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房門外的屋檐下加掛了幾盞巨燭燈籠,從頭頂照着四個坐在門口椅子上的司禮監秉筆太監。陳洪坐在中間靠右上首的椅子上,依然紅腫的面孔別人便看不清;依序排列第二秉筆太監坐在中間靠左下首的椅子上,第三第四秉筆太監坐在兩邊的椅子上,也如陳洪一樣,面影朦朧。
院子裡站着的二十好幾人的面孔卻都被燈籠光照得鬚眉畢現。
提刑司的十幾個頭目站在院子的左邊,鎮撫司的十幾個頭目站在院子的右邊,朱七和齊大柱都站在這邊的第一排。
見官大三級便是這些人。除了雙腿跪皇上,單腿下跪的便是這裡。人到齊了,二十幾人一齊右腿跪下左拳撐地:“屬下參見陳公公、黃公公、石公公、孟公公!”
旨意只有陳洪一人知道,黃昏時一聲令下把大家都叫了來,椅子上黃、石、孟三個秉筆太監也不知爲了何事,此時便都望向他。
陳洪慢慢站起了:“有旨意,把那條腿也給我跪了!”
原來是傳旨!“刷”的一下,原來還都是單腿跪着的二十幾人立刻雙腿跪地趴了下去。
黃石孟三人也是一怔,連忙站起,各在自己的椅子前對陳洪跪了下來。
陳洪一個人站着本就顯得高,這時頭上那頂宮帽被層層裹着的白絹頂着,便顯得更加高了。
“提刑司鎮撫司你們這些奴才都聽了!”想着明天就有可能掌了司禮監的大印,這時正是立威的時候,陳洪傳旨時的聲音便格外尖利,“從太宗文皇帝設提刑司鎮撫司便有規矩,該兩司統由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直接掌管。有些奴才竟越過陳洪擅自向呂芳直接稟事!朕什麼時候給你們改的規矩?或是呂芳給你們改的規矩?朕視爾等爲手足,無奈爾等視朕爲虛設!更有聞知諷謗朕躬之人不單不憤君父之慨且爲其百般開脫者!朕白養了你們這些奴才!着陳洪向爾等再申祖宗之法,將有上述犯科者先予薄懲,以示警戒。”
陳洪宣完了旨有意停頓在那裡,院子裡黑壓壓一片安靜。
凡能跪在這裡的人,都有不用眼睛便能感覺他人反應的本事。這時所有人的第六感都能看到陳洪的目光在望向右邊的兩個人:一個是朱七,一個是齊大柱。
“帶進來!”陳洪卻並沒有先動朱七或是齊大柱,而是向院外大喊了一聲。
提刑司兩個提刑太監一邊一個從背後反掰着一個人的雙腕押了進來——燈籠下能看出那人竟是在海瑞門前接了海母的錢替她去買酒菜的中年錦衣衛!
兩個提刑太監掰按着他到陳洪的面前按跪在那裡。
陳洪:“這個奴才是誰的屬下?你們自己認!”
左邊的提刑司頭目,右邊的鎮撫司頭目這才都擡起了頭向押來的那個中年錦衣衛望去。
“自己認!”陳洪又喝了一聲。
“且慢!”跪在椅子前的黃錦跟着大喊了一聲。
陳洪一怔。
黃錦這時高擡着頭望着陳洪:“請問陳公公,旨意宣讀完了嗎?”
就等着黃錦今日跟自己擡槓,這時這樣問自然是在要跟自己叫板了,陳洪偏不答。
“到底宣讀完了沒有?”黃錦提高了聲調。
“宣讀完了怎樣?沒宣讀完又怎樣?”今日已不是往日,陳洪這句反問已露出了殺氣。
那黃錦倏地站起:“宣讀完了還讓我們跪着?我們現在跪的到底是皇上,還是你!自己不講規矩,反叫別人講規矩。起來,都站起來!”
