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裡的穎州城,若是擱着往的時候,必定也是那綠柳枝在風中搖曳的時候,可是這些年,冬天一天比一天長,一天比一天冷,即便是已經到了二月,可是這空中依然還是飄蕩來了雪花,那大雪似如冬日一般的紛至沓來,只讓這春天看起來有着幾分冬日的蕭殺。
穎州城不過只是一個淮河北部的小城,甚至就是那城牆上包裹的磚塊,也不過是在正德年間方纔包上,畢竟淮北自黃河奪淮入海之後,因爲淮河下游河牀淤積導致淮河失去了入海口,因此整個淮河流域便內澇不斷,這片曾經的魚米之鄉也就變成了易旱易澇的貧瘠之地,本地的百姓過的也頗爲貧苦。
雖說百姓貧苦,這裡的文教倒也還算興盛,有明一代也曾出過不少人才,亦曾有有官居兵部尚書,但崇禎八年流寇陷穎州,給這座小城帶來的破壞,即便是直到現在也未曾恢復——地方士紳、讀書人或是被殺或是被虜,不知多少曾經的高門大戶淪爲尋常百姓人家,不知多少富裕之家淪爲赤貧。這裡的文教之風自然也就不勝過去了,甚至就連曾經的書院,這會也早已經荒廢多年,戰亂對於地方的影響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夠得到恢復。
挨着大東門的街頭,城牆根下的依着城牆的鐵匠鋪門口掛着一面寫着“李”字的幡子,鐵匠鋪子正對着大東門門前的道路,那路是用磚塊鋪成,縱是下雨也不會有爛泥,也正因如此,這條路一直都是穎州城裡最熱鬧的地方。
這鐵匠鋪前的架子上擺滿了鋤頭、鍬頭等各色鐵器,其中也不乏腰刀,朴刀之類的武器,甚至還能夠看到幾根銃管,畢竟大明從不限制百姓持刀攜器,即便是火器普通百姓也可以隨意持有,而且官府還鼓勵百姓持有武器,尤其是火器,甚至現在在民間已經開始出現了于軍用的十五式火銃相類似的火銃,因爲其使用燧石發火的關係,所以,民間大都稱這種火銃爲“石發銃”,不過在這鐵匠鋪裡好像只有打製精良的銃管。
這鐵匠鋪裡頭不時的傳出“叮鐺”的打鐵聲,在鋪子裡面,因爲鐵爐燒着的關係,所以裡面比外面要熱得多,即便是在大雪紛飛的時候,屋裡仍然頗爲暖和。
鋪子裡頭,一個三十幾歲身形高大壯實的漢子正輪着鐵錘與一個少年打着鐵,雖說是冬天,可是兩人卻都只穿着身短打,縱是如此兩人也是一副揮汗如雨的模樣。隨着兩人揮起的鐵錘,兩人胸前、額上的汗水流淌着,而露出有胸肌更是不住的顫抖着。
這正在打鐵的漢子,是李明仁,他家祖上原本是穎州衛軍戶,雖說只是世襲百戶,可因爲李家逐漸重視對子弟的教育,李家倒也出過幾個進士,縱是作爲旁支家裡過得也算是富足,在他小的時候,甚至也曾讀過書,進過學堂。
不過這一切都在崇禎八年被改變了,李明仁的父親雖說是廩生,但是城陷時,因爲不肯降賊,被流寇殺死,母親也投了井。當時只有九歲的李明仁雖說逃過一劫,保住了性命,可家卻沒有了,因爲地契與家宅一同被燒,本宗的一些人欺他是個幾歲的孩童,奪了他的家產。流落街頭他便被王鐵匠收留了下來,當年社學裡的李明仁,就變成了鐵匠鋪裡的的小鐵匠,最後又變成了王家的女婿,雖說不是王家的上門女婿,卻也繼承了這鐵匠鋪。
打了二十幾年鐵,即便是已經年近四十,可李明仁渾身上下依然是充滿力量的腱子肉,單就是這身板,早就不見了往年的那個瘦弱小書生的模樣,瞧着與尋常的鐵匠似乎沒有什麼區別。
可在這街上的人都知道,這鐵匠寫得一手好字,甚至他沒有什麼不好的嗜好,除了買書、看書之外,一個鐵匠需要看什麼書,可他不但自己看,還把兒子送進了社學之中。按照他的說法,孩子想要有出息就必須要讀書。
或許李明仁早就忘記了父親的模樣,但是他的父親給他留下來的印記卻無法抹去,父親曾告訴他,萬事都沒有讀書重要,也正因如此,他才相信想要出人頭地就必須要去讀書。
鐺!隨着打鐵的節奏,鐵匠鋪裡的父子兩人就這麼揮着鐵錘打着火紅的鐵塊,將其變成一件農具。
“爹,孩兒想過了,待到冰化了,河上的船通了,孩兒就乘船去清河,然後試試能不能考進清河書院!”
