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後的清晨,仍顯出了些許涼意,這幾十年,冬天很是漫長,即便是江南,中秋剛過,就已經顯出了晚秋的寒意來。不過現在的這個天氣似乎比往年好了一些,畢竟,往年的這個時候,天氣已經開始顯出了初冬天的寒冷。
這幾年天氣都是慢慢的開始正常起來,不再像過去那樣寒冷。冬天來的也比往年遲了一些,似乎,現在天氣正在漸漸的變得風調雨順。
鉛灰色的天空,陰沉沉的,似乎徵兆着會有一場大雨,這場大雨對秋種無疑是有利的,又是風調雨順的一年,當然是要某種程度上,這些年糧價見天的便宜,即便是逢着年景不好的年頭,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賣上幾擔繭,換來的銀子都夠一家人買上一年的米吃,畢竟越來越多的南洋米不斷的涌入大明,使得百姓們再也沒有了飢食之憂,廉價的南洋米改變了許多百姓的生活。而在另一方面穀賤傷農,同樣也是不可避免的,畢竟,江南的米糧成本遠高於一年三熟的南洋米。不過,因爲副業的發展,這谷糧價格的下跌,對百姓的影響倒也不大。
儘管穀賤傷農,但是谷糧的廉價對於城市市民階層來說卻是一件好事,相比於十幾年前,石米至少一兩五六錢的高價,現在一石米至多一兩的廉價,讓急劇膨脹的市民階層,不至於因爲糧價的昂貴而忍飢挨餓。糧價的低廉讓他們有更多的銀子去買青菜蛋肉等食物,副食品消費的增加,提高了農民的收入。
不過,相比於鄉村,城市市民的生活並不容易,至於他們的生活更辛苦一些,許多辛苦是隱形的,也是不爲人們所熟知的。清晨,隨着鐘樓的鐘聲響起,沉寂了一夜的城市再一次甦醒過來。千百年來一貫如此。
相比於二十年前,現在的崑山縣在了數倍,甚至相比弘光元年清軍屠城前的規模的也大出了一倍有餘,城外的房屋鱗次櫛比,一個緊接着一個,一片緊接着一片,而越往外城的邊緣,其特點越發鮮明——新舊不一鱗次櫛比的房屋往往都圍着幾根大煙囪,那是絲廠的蒸汽機煙囪,和幾乎所有的城市擴張一樣,居民區往往圍繞着工廠,以工廠形成一個個新的居民區。
每年大量涌入城市的百姓,在工廠的周圍租住,人口的聚集使得這裡形成了一個個新興的市集,同樣也刺激了城市的擴張。城市的飛速擴張,甚至讓城市的邊緣聽不到城樓上的鐘聲。
不過,雖是如此對大多數市民的影響並不大,畢竟,這些年非但鐘錶,甚至就連同精緻的懷錶也日益廉價,所以,百姓們往往會通過雞鳴以及鐘錶來掌握時間,這正是他們的生活不如農民愜意的原因,每一天他們都要早早的起牀,吃飯,然後在工廠、商鋪、飯店等處工作。
不勞動不得食,除非是週末去“聖廟”有一天假之外,其它的五天,他們每天都要幹上十二三個小時的活。相比於鄉下的百姓。他們的生活更加的辛苦,甚至沒有多少自由,畢竟,在工廠中他們又要拼命的工作,只有如此才能夠掙到工錢。才能夠養家餬口。城市平民的生活總是如此,與他們有着相對較高的收入,但是相比於鄉下,卻又少了幾分自在。多了幾分無奈。
城市的清晨,看不到淡青色的裊裊炊煙從千家萬戶的房頂冒出,這些年煤球爐子的普及,取代了柴火,在便利了百姓生活的同時,當然也讓房頂上的炊煙消失了。很快,街巷的空氣裡瀰漫着一股飯香,當然還有婦人們呼兒喚女的喊聲。
當婦人們忙活的時候,男人們卻顯得頗爲悠閒,許雲貴不急不徐的走到巷口,在巷口的報盒裡取一疊報紙,雖然拿了報紙,且離家還要走上幾分鐘,但是他並沒有展開報紙。
報紙是留吃早飯的時候看的,這是多年來養成的習慣,這種習慣本身也意味着身份,畢竟,普通人家是不會的定報的。頂多只會偶爾買一份報紙。
四十五歲許雲桂,用了二十年的時間,做到絲廠的領班,自然能看得起報紙。不過,雖是如此,他還是沒有選擇每天掏兩文錢,讓巷子裡的孩子把報紙送到門口。畢竟,他有三個兒子。有些錢能省也就省了。但是現在他也不敢在一些方面大方。畢竟他還有幾個兒子。
“大遠、二遠,你們兩個快點,怎麼還沒有老三的動作麻利,社學裡遲到了先生是要打戒尺的……”