“誰敢!”陳洪這一聲就像梟鳥夜叫。
除了黃錦站在那裡,其他的人果然沒有一個敢站起,包括另外兩個孟姓石姓的司禮監秉筆太監。
梟叫聲在空中慢慢消失了,院子裡更顯黑壓壓一片沉寂。
“上諭!”陳洪波譎雲詭這時又突然宣旨了,聲音卻故意壓得低低的,目光卻斜向黃錦。
輪到黃錦一愣了,一口氣憋在喉嚨口卻不得不愣生生地又跪下了。
嘉靖的口諭歷來雲遮霧罩,本意就是讓那些官員們揣摩驚懼,無奈提刑司鎮撫司這些人都沒有讀什麼書,因此曾有恩旨,司禮監對他們傳旨時可以用自己的話附帶解釋,陳洪這時正好利用這個權力夾帶着自己的話,模仿着嘉靖的口氣借雷打人了:“真是‘十步之內必有芳草’!”
陳洪有意把“芳”字拉得長些說得特重,說了這句偏又停住,讓衆人去揣摩。所有人果然都是一驚,尤其黃錦更是一驚。他明白,這個雷竟劈向了老祖宗!
陳洪接着模仿道:“宮裡二十四衙門長滿了芳草,現在連鎮撫司裡都長滿了芳草。錦衣衛你們這些奴才,先看看自己穿的衣,哪一件上面不是花團錦簇?卻不知貴賤,偏要往上面添草!朕四季常服不過八套,朝廷那些三品以下的官也沒有比你們穿得好的。朕何時虧待了你們?功夫練過了頭,胳膊肘向外拐了!一個小小的戶部主事,在你們眼皮子底下做起朕的文章來,十三太保倒有兩個幫他說話!是哪兩個,自己站出來!”
朱七和齊大柱幾乎是同時站起了,走到中間那條石面路上面對陳洪跪在那個中年錦衣衛身前。
“原來是七爺和十三爺。”陳洪的語氣裝作特別親和,“七爺好,十三爺好!”
“陳公公!”朱七挺起了山一般的身板,“屬下們犯了哪條治哪條,領罪就是。”說完刷地把衣服扯開連裡帶外一把脫了下來放在地上,光出了身板。
齊大柱緊跟着一把脫下衣服放在地上,也光出了身板。
陳洪的目光飛快地籠罩了一遍院子裡這些大內高手們,知道該收該放了,聲音一下子柔和下來:“剛纔黃公公問我皇上的旨意宣讀完了沒有,現在告訴你們,聖意都傳了。該跪的跪着,其他的有椅子請坐椅子,沒椅子的委屈點在院子裡坐下吧。”
黃錦領着另兩個司禮監秉筆太監站起了。尤其黃錦,這一次爬起格外沉重,那兩個太監都坐下了,他纔在自己的椅子上慢慢坐下,坐下後便低頭不語。
左邊提刑司的頭目們,右邊鎮撫司的頭目們就地盤腿在院子裡也都坐下了。
只有朱七齊大柱還有那個中年錦衣衛跪在中間那條石面路上。
“劉二。”陳洪叫那個中年錦衣衛。
那中年錦衣衛身上還穿着衣衫,擡起了頭:“回陳公公,奴才在。”
陳洪:“你在鎮撫司快二十年了吧?真沒想到,你這樣的老人也會當差當到替罪官家裡去買東西。摸着你的胸口算一算,皇上餵你一家子的東西吐出來也能裝上好幾船了吧?竟這般沒有天良,怎麼治你呢?”
“陳公公!”齊大柱倏地擡起了頭,“劉二是我的屬下,那個戶部主事海瑞曾經救過我的命,是我叫他們照看着點,所有的罪都應該我當。請陳公公不要追究劉二。”
“好漢!”陳洪立刻誇了一句,“知恩圖報,你這一番話還真難倒了我。七爺,你是他的師傅,你說怎麼處治?”
朱七隻好答話了:“如果萬歲爺沒有說砍我們的頭,按家法,劉二該廷杖二十,齊大柱該廷杖四十,我該領杖八十!”
“那就按家法行事吧。”陳洪的目光望向了左邊前排的幾個提刑司頭目,“活該怎麼做你們知道。把皮肉打爛些,再送給萬歲爺看。讓主子萬歲爺消了氣。明白嗎?”
神壇前的燭火都點着了,精舍裡該點的燈籠也都點亮了,一片通明。
嘉靖不知何時又穿上了那件繡滿了《道德經》的袍子,在神壇的拜墊上跪了下去,拜了三拜,跪在那裡,手拈法指,口中唸唸有詞。
呂芳跪在他那尊蒲團邊上,緊緊地趴着一動不動。
嘉靖唸咒畢,站了起來,走到御案前,拿起了硃砂筆,在硃砂盒裡蘸飽了硃砂,接着在一張黃裱紙上疾畫起來——一道奇形怪狀的符畫出來了!
