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商官行,這個制度,早期正是因爲北洋商會爲忠義軍採辦軍糧,而特意設立的,當時爲了保證軍需供應,北洋商會在暹羅、占城等地先後設立米行,因爲這些米行都帶有半官方性質,所以時稱“官行”……”
站在陛下的面前,身爲桂國國相的潘仁遠,在解釋着“米商官行”的過去時,又於心裡暗自尋思着陛下的想法。
“在陛下登極之前,“官行”保證了每年六百萬石南洋米的供給,而到登極後,在尚未遷都年,正因爲南洋官行的存在,才保證了京師六百萬石米糧以及四百萬石軍糧的供給……”
在潘仁遠提及這些過去時,朱明忠只是微微點點頭,他當然知道,那些年“南洋米”對江北意味着什麼,不僅僅是軍糧,它們還是忠義軍最重要的軍費來源之一,當時官府可以從每石米中獲得7錢銀子的利潤,每年四百餘萬兩的利潤,支撐了忠義軍的作戰。而遷都前後,每年朝廷從南洋米中獲得的利潤也維持在五百萬兩左右。這筆錢,對於當時的官府而言,無疑是筆極爲重要的收入。甚至即便是是現在,南洋米的關稅收入,仍然高達千萬兩之多。
“……陛下封諸王於南洋後,各國爲運銷大米於國朝,所以出現許多類似“官行”的米商,也就是“米商官行”,其大抵上分成三類,一類是舊時的“官行”,因爲興乾後官府退出,許多舊時的官行大都改爲商辦,一類是各國爲促進對大明出口米糧,創辦的米行,其股東大都是各官顯貴。還有一類是傳統米商,因爲南洋與國朝不同,所以在過去二十年間,米商官行通過對收購、運輸以及銷售等方面的控制,已經成爲了對國朝大米貿易的主導,甚至如果離開了米商官行,南洋米幾乎很難運到國朝。”
“很難運到國朝?”
“是的,陛下,當年諸夏就國時,家國初建,事業艱難,國中船隻不多,且諸我物資需要從國朝購進,當時船隻大都由米商掌握,一邊運大米往國朝,再將國朝貨物運往諸夏,如此,久而久之,米商也就成了船商,他們不僅掌握了大米的購銷,同樣也掌握了運輸,就像在桂國,桂國的四大船商都是米商,他們擁有桂國70%的船隻,剩下的船隻要麼是小,要麼就是不適合運米,其它米商想要運貨,相對比較困難,往往只能靠國朝的船隻返航時搭貨,如此一來,規模自然沒辦法與官行相比……”
提及米商們對運輸業的壟斷,潘仁遠的語氣中盡是無奈,當年爲了讓大王順利就國,正是他出面爲大王選擇了一個合適的親事,通過與商家的聯姻,讓桂國獲得了大量的資金和商界的支持,這也是桂國得已立國的根本。但是現在,那些商人對桂國的控制,卻超過了他的想象。
“如果朕沒有記錯的話,樑天佑似乎就在桂國吧……”
看着潘仁遠,朱明忠反問道。
“當年樑天佑對桂國就國,可謂是出力極多,桂王妃就是他的女兒,對嗎?”
見陛下突然提到樑天佑,潘仁遠的心裡不由冒出了另一個念頭。
“難道說,陛下對樑家不滿?”
儘管當年正是潘仁遠出面與樑天佑談妥了大王的親事,可他當時並沒有想到,樑家的坐大,甚至已經到了對桂國造成威脅的地步,這是絕不可以接受的事情,所以在對待樑家的問題上,甚至在對待“米商官行”的問題上,他傾向於打壓,但是的怎麼打壓呢?
在過去的多年間,潘仁遠一直在尋找合適的機會,眼下,是機會嗎?
心裡如此推測着,潘仁遠小心謹慎的說道。
“陛下,樑家起於清河,是從龍功臣,當年桂國初建,得益於樑家許多,桂國米糧貿易,雖然有樑、徐、李、陸四大家控制,可樑家獨佔一半以上,其門下有大小海船不下三百艘,堪稱桂國第一豪門,在桂國素來有“朱家國吃樑家糧”的說法……”
“朱家國吃樑家糧”!