人還沒進院,就聽到內人的喊聲從院子裡傳了出來,這個的喊聲雖然很響亮,但聽着讓人很是安心。
儘管每個月的收入足有二十六兩銀子,加上獎金一個月怎麼着也要三十兩銀子,可許雲桂住的房子,仍然是十幾年前買下的老舊的磚房,三間正房,左邊的正房分上下兩層,隔成了四間,供三兒一女住,雖說住地方緊張了些,可這日子得精采細算了過。畢竟,在老二、老三成年後,要給他們娶妻,要買房子,這些都需要銀子。
即便是他們將來考上了書院。書院的學費同樣也是一筆不菲的開支。這些銀子他都要千方百計的省出來。
但是她還要省出用來養老的銀子,畢竟。作爲工人的他和鄉下的老百姓不一樣。百姓有地。他沒有。只要一天不幹活。就沒有人給他飯吃。
總不能光拖累兒子吧。
“他爹,林家老二定好親事了。”
看着剛坐下來的相公,許王氏有意無意的說道。
“二遠已經十四了,也該給他定門親事了,蘋嫂子的老三,今年正好也十四,要不然,回頭我找林嫂子上門說說。”
“娘,我才十四,定親還早呢?要說也要先給大哥定。”
正埋頭大口喝着稀粥許二遠,嘴裡含糊地嘟囔着。他顯然不願意結那麼早的婚。哪怕是對將來並沒有太多的規劃。至少在他的計劃裡結婚還不在其中。
“他是當老大的,不愁的,你是老二,要不是朝廷有律令,誰家要有女兒十八歲至三十歲還沒有嫁人,每年都要罰銀十兩,你是想娶都不一定有人願意嫁給你。”
許王氏忍不住出言抱怨着。長子繼承的弊端是百姓不願意把女兒嫁給無業的次子,爲了避免次子因爲無產娶不到媳婦,所以才特意出臺這條律令,甚至限定女子不到二十三歲是不能嫁給他人爲妾,爲的就是用罰款迫使百姓在女兒成年後嫁出去,而不是讓她待字閨中。不過即便如此,仍然有不少次子娶妻會碰到一些困難。
所以很多人都是儘可能早的把孩子們的婚事定下來,只有這樣,做父母的纔會放心。但是這樣的事情操辦起來並不容易。畢竟,是無家無業的次子。
但凡是有機會,沒有誰會把自家的閨女嫁給這些次子。很多時候這種事兒是要碰運氣的。而這個運氣怎麼碰,就要提前去辦。比別人辦早一些,總能多幾分運氣。
“哎喲喂,娘,你操心操的太多了,我明年從學校畢業,不管是進廠還是進商號,一個月少說也能掙五六兩銀子,到時候吃喝不愁,還能愁媳婦?現在什麼都沒有,找個媳婦,又能找個啥樣的?”
一擡頭,許二遠問道坐在上位一邊喝粥一邊看着報紙的父親。
“爹,你說是不是個這道理?”
看到母親的態度很是堅定,他想從父親那裡爭取一些支持。他覺得父親能夠理解他。畢竟他現在,年齡實在太小了一些。
且他還想繼續讀書。想繼續讀書院。當然。只是他的一個想法而已。誰知道能不能考上。但是,總不能爲了成親,就要放棄這一切吧。
“嗯,大丈夫何患無妻,事業總是重要的……”
頭也不擡的應了句,許雲貴又把視線投在報紙上,在他看來,媳婦有些事情想得太早了的一些,有些事情不能太心急。但是他同樣不好反對,所以,只好把注意力放到報紙上。
和許多本地人看報紙一樣,他都是先看二版的本埠新聞,頭版都是放到後面,那上面除了一多半的廣告外,還有就是國家大事,國家大事離平頭百姓太遠,還沒有本地的新聞來的實在。一些新聞更貼近他們的生活,都是身邊發生的一些事情。和別人聊天的時候也可以作爲談資。
突然,正看着報紙的他,拿着報紙的手開始顫抖起來,神情也變得有異樣,也許是看到相公的異樣,許林氏問道。
“當家的,你這是怎麼了?”
“你、你看看這報紙……”
話剛出口,他纔想起娘子不識字,於是便說道。
“這,報紙上在徵集當年滿清入關時的暴行,說是要牢記過去……”
說着,許雲貴的目中掠過些痛苦,
“我,我還記得當年爹孃,他、他們是怎麼被殺的……”
淚水突然流了下來,許雲貴喃喃道。
“我,我以爲自己忘了,可,可忘不了啊!”
一句忘不了,從許雲貴的口中道出時,淚水再也控制不住的涌了出來,已經年近五十的他,突然像個孩子似的嚎淘大哭起來,原本正吃着飯的兄妹四人,無不是茫然不知所措的看着父親。
在這幾天裡,同樣的一幕不斷的在大明各地上演着,一篇看似簡單的呼籲,再一次挑起了人們遺忘的記憶,人們擡頭看着左右,似乎也明白了,爲何各個報社會發出這樣的呼籲——親歷者正在老去!