嘉靖擱下了筆,望着那道符,好一陣沉默。
那符上的硃砂很快乾了,嘉靖雙手捧起:“呂芳。”
“奴、奴才在。”呂芳依然趴着,聲音哽咽。
嘉靖:“跟了朕大半輩子,帶着這個,可保你下半輩子的平安。”
“奴才……”說了這兩個字呂芳哽住了,好久才嚥下了那口眼淚,“能伺候主子這四十來年……奴才知足了……”
“拿去吧。”嘉靖不再看他,徑自走到帷幔裡的龍牀上自己側着身躺了下來。
呂芳轉過了身,面對嘉靖躺着的背影磕了三個響頭,這才站起,慢慢走到御案前雙手捧起那道符,低頭走出了精舍的門。
嘉靖面朝牀裡躺着,眼睛睜着,眼角邊這時竟也滴着淚。突然他聽到了精舍外大殿內的聲音。
是呂芳的聲音:“陳公公,主子萬歲爺全拜託你了。我給你磕頭了。”
嘉靖翻身坐起。
外面立刻傳來陳洪的聲音:“折殺奴才!伺候主子是奴才的天職,老祖宗千萬別折了奴才的壽!”
接着是兩個人磕頭的聲音。
再接着便沉寂了。顯然呂芳已經走出了殿門。
嘉靖站起,慢慢走到蒲團前盤腿坐下。
精舍門口出現了陳洪的身影:“啓奏主子萬歲爺,鎮撫司那幾個奴才都責罰了,現在他們自己來給主子萬歲爺請罪了。”
嘉靖:“進來,都進來。”
“進去吧。”陳洪在前面領着,第一個是光着上身的朱七,第二個是光着上身的齊大柱,最後是光着上身的劉二。
陳洪向嘉靖磕了個頭站起在他身側站定。
朱七領着齊大柱劉二艱難地跪下了,雙手撐着地磕了個頭,又雙手撐着地,跪着轉過了身子,將背部亮向嘉靖。
三個人的後背都已血肉模糊!
“唉!”嘉靖這口氣嘆得好長,“‘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朕也有過啊!”
陳洪撲通跪下了:“主子萬歲爺這樣說,奴才這就自領廷杖。”
嘉靖:“你是該想想自己的過錯了。朕叫你跟他們打個招呼,也沒叫你把人打成這樣。”
陳洪立刻舉起手在自己依然紅腫的臉上響亮地扇了一掌,接着還要扇。
“罷了。”嘉靖叫住了他。
陳洪趴了下去。
嘉靖:“朱熹說過,萬事都有個理。老十三怎麼就能到朕身前來當差?都因當初那個海瑞救了他。他要是今天連海瑞都不認了,往後也就不會認朕。這就是個理。十三。”
齊大柱背對着他趴下去了:“奴才在。”
嘉靖:“去那個海瑞家裡吧,救命的恩人,應該去看看。”
齊大柱趴在那裡:“是……”
嘉靖:“朕用天目看了,給裕王瞧病的那個李時珍現在正在海瑞家裡,你去順便讓李時珍給你治了傷。有好藥給你師傅還有劉二也討些來。”
“是……”齊大柱忍着淚答道。
嘉靖轉對陳洪說道:“一個小小的戶部主事,手裡連一根針都沒有,你派那麼些錦衣衛守在他門口乾什麼?都叫回來。”
“奴才遵旨。”
陳洪答着,心裡卻默了一默。
古人之交,貴在對方身處逆境時能終日相陪毫無倦意。李時珍給海妻診了脈開了藥方又親自去給她買了藥回來,讓海瑞熬上了,這時還陪着海母海瑞在這裡坐着敘談。
三人都在這裡,那藥罐便在這個屋子裡一個白炭小火爐上熬着,咕嘟咕嘟正冒熱氣。
“退些炭火。”李時珍對海瑞說道。
“是。”海瑞站起來走到小火爐前,拿起火鉗夾出了些炭火。
海母望着李時珍:“李太醫,家裡雖然窄,可這個時候門外站着那些人你也不好走了,就在書房裡打個地鋪,跟汝賢一起睡吧。”
李時珍一笑:“我可不跟他睡,他那個鼾打得我睡不好。門外那些人擋不了我,我再坐片刻就走。”
海瑞踅回來了:“母親,你老也倦了,先去安歇,兒子陪李先生再說說話。藥熬好了送他走。”
海母站起了,李時珍跟着站起了,可這時有人敲門了。
三個人都對視了一眼,接着望向院門。
“母親先去安歇,兒子去看。”海瑞說着走出屋門,站在院門內問道,“誰?是公事,還是私事?”
