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斜,殘霞片片,綺麗多姿的晚霞,爲長江抹上了一層通紅的色彩,那江面上點點白帆或是逆流而上,或是順流而下,顯得好不熱鬧,此時這大江南北的冰雪已經消融,冰凍的河面已經解凍,沉寂數月的江河又一次熱鬧起來。
而在這江堤處,在那方纔抽嫩的柳樹下一名書生正手持書卷,立於那裡揹着文章。
“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期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
這書生時而揹着文章,時而思索着,他的眉宇之中帶着些許英氣,雖說穿着一身布衣,但是瞧着氣質卻又與尋常的書生不甚相同,舉足之間,隱隱透着些許與其身份不相襯的氣質。
“明禮兄,明禮兄!”
在他正揹着文章的時候,那邊堤下一個同樣穿着粗布衣的書生,正急匆匆的跑過來,他的手中拿着一份報紙。一邊喊一邊搖着手中的報紙。
“出事了,出事了……”
楊唯禮聽着好友的喊聲,便回頭看去,平靜的問道。
“鵬遠,何事讓你如此驚慌?”
看着氣喘吁吁的好友,楊唯禮面上含笑。
“鄭,鄭芝龍回來了!”
好不容易喘了幾口氣,李幕揚才說出了他所指的“大事”。
鄭芝龍?
聽到這個名字,楊唯禮的眉頭微揚,目光中有些不解。
“就是閩王之父,他,他曾經降清,這不,又回來了,非但回來了,而且還從荷蘭人的手裡奪了一座城……”
李幕揚這麼一說,楊唯禮總算是明白了他口中的鄭芝龍是何人,這鄭芝龍又豈只是降清那麼簡單,他根本就是……
“此等漢奸,又豈還有顏歸返?”
笑容斂起,楊唯禮的話聲變得冷淡且有些惱怒。
“若非當年他鄭芝龍降清,我大明國勢又豈會如此,非是其爲一已之私,領兵降清,險些斷送我大明江山,閩王等仁人志士又豈會用十數載之功,方纔北伐成功,收復南都?此等惡賊,焉有顏歸還大明!”
語間惱怒着,楊唯禮更是冷冰冰的說道。
“沒想到,他居然還活着回來了,如此,又將置閩王於何處?”
他之所以會這麼說,是因爲剛一得知這個消息,他就已經看出來了,鄭芝龍回來之後,最爲難做的就是鄭成功,作爲兒子的他不能夠殺父,那怕是大義滅親,可是作爲大明的閩王,全天下的人可都在看着他。
“可不正是如此,此人當真是無良之輩!”
李幕揚立即點頭贊同道,那語氣中同樣顯得有些激動。
“非但是閩王,就是淮王,現在也是甚爲難辦,閩王、淮王皆是難得的耿忠之士,卻淪得這樣的長輩,當真是……當真是老天不公……”
提及“老天不公”的時候,李幕揚特意看了一眼面前的好友,眼前的這位好友雖然現在看似落魄,可實際上,他卻是大明的開國勳臣之後,他彰武伯楊信之後,其父楊崇猷在闖賊入京時,自縊盡節,而他也從名門公子流落街頭,一路輾轉來到了江南,來了南京,與那些南京的勳臣之後在南京光復後試圖索要房產、地產不同,他雖說只是與家人住在南京城外的草棚之中,但卻不屑於似其它勳臣一般向朝廷索要昨日之產,儘管他的父親是大明勳臣之中少有的數位的盡節者,其仍然固執的堅持不爲朝廷添麻煩,而只是試圖他日能夠金榜題名,從而改變家人貧苦的生活。對於好友的這個選擇,李幕揚自然是極爲羨慕,而且在心底他也知道,他日待好友入朝爲官,人們知道其父親是爲國自縊盡節的彰武伯後,必定會對他另眼相待,得皇上賞識、得朝廷重用不過只是早晚之事,無論是功利之心或是友人之情,一直以來李幕揚對他都可謂是照顧有加,家境富裕的他,更是時而拿來的糧糧銀錢加以接濟,這才使得楊唯禮能無後顧之憂的專心文章。
“老天確實不公,想閩淮二王是何等的忠義,居然淪得此等長輩,實在是老天無眼!”