看似簡單的一句話,卻有着多種的理解。落在的朱明忠的耳中,只讓他冷笑一聲,然後說道。
“好一個朱家國吃樑家糧,這糧是他們樑家種的?”
陛下的反應落在潘仁遠的耳中,他立即明白了——陛下要對樑家下手了,於是連忙說道。
“陛下,樑家雖然有良田不下二十萬畝,但是桂國每年往大明運出米糧不下八百萬石,這些糧食至少有半數都是樑家的米行收購運出的,於南洋米商之中,樑家可謂首屈一指。”
“南洋熟,天下足”。
從永曆年間,第一船南洋米運抵海州的那天起,“南洋米”這個舊時不見經傳的名詞,就與大明,尤其是興乾之後的大明緊緊的聯繫在一起。
興乾之前,“南洋米”的大量運銷是因爲南洋的暹羅、占城等地盛產水稻,而在興乾後,大量移民的涌入,尤其是諸夏的分封,各國無不是把水稻種植列爲重點,這也促成了大量稻穀運往大明,而在這一過程中創建於早期的“官行”制度,也得到了發展。
而樑天佑這位前大明北洋商會會長,正是“米商官行”制度的創始人,作爲桂國大王的岳丈,二十年前,他把女兒嫁給桂王,成爲桂王妃之後,樑家的經營重心就轉讓往桂國。
二十年來,作爲“淮安君”的樑天佑,在桂國的的影響力是無人能及的,即便是國相潘仁遠也無法與其相比,究其原因還是因爲樑天佑控制着桂國的財權——桂國的“米商官行”大都在樑家的名下,樑家不僅控制着桂國的官行,同樣控制着桂國的海運,這也是保證樑家地位的根本。
對於樑家而言,這或許是當年他們投資桂王,“奇貨可居”的回報。只不過,樑家於桂國的坐大,並不是潘仁遠這樣的大臣所能接受的,甚至在他看來,樑家已經威脅到了大王的統治。
所以,當感覺到陛下的不滿時,原本因爲桂國對樑家的依賴,加之樑家地位的超然,使得潘仁遠只能小心謹慎的將不滿埋於內心的他,立即找到了一個盟友,而他幾乎立即把矛頭指向了樑家。
“陛下,十二年前,南洋米商行會正是由的樑家牽頭成立,表面上行會是由米商自行組織,但實際上,當初正是樑天佑遊說各國國君,同意組成行會,從而達到控制米價的目的,這十幾年來,尤其是最近六年來,南洋米價的高低並不是根本產量,而是根據行會的利潤制定,他們對內打壓米價,對外擡高米價,這也是最近兩年南洋米越來越貴的原因……”
看着陛下,潘仁遠又補刀說道。
“陛下,當年樑天佑曾言“除米糧之外,南洋無貨可出,諸夏貧瘠,非得以米糧貿易,得國朝之銀,方可自立”……”
隨着潘仁遠的講述,朱明忠的神情越來越冰冷,他的雙眼眯成細縫,默默不語的盯着前方。
“可是國朝之銀貼補了誰呢?百姓沒有得到,官府沒有得到,全都落到了米商的手裡。”
幾乎是在潘仁遠的話聲落下的瞬間,朱明忠就冷冰冰的說道。
“以你之見,應該如處置此事?”
如何處置此事?
這下潘仁遠反倒有些疑惑了,他從陛下的話中,聽出來了,陛下要對付的並不是樑家。要不然的話,他是不會這麼說的。
可是陛下要對付誰呢?
就在他思索着的時候,聽到陛下在那裡憤憤不平的說道。
“當年南洋成立米商行業,試圖操縱價格,真以爲朕不知道嗎?但朕以爲,諸夏貧乏,國朝理當加以補貼,讓利於民,這是朕的本意,可是這麼多年,讓利於民……都要他麼讓給了狗!”
怒罵一聲之後,朱明忠又冷冰冰問道。
“潘仁遠,你告訴朕,你是桂國國相,這麼多年,你有沒有看到這些?有沒有看到那些人是如何貪婪,如何一點點的確損天下而肥個人,你告訴朕!”