敞開門的北面正屋裡,李時珍和海母也注視着這裡。
門外傳來了齊大柱的聲音:“恩公,是我。大柱看望太夫人夫人和恩公來了。”
海瑞默了片刻:“我日間已經說了,過去的事都過去了,無須你來看我們。夜深了,太夫人和夫人都睡了,你走吧。”說着轉身就要走。
“恩公!”門外齊大柱的聲音有些激動,“我是奉旨來看恩公的!”
海瑞倏地停住了腳步,目光一閃。
北屋裡海母發聲了:“開門,讓人家進來!”
海瑞走回門邊,扒開門閂打開了院門。
一點燈籠光照了進來,一個錦衣衛的人打着燈籠站在門側,齊大柱的女人攙着齊大柱站在門口。
齊大柱的女人看見海瑞眼裡也是好激動:“你自己扶好了。”
齊大柱伸出一隻手扶着門框,他女人在門外就向海瑞跪下了:“大柱的媳婦給恩公磕頭了!”說着便磕了個頭。
海瑞對她卻很客氣:“快起來。請進來吧。”說時目光已經關注到艱難地扶站在那裡的齊大柱。
齊妻站起了又去攙好了齊大柱。
“受傷了?”海瑞望向齊大柱。
齊大柱強笑:“皮肉傷,恩公不要擔心。”
海瑞:“扶他進來吧。”
齊妻扶着齊大柱邁過了門檻進了院門。
那打燈籠的錦衣衛便候在門外。
海瑞關上了門:“慢慢走。跟我來吧。”
三人慢慢向北面正屋走去。
連夜,還是日間在內閣值房的那四個人都被緊急召來了。
四個人知道一定是有了大變故,雖在書房,卻每個人比白天在內閣值房還緊張,站在各自的椅子前都沒有坐下,全望着中間坐着的徐階。
徐階面容凝重,語調卻依然平靜:“坐吧,先請都坐吧。”
李春芳在他右邊上首,高拱在他左邊上首,趙貞吉挨着李春芳,徐璠挨着高拱這才都坐下了。
那摞票擬還是擺在徐階的膝上,他慢慢望向四人:“剛接到的旨,皇上命我們明日巳時把這些票擬帶到玉熙宮去批紅。”
高拱立刻接言:“皇上準了這些票擬?”
徐階輕嘆了一聲:“準了還要我們去玉熙宮幹什麼?”
四個人又都沉
默了。
徐階:“再告訴你們一個消息。呂芳呂公公已經發配到南京給太祖高皇帝去守陵了!”
四個人都是一驚,睜大了眼望着徐階,幾乎不敢相信。
徐階:“陳洪陳公公接了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位子,明天的紅都該他批了。”
四個人全都默在那裡。
徐階:“不能再猶疑了。今晚我們就把票擬重新算一遍,從另外幾項裡撥一百五十萬給工部,立刻進料,立刻修那幾座宮和那兩座道觀!”
李春芳這一次主動接言了:“兵部可以分出去五十萬,俞大猷戚繼光那邊兵部給他們發文,今年先不要主動出擊了,守住了幾個要塞,先防住倭寇。”
徐階:“準擬。肅卿,欠官員的欠俸這次能不能少補發些?”
高拱:“還有什麼能不能。在京各部堂官,外省巡按使布政使按察使一級的官員今年都先不領俸祿。四品以下的京官補發一半,四品以下的地方官全部補齊,要不然他們就會放開手去貪。”
徐階:“這樣能分出多少銀子?”
高拱:“也該有四五十萬吧。”
“那就還差五六十萬。”徐階望向了趙貞吉,“這可牽涉到受災地方的百姓和苛政賦稅地方的百姓了。戶部有辦法嗎?”
趙貞吉:“我想辦法。先從這塊分出六十萬吧。”
徐階:“那就趕快重新擬票!”