楊唯禮感嘆着老天不公之時,更是冷笑道。
“那鄭芝龍也實在是全無絲毫良知,若是他稍有些許良知,本應直接滔海而死,又豈會爲閩王、爲淮王平添此等麻煩之事?”
麻煩!
何止是麻煩!
誰都知道,現在閩淮二王面對的是什麼樣的難題,對於他們來說,現在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從此事中抽身,他們若是同意朝廷按國法對鄭芝龍加以懲治,那必是父子相殘的人倫慘事,自此之後,兩人又怎麼能面對家人。而若是他們意護下鄭芝龍,以其犯下的滔天罪行,若是加以庇護,那麼這天下人將來又怎麼可能信服他們二人?
進退兩難的二王,面對這樣的麻煩事,恐怕必定會是苦惱非常,更何況,現在這件事已經世人皆知了。
“哎,這報紙居然這麼快便得到了消息,這次閩、淮二王將來如何自處啊,尤其是現在此事已經世人皆知……”
“可不是,不單這《南都報》、就連一些小報也都得到了消息,紛紛在頭版報道此事,這瞧,這些報紙上都是一片喊殺聲,甚至還建議閩王大義滅親,若是他們的爹,他們會這麼大義滅親嗎?”
指着報紙上的一篇評論,李幕揚的語氣顯得有些急燥,不過並不是因爲鄭芝龍,而是因爲那些人的“慷慨陳詞”,當年滿清在的時候,他們一個個的怎麼不像現在這麼“慷慨陳詞”不像現在這樣“仗義執言”?
“什麼?你是說所有的報紙都報道了這件事?”
楊唯禮詫異的看着好友,他的眉頭猛然一鎖,隱約的他似乎感覺到了一絲陰謀的氣息。
南京的報紙很多!
儘管一開始的時候,南京只有一份江北的《明報》,但是因爲大家在《明報》的身上看到利益,所以很快《南都報》、《士林報》、《公報》等大小報紙如雨後春筍一般涌現出來,這些報社有大有小,但他們的存在卻豐富了人們的視野,讓報紙這個新鮮事務,迅速在江南普及開來,同樣也讓士人有了一個議論朝政的地方,他們或是用筆名或是用本名在報紙上發表文章評論朝政,支持者、反對者於報紙上進行辯論,而在這種辯論之中,很多問題被辯論了個清楚,而百姓也從這種辯論中,瞭解到了許多是非功過。
作爲士子的楊唯禮,自然需要關注報紙上的文章,既然是爲將來的科舉作準備,同樣也是爲了瞭解朝政。但是現在聽好友提及所有的報紙都報道了這個“新聞”,他立即意識到,這件事恐怕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
“報社都需要大新聞!”
楊唯禮突然冒出了這麼一句話,儘管現在報紙只是剛剛出現在中國,但是爲了提高銷量,他們往往都會爭搶各種大新聞。
“鄭芝龍返國,這自然是大新聞,可這件事,居然這麼快就傳到這裡,未免也太快了,而且還是所有的報紙都報道了,這……”
擡頭起來,看着江北,楊唯禮感嘆道。
“若是小弟所料不差的話,定是有人想借此事打擊閩淮兩王,若是將其得逞的話,只恐怕,他日我大明必將再陷動亂之中!”
“啊……”
李幕揚驚訝一聲,然後說道。
“那,明禮,若不然,你便寫上一篇文章送到報社去?”
他之所以會這麼說,是因爲楊唯禮曾在報紙上書寫過多篇評論時政的文章,而且深得時人讚賞,甚至就連同錢牧齋等人也對其文章大加稱讚,若非是楊唯禮不恥其爲人,恐怕早就投於其門下,沒準,現在已經入府爲官了。那裡會像現在這麼落魄。
“我?”
搖搖頭,楊唯禮嘆道。
“我是萬不能插手此事,閩淮兩王有大功於大明,非兩王,大明不可能中興,而鄭芝龍罪孽深重,以國法論,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正國法,一邊是功,一邊是過,如何議處?況且,此等風波,正是他人刻意爲之,小弟插手此事,豈不正乘他人之心,爲他人所用?”