甚至已經有許多人已經去世了。
作爲大明的前首輔大臣的顧炎武,在看到報紙上的呼籲時,他沉默了良久,心情卻是久久無法平靜,當年滿清佔據江南,抵抗失敗後,被迫遠走他鄉的一路上,他曾目睹過太多的暴行,也曾見過太多的人,幾乎每一個人都有着相似的卻又極爲悲慘的遭遇。
“當年但凡是人,又有幾人沒有斑斑血淚的遭遇……”
痛苦的閉上眼睛,顧炎武搖頭長嘆,然後,他走到書架上,在書架上有一疊厚厚的書稿,自從當年致仕之後,除了到各地講學之外,他更多的時間是用於專心著書,而他同樣憑着回憶寫下了許多當年目睹或者耳聞的清軍暴行,一樁樁暴行令人髮指,許多時候,他甚至不願意提筆寫下去,因爲那些暴行實在難以用文字記錄,即便是每每回憶也會讓他變得怒火中燒。
“確實應該寫下去啊,應該記下來,讓後世人知道,那時候發生了什麼,讓他們知道,我們不僅僅只是爲了發冠啊……”
想到現在不少人對四十年前的那場劫難生出來的誤解,顧炎武喃喃自語道。
“真的需要讓他們瞭解啊……”
人們確實需要理解,人們的記憶確實需要提醒。而各家報社的報道,再一次真正喚醒了沉默的記憶,四十年前,滿清入關時的記憶再一次被喚醒後,那些不願提及舊事的人們,紛紛拿起了筆,在紙上描述着他們的遭遇,即便是不識字的人,也會把自己的遭遇,告訴他們的兒子、孫子,讓他們代筆寫下他們的遭遇。然後貼上郵票,寄往報社。
作爲郵遞員的林強又一次被眼前幾十包信給驚呆了,他拿出一把信問道。
“都是送到《公議報》的?”
這幾天已經送過去多少信了?
沒有十萬封也有幾萬封吧!
可是這信卻仍然源源不斷的寄往報社,毫無疑問,這信中肯定記載着那些讓怒火滔天,讓人不禁淚目的故事,拿着這些信,林強只覺得的薄薄的信有些沉重,沉重到他無法呼吸。
“都是到《公議報》的,這一天就寄來了上萬封,接下來,肯定還有更多!”
將郵包放到馬車上,同事怒罵道。
“挨千刀的建奴……”
他之所以會這麼生氣,並不是因爲其它,而是因爲報紙上的報道,每天,各家報社都會挑選出一封來信,在報紙上刊載,內容毫無疑問的,要麼是建奴的暴行,要麼是人們爲什麼抵抗。
在上萬封信被送到報社的時候,報社裡的人們,並沒有驚訝於信的數量,而是專注於從信中挑選出最應該發表的,可是閱讀那些信件,卻總會讓他們陷入憤怒之中,即便是已經過去了半個月,但是,他們仍然無法適應這一切。
報社裡靜悄悄的,作爲總編的王樹仁,將鼻樑上的眼鏡推了下,然後目光投向遠方,良久之後,才說道。
“……才四十年啊!”
這麼一聲感嘆之後,王樹仁又繼續說道。
“才四十年,這天下的人們,就記不清楚,當年咱們的朋友、親人是爲什麼抵抗建奴的了。”
固然他們的親朋好友中有不少人選擇了投降,但是更多的人卻死在了滿清的刀下。
“有人說什麼,沒有剃髮令之前,咱們一個個都投降了,到後來剃髮令來了,大傢伙才知道抗爭,實在是荒謬至極,難道在剃髮令之前,天下人就不曾反抗過?剃髮易服只是激起天下人的憤怒,在此之前,許多人仍分不清楚何謂“亡國”,何謂“亡天下”……”
“是啊,清兵入關的時候,非但普通老百姓不知道什麼是“亡天下”,就是士林中人,亦有不少人以爲,不過只是改朝換代而已。”
張悠柏搖頭嘆道。
“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
引用着顧炎武在《日知錄·卷十三·正始》中對“亡天下”的描述。然後他又說道。
“知保天下然後知保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一聲長嘆之後,張悠柏看着桌案上的厚厚的信件,長嘆道。
“我生於崇禎十五年,甲申陸沉時,我尚是年幼不知,少時雖然聽聞滿洲大兵暴虐,可也就是如此了,不過四十年,要不是有人提及,只恐怕,這些東西,我是永遠也想不起來的,而且也不會對子孫後代去說,我是如此,更何況那些興乾後出生的少年?一代代人,最終總是會忘記的,到最後,甚至再過幾十年,也許會有人爲滿清的“節臣”正名,因爲……”
擡頭看着總編,張悠伯神情肅穆的說道。
“因爲,大家都會忘記啊!他們忘記了滿洲大兵的暴行,同樣也忘記當年祖輩們是如何用生命去驅逐韃虜,當然,也忘記了祖輩身上的慘痛遭遇,他們中的一些人,甚至會對所謂的滿清“節臣義士”的孤忠而感嘆不已,就像於我大明,當年不也有士人爲蒙元孤臣樹碑立傳嗎?”
一邊說,他一邊搖頭說道。
“他們爲何這麼做?不是因爲那些是士林中人,所以要保全他們的聲譽,是因爲忘記,他們忘記了祖先慘痛的遭遇,忘記了抗爭的艱辛,忘記了這些,自然也就只看到那些所謂“節臣”的孤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