玉熙宮大殿上,兩張紫檀大案又一左一右擺好了。
左邊還是站着司禮監,卻已經沒有了呂芳,陳洪身上的袍服也換了,是呂芳原來穿的那一級品服。緊挨着他的竟依然是黃錦,沒有受牽連,身上的袍服反而換上了首席秉筆太監的品服。再就是原來兩個秉筆太監,還增加了一個,是個生面孔。
右邊還是站着內閣,第一個當然是徐階,身邊有一個繡墩,他卻沒坐。挨着下來依次是李春芳高拱。再下來便是列席的趙貞吉和徐璠。
“徐閣老。”陳洪首次掌印,對徐階十分尊禮,欠着腰說道,“把內閣的票擬分部報上來吧。”
“好。”徐階先望向了李春芳,“李閣老,兵部先報吧。”
李春芳:“是。”答着拿起了自己面前案上的票擬。
隔壁的精舍裡,嘉靖又坐在了蒲團上,那隻銅磬又擺在了他的身邊。閉着眼,聽到這裡豎起了耳朵。
外面傳來了李春芳的聲音:“兵部昨天一日一晚又重新細算了一遍,原來所算的銀子眼下用不了那麼多,可以減出五十萬兩,供工部修萬壽宮永壽宮用。”
嘉靖睜開了眼,左手慢慢伸到銅磬中拿起了那根磬杵,卻停在那裡。
大殿裡,陳洪立刻向末位那個新來的秉筆太監示了個眼色,那太監急忙走到對面拿起了李春芳遞過的票擬送到陳洪面前。
陳洪拿起了那支紅筆,用眼睛聽着那一聲磬杵落下。
所有的人都在等着那一記銅磬聲。
精舍那邊銅磬聲終於響了,陳洪運筆如飛,很快便在兵部那張票擬上批了紅。
徐階:“吏部!高大人報吏部的票擬吧。”
高拱:“兩京的各部堂官都願意暫不領欠俸,許多家境尚好的官員也可以暫不領欠俸,因此吏部也能減出四十萬兩,以解君父之憂,撥工部修宮觀用。”
末位太監立刻走過來了,拿起那份票擬送給了陳洪。
這一次精舍那邊的銅磬聲很快響了,而且特別脆響,傳出了看不見卻聽得出的嘉靖此時心中的欣慰!
陳洪飛快地批了紅。
“該戶部了。”徐階望向趙貞吉,“趙貞吉,戶部的錢牽涉到百姓,你想好了辦法沒有?”
趙貞吉立刻答道:“已經想好了。今年受災的省份和徵稅過重的省府必須安撫,該撥的錢一文不少都要撥足。”
陳洪立刻望向了他。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他。
蒲團上嘉靖的眼中犀出了一線光,那根磬杵慢慢放到了膝上。
趙貞吉朗朗的聲音清晰地傳來:“歷來天之道是損有餘補不足。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也有富庶的省份。戶部已經跟南直隸、浙江還有湖廣行文,叫他們從各自的藩庫裡拿出一些餘款,或從各自的官倉裡撥出一些餘糧,接濟受災和徵稅過重的省份。這樣,戶部也可撥出六十萬兩款項給工部。”
嘉靖的眼睛慢慢睜開了,一片祥和,卻沒有立刻去拿那根磬杵,而是更加專注地等聽趙貞吉那清朗悅耳的聲音。
接下來是徐階的聲音:“戶部這樣安排甚是妥當。只是南直隸浙江和湖廣有無異議?”
接下來纔是趙貞吉那好聽的聲音:“回閣老,一個月前屬下就已經跟這幾個省份公文商量了。昨天他們的迴文都來了,都願意撥款撥糧接濟,還都說了,上解君父之憂,下蘇災民之困,義不容辭。”
嘉靖立刻拿起了那根磬杵在銅磬上連敲了三下!
——陳洪批這張紅時便掩飾不住格外的激動,立刻在心裡告誡自己,要穩住,於是放慢了筆法,工工整整地換用楷書在這張票擬上慢慢批紅。
這張紅批了,最後該報工部的用款了,陳洪竟不再讓徐階去問,直接望向徐璠:“徐侍郎,這樣擬下來,原定爲宮裡修殿和修仙觀的款項便有了四百萬兩。四百萬夠了嗎?”
徐璠大聲答道:“回陳公公,天下一心都爲的君父,工部一定將這四百萬好好用在工程上,保證在今年年底全部竣工,恭奉皇上居有定所!”