這麼一聲長嘆之後,楊唯禮的目光便投向遠處,他的眼睛盯着前方,神情越發的嚴肅起來,若是說此事不涉及到閩淮兩王,或許,他會如其它的士人一般,往報社投篇文章加以評議,可現在已經看到這件事沒有那麼簡單的他,自然不願意插手其中,這倒不是自保,而是因爲他不願意淪爲別人攻擊閩、淮兩位大王的工具。
“明禮,其實,若,若當真如此的話,怕大家也都不會寫文章,言及此事了,待到風波平定時,沒準人們就忘記此事了……”
好友的回答讓楊唯禮只是搖頭苦笑道。
“這天下的報紙,大抵上都是唯恐沒有大新聞,既便是無人去寫,他們也會自己去寫,爲的是借這大新聞增加報紙銷量,在商言商,這報紙總需要廣告費,而廣告費從何而來,正是發行量,發行量越大,廣告費就越高,自然也就越掙錢,所以,他們需要大新聞,無論如何,他們都不會放棄這一新聞,至於那些士林之中……”
回頭看着南都,看着那已經完全恢復昨日繁華的南都,曾幾何時,這城外盡是一片赤地,而現在,卻早已是熱鬧非常,就連同那秦淮河上,也已經完全恢復了昨日的繁華,來自大江南北的士人,又一次於那秦淮河上流連忘返,又一次沉浸於那脂粉之中,這,就是江南,就是人們口中的江南,至於那些士子,自然也就是人們口中的風流才子。
“意欲揚名者,又豈止萬千,若是能借此事揚名,便是到那秦淮河上,不定那坊中的女子都不取其分文……”
語氣間帶着嘲弄的味道,但是那神情中卻盡是凝重,作爲士子,楊唯禮知道士子們的心思,但凡天下人,無非或是好名,或是好財,或是好色。
“世人皆言“財色動人心”,可又有幾言道功名惑人心啊!”
長嘆中楊唯禮看着南都,苦笑道。
“這天下人啊,總歸是會爲名所累……”
正如楊唯禮猜測的一樣,在士林之中不知多少人試圖一舉揚名,他們之中既有成名已久的士子,同樣也有許多似其一般貧寒的士子,在南都城中,不知有多少來自各地貧寒士子,與此長居,他們試圖在這裡接交友人,互相點評文章,更想能夠得到某位朝中大員的賞識,然後能夠入朝爲官,從此光宗耀祖,過去,他們自然不會去想這個什麼推薦之道,只是尋思着科舉正途。
但是現在,對於這些士子來說,他們在看到,閩王府、淮王府以及兵部尚書張煌言麾下的那些因薦入仕的官員時,一個個無不是期盼着有朝一日,自己的才學爲他人所識,進而入朝爲官。
當然,他們大抵上都是自以爲有幾分才學,甚至往往還有幾分懷才不遇的感覺,正是這種人,總會越發的激進。與大多數貧寒士子一樣,已經年近四十的趙明啓,一直以來的願望就是能夠入朝爲官,可是,在他看來,他所缺少的,只是一個機會,一個得到他人賞識,認識到他也是滿腹才學的機會,懷才不遇的他,所渴望的也正是這個機會,只是機緣尚且不足。
“這就是個機會……”
置於路邊書店旁,盯着報紙上的內容,甚至沒有錢買份報紙的他,硬生生的把報紙上的內容全都記在了心裡,越是看着報紙上的內容,他就越覺得有些激動,這正是他需要的時機。
“沒錯,沒錯……”
越是看着報紙上的內容,趙明啓就越覺得他的想法正確,他就越覺得這便是他所需要的時機,甚至在他的腦海中,一篇文章,不是數篇文章也已經成形了,甚至他都已經想到了,這些文章應該投到那幾家報社,到時候,待到天下人談論他的文章時,那豈不正是他名揚天下之時,到時候,又何愁不能得他人賞識,又豈會像現在這般懷才不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