盯着潘仁遠,朱明忠冷哼道。
“你就那麼眼睜睜的盯着這些?就那麼冷眼旁觀嗎?”
突如其來的訓斥,讓潘仁遠不由一愣,在愣神之餘,他急忙爲自己辯解道。
“陛下,臣、臣這些年也是有苦衷的,畢竟,樑天佑是……”
“是桂國重臣,是國之柱石,是國丈,是嗎?”
站起身來,盯着潘仁遠,朱明忠冷笑道。
“你們這些人,一個個的,都想着明者保身,你告訴朕,即便是現在,你想的是什麼?你想的仍然只是桂王的天下,而不是百姓!”
“陛下,臣……”
不等潘仁遠說話,朱明忠就往外走了過去,一邊走一邊說道。
“穀賤傷農,那是在大明,在這裡,朕告訴你,到時候,傷的是天下!時間長了,是會丟掉天下的!”
丟下這麼一句話,朱明忠便朝着南洋飯店的四樓的會議室走去,在往會議室走去的路上,他的腦海中浮現了太多的念頭,更多的是在學習歷史課時,在學習近代史各國殖民地獨立的進程,尤其是南美殖民地獨立的進程。
是什麼導致了所謂的“土生白人”的起義?
是什麼導致了殖民地精英對母國的離心離德?
南美的獨立之父們,都是當地的上層精英,他們的支持者同樣也是上層精英。按道理來說,按照他們在殖民地的地位而言,他們本身應該是母國在殖民地統治的基礎,甚至這也是母國所認可的,所願意的,事實上,他們的祖輩也擁有同樣的地位。正是他們的祖輩爲西班牙建立了在當地的殖民地統治地位,或許,土生白人受到某種歧視,但在絕大多數時期,土生白人在當地是佔據統治地位的。可是,最後,推翻西班牙統治的,恰恰也正是這些人。
他們是爲了權力?
歧視、權力。
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土生白人的反叛,是西班牙在南美殖民統治被瓦解的根本原因,至於反對殖民統治……看起來更像是一個笑話,一羣殖民統治的既得利益者去反對殖民統治。
是笑話嗎?
腳步聲在走廊裡迴響着,在朝會議室走去的路上,朱明忠看到走廊兩側年青的軍官們,從他們的軍服徽章上可以看出來,他們來自諸夏,儘管他們的身份各異,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們無一例外在各國都有一個通用的身份“國人”。
“國人”是諸夏統治的基礎,他們的父輩大都是王衛,他們中不少人的母親很有可能是土人,他們就像南美的“土生白人”一樣,是生長在南洋的第一代夏人。他們和他們的子孫將會在諸夏統治的根基。
可是這個根基能夠持續多長時間?
一百年?兩百年?或者更久?
也許兩百年後,他們的後代就會像另一個時空中的南美,像當地的“土生白人”一樣,他們之中也會誕生出聖馬丁和玻利瓦爾那樣的人物,他們會高舉義旗,會推翻諸夏的統治。
也許,諸夏也會被認定爲“殖民統治”。
是什麼導致的這一切?
是什麼讓國人離心離德?
腳步聲在走廊中迴響着,隨着會議室越來越近,朱明忠的心情就越發的沉重,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意外,他根本就不知道,南洋居然發生了這樣的問題,這個問題嚴重嗎?
非常嚴重!
已經威脅到了諸夏在南洋的統治!
其實,對於南洋諸夏,朱明忠並沒有多少親情可言,畢竟他們只是名義上的“宗室”,當初把他們丟到南洋,一方面是爲了讓大明擺脫宗室的負擔,而另一方面是基於傳播華夏文明的需要,曾幾何時,這一切都是朱明忠的驕傲,但是現在,面對突如其來的現實,朱明忠突然意識到一點。有些問題,如果坐視他發生的話,有一天被動搖的不僅僅只是諸夏的統治,甚至還會動搖大明的統治。
這裡會不會誕生出聖馬丁和玻利瓦爾那樣的人物,尚不可知,但有一天,勢必會出現第二個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