反駁,朱章培毫不客氣的回答道。
“況且,這並非是猜測之言,而是有清河書院的研究證明!”
“哦?那陝西不過剛剛收復,書院又是如何證明的?”
對於他們爭論,朱明忠並沒有說什麼,畢竟他知道朱章培說的是事實,畢竟後世的科學研究已經證明了這一切。不過,對於書院如何證明的這一切,他同樣有些好奇。
“回錢閣輔,不知閣輔對從崇禎三年起大旱是否有印象?”
崇禎三年起大旱!
怎麼可能沒有印象!
但凡是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又怎麼可能沒有印象,崇禎大旱。這是中國近五百年以來,持續時間最長、範圍最廣、災情最重的一次旱災,赤地千里,江河斷流,井泉涸竭,野絕青草,禾盡枯,餓殍遍野,人相食。
他們之所以能記住那一切,並不是因爲陝西持續幾年的無雨導致的人相食,也不是因爲那裡的餓殍遍野,而是因爲李自成,因爲西匪,因爲“甲申天變”,因爲陝西出來的百萬流寇。
正是那百萬流寇,讓先皇丟了性命,就連漢人的江山也險些丟給了滿清,讓滿清拾了便宜。甚至,就連他們的家人,友人,也是或直接或間接的因爲西匪而死,如果沒有西匪,滿清怎麼可能入得了關?他們的家人、朋友又怎麼可能死於滿清的屠刀之下。
很多時候,人們總是能夠記住悲慘的事情。即便是現在想起來,他們也是心有感傷,這是許多人的痛腳,而現在卻讓人直接這麼問,那神情自然變得不太自然。
見錢磊面色冰冷的點點頭,朱章培繼續說道。
“可能是當時大家都只看到旱災,卻沒有看到黃河水當年清了不少,按漕運衙門以及沿河官府的地誌記載,河中泥沙驟減。而對應陝西的等地的氣候來看,是因類陝西接連數年皆是乾旱少雨雪的情況,而按史志記載,若是河中泥沙增加,數月前,陝西各地必定連降暴雨……”
隨後朱章培繼續在那裡解釋着什麼是“水土保持”,什麼是“植被對土壤的涵養能力”,諸如此類的科學名詞,對於錢磊等人來說是新鮮的,甚至對於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人來說,也是新鮮的,畢竟,這是一個新興學科。甚至於,到最後朱章培還拿起水作了一個試驗,一盆水倒在沒有植被的土上,那水衝着土到了河裡,若是有植被,水卻被吸到地裡。
截然不同的兩個結果,着實讓錢磊、朱大咸看呆了眼,良久,朱大咸才說道。
“哦,臣好像想起來了,在清河書院,好像有一個試驗室,就是專門進行這個試驗的,好像……”
看着陛下,朱大咸恭維道。
“那個試驗室,就是陛下資助的,如此弄清楚了這黃河河中的泥沙從那裡來的,將來,只需要在陝西大種樹木,豈不就可以保持水土,這黃河水豈不就變清了?”
黃河水清,聖人出!
突然,朱大咸似乎明白爲什麼,陛下會設立這個試驗室,也明白了,爲什麼陛下對於陝西移民的事情,那麼的固執了。
歸根結底,這對於陛下而言是百利而無一害!所以陛下才會堅持到現在。沒有做出任何讓步。
“種樹?水清?”
搖搖頭,朱明忠看着黃河,先是沉默片刻,然後說道。
“先秦時,渭河北盡是原始森林、草原,而今盡是耕地,當地水土流失嚴重,土地貧瘠非常,來北直隸前,你們不是與朕一同在陝西看過呢?那裡現在是什麼情況,你們就沒有看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