打着鐵的李玉乾是李明仁的兒子,也是他的長子,儘管他是王家的上門女婿,可是王鐵匠待他確實不薄,不但把他養大,而且還把女兒嫁給了他,並把這鐵匠鋪留給了李明仁,除了讓他養老盡孝之外,就再也沒有其它的要求,也正因如此,他的兒子纔會姓李,而不是姓王,不過,儘管沒有要求,他還是二兒子改姓王,以繼承王家的香火。畢竟岳父只一個女兒,只不過這個二小子,成天見不到他的影,只知道在街面上鬼混,哪裡像老大這樣既知道讀書又知道父母分憂。
“嗯,去試試總好些,咱們李家雖說是軍戶出身,可說到底也是書香門第,這家業想要興旺,總得要告讀書,你爹我沒有時間讀書,也沒有時間投名師,畢竟要養家餬口,這李家的將來,可就在你身上了。”
揮着鐵錘的李明仁,並沒有反對兒子想在離家遠走的念頭。
“回頭,我和你娘說說,她最心疼你了,再不捨得也總要捨得。”
“他爹,瞧你說的,我就是個婦道人家,也知道這讀書總要投名師才行,那清河書院的先生聽說裡面還有大王的先生,就是再怎麼着,也不會沒了孩子的前程,乾兒……”
說着話進來的王李氏手中提着食盒,不過儘管嘴上這麼說着,可是那神情中卻隱隱透着不捨,畢竟孩子才十幾歲,從來沒出過遠門。“娘,您答應了?”
“這有啥好不答應的,只是你去清河可以,可千萬得自己注意了,自己得知道操自己的心……”正當王李氏叮囑着兒子的時候,那邊鐵鋪門邊卻來了兩名差役,還有一個穿着大衣的官軍。“軍爺。”一瞧見的那穿着大衣的官軍,李明仁的臉上便擠出笑來,對於這個官軍,他並不陌生,這人是縣裡的兵科主事,與過去不同的是,打從江北復明之後,這兵科的主事慢慢的都由忠義軍的官佐充當。
“你是李明仁?”林樸看着眼前的這個鐵匠問道,瞧着這鐵匠鋪,他知道,這個鐵匠鋪離不開眼前的這個男人。可即便是在離不開也沒有任何辦法,畢竟國有國法。既然抽到了他的丁,他就必須要去當兵!
“小人正是,不知軍爺有何吩咐?”儘管不知道原因,但是李明仁的心頭還是一緊,他隱約的猜到了這軍爺爲什麼上門了。
“這是府裡發出的徵召令,你被抽中了服役,限期兩日內到縣兵科報告,如遲到者一率以逃兵論處……”看着這鐵匠鋪中李明仁身邊的婦人和少年,林樸反問道。
“李明仁,你知道逃兵是什麼結果呢?”
與其說是反問,倒不如說是提醒着他,如果當了逃兵,會有什麼樣的下場!
逃兵是什麼結果?
突如其來的徵召讓李明仁的臉色驟然急變,而軍爺的問題更讓他想到去年有一家人因爲兒子當了逃兵被貶爲賤民後的遭遇,就連同甲的另外九戶也被連坐處罰,現在非但經常受人辱罵、毆打,甚至就連子女的婚事也成了問題,沒有任何良民會娶賤民的女兒,更不會嫁給賤民。
“軍爺,這……這不還沒有徵兵的時候嗎?怎麼又徵了?”因爲讀書過的關係,李明仁自然知道,這徵兵是分時節的,哪有現在春種還沒有開始的時候,就開始徵兵的道理。
“按律不應該是收糧之後才徵兵嗎?怎麼現在春耕尚未開始,就徵兵了?”
與其說是在質問,倒不如說是李明仁想了弄個明白,他不知道爲什麼會提前徵兵,但這肯定不是什麼好事。
“這是府中的命令,”林樸瞧着這李明仁,無意中看到那鋪子裡的幾張報紙,甚至還能看到幾本書,便好奇的問道。
“你識字?”
“林主事,這李鐵匠不但識字,而且還寫得一手好字,這附近的人紅白事什麼的都是由他代筆。”旁邊差役說話的時候,不忘敲打着李明仁。
“我說李鐵匠,你讀書多自然知道,這清虜苦我漢人十多年,我等身爲漢人,當兵打仗,那是百姓的本份,這府中什麼時候徵兵自然有府裡的道理,我等百姓只管聽從就是了。”
“就是,擱着過去,那滿清的僞官在的時候,就是加上你幾錢銀子的稅,你敢吭氣,就非得砍了你的腦袋不可!”
差役的話讓一旁的李王氏的心頭一亂,連忙看着差役,討好道。
“徐大哥、陳大哥,瞧,瞧你們說的,這,這官府有令,自然不敢違抗,可,可你們也知道,家裡就只有當家的一個男丁,這不老大才17,還不到點兵的年齡,要是當家的被拉了丁,那,那我們這一家老少幾口,可怎麼活啊?”
唯恐眼前這官爺誤會,李王氏又急忙哀求道。“那往年裡差役不都是可以用銀子抵差役嗎?我們願意交銀子抵差,不知……”
不等他說完,林樸便怒聲訓斥道。
“你這婦人,在這裡胡言亂語什麼?這百姓當兵,保家衛國天經地義,是我懂身爲百姓的本份!又豈有拿銀子抵役之說,若是這樣,那豈不是有幾個臭錢,就能免役?”
這麼一番訓斥之後,林樸又盯着李明仁說道。“李明仁,你記住了兩天!兩天後若是不去報道,就休怪林某無情!”說完這番話後,林樸又看着周圍的看熱鬧的百姓說道。
“當兵打仗這是天經地義,若是敢有逃役者,本家斥爲賤民,甲內其它九家連坐!”這聲訓斥是林樸故意說出來的,他是在提醒着李家周圍的鄰居,提醒他們如果李明仁跑了他們會是什麼下場。果然,他這麼一說,周圍的鄰居們立即想到了現在的國法和過去不一樣,現在的國法是要連坐的,於是紛紛勸說道。
“明仁,我說,這當兵也不什麼壞事,你沒瞧見報紙上說嘛,那當兵若是傷了殘了的,那可都能給賞一兩百畝的功田……”
鄰居們嘴上是勸,可是那眼睛都盯着他們一家人,甚至非常默契的打定主意這兩天一定要把李明仁給盯緊了。在那軍爺和差役離開之後,李玉乾看着站在門邊的父親。
“爹……”不等他開口說話,李明仁便長嘆了口氣,然後默不做聲的拿過一旁的鐵錘說道。“先把王大叔家要的東西打完吧……”
說完這句話之後,李明仁便繼續埋頭打着鐵,他的眼睛看着那通紅的鐵塊,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着什麼。現在那通紅的鐵塊就像是他的殺父仇人一樣,他在那裡一錘一錘的打上去。
儘管他什麼都沒有說,但是別人還是能夠從他的神情中看出他面上的無奈。
畢竟他是家裡的頂樑柱,如果他去當了兵,那這個家該怎麼辦?
現在當兵可不像過去那樣過去當兵有軍餉,現在又有什麼呢?現在當兵可就是“差役”,除了少得可憐的津貼之外,再也沒有了軍餉。
他去當了兵,這鐵匠鋪裡也就沒有了鐵匠,到時候一家老少怎麼辦?可如果不去當兵,那個代價同樣也不是他能夠承受的。
手中的錘子重重的落在通紅的鐵塊上,李明仁的雙眼通紅,只是不斷地在這鐵塊上發泄着內心的不滿。對於他來說,或許也只有通過這種方法才能夠發泄內心的煩躁。
在這大雪紛飛的時候,鐵匠鋪中的傳出來的錘擊聲越來越密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