再也不用等裡面的嘉靖敲磬,陳洪大聲地說道:“那就把工部的票擬立刻拿來批紅!”
徐璠不待對面的太監來拿,親自將工部的票擬送了過去。
陳洪這回簡單,飽蘸硃砂只在票擬上寫了一個大大的“準”字!
塵埃落定了,所有的目光全都望向徐階,等他如何結束會議。
徐階:“我大明自太祖高皇帝傳至當今聖上已經一十一世,福澤天下,聖德巍巍,直追堯舜!趙貞吉,你管着戶部,昨日戶部新上任的一個主事妄議聖意,你過問了嗎?”
趙貞吉提高了聲調,顯然是爲了讓裡面的嘉靖聽得更清楚:“回閣老,請閣老轉奏聖上。今日戶部點卯,那個海瑞來報到了。臣責問了他,他是個蠻夷之地出生的人,耿直過之,倒沒有別的心思。聽了臣的責罰,他也明白了自己的過錯。臣暫擬罰他六個月的俸祿,以懲他妄書的那六句話,他也自願受罰。不知這樣責罰妥當否?”
所有的人都沉默在那裡,所有的耳朵都在聽着精舍的響動。
“該出手時便出手,得饒人處便饒人!”人未見,嘉靖的聲音已經從精舍門口傳來了。
兩案十人全都走到案前跪了下去。
嘉靖又有了大袖飄飄的氣概,挾着風走到了正中那把御椅前坐下了。
所有的人都磕下頭去:“臣等、奴才等叩見聖上萬歲爺!”
嘉靖在椅子上盤好了腿徑直望向趙貞吉:“爲父的要知道疼愛兒子,做上司的要知道寬恕下屬。一句話便罰一個月俸,那個海瑞聽說還算個清官,這半年你讓他一家喝西北風去?”
趙貞吉又磕了個頭:“聖上如天之仁,臣未能上體聖上之仁心,臣慚愧。臣願意從臣自己的俸祿裡分出些錢來,補給海瑞六個月的罰俸。”
嘉靖難得地笑了:“宋朝有個人曾經出了個絕對,叫做‘三光日月星’,愣是沒有人對上。蘇東坡大才子,只有他對上了,徐閣老你應該記得他是怎麼對的。”
徐階:“是。回聖上,蘇軾連對了兩對,第一對是‘四詩風雅頌’,第二對更爲高明,是‘四德亨利元’,爲避仁宗的尊諱,略去了亨利貞元的貞字。”
嘉靖:“到底是大學士,說出來頭頭是道。你現在是內閣首輔,內閣眼下只有你、李春芳和高拱三個人,太辛苦了點。把蘇軾省略去的那個字補上吧。”
所有的人都是一怔。尤其趙貞吉,趴跪在那裡,額上已經滲出了汗珠。
徐階:“啓奏聖上,臣愚鈍,請問聖上,是不是在內閣添上一個貞字?這個貞字是否就在眼下幾個人中?”
嘉靖:“貞者,吉也。徐閣老也是天縱聰明哪。”
“臣領旨。着戶部尚書趙貞吉即日入閣!”徐階大聲傳旨。
趙貞吉連忙磕了三個頭:“臣謝聖上隆恩,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由於是七月,又由於是中午,烈日當頭,驛道上此時竟只有這一輛馬車在往離京的方向馳去。從元初到這時,這條驛道已經三百年了,兩旁綠樹濃蔭,蟬鳴不已。
前邊路旁流過來一條小溪,清澈見底。
“停一停,喝口水再走。”轎車內是呂芳的聲音。
車伕勒住了馬,轎車停了。
那車伕先跳下了車,擺好了踏凳,掀開車簾將呂芳扶了下來。
呂芳已經換上了平常百姓的藍色長衫,頭上也只束了發,臉面依然潔淨,下車後縱目望去,但見滿目濃綠,流水潺潺,他長長地舒了口氣,轉對轎車說道:“金兒,也下來喝口水。”
裡面沒有接言。那車伕也一旁看着,顯然不願或是不敢去掀簾子接那個人。
呂芳轉對車伕吩咐道:“你先去喝水洗臉吧。”
那車伕:“是呢。”便獨自向小溪方向走去。
呂芳到轎車邊拍了拍車門:“下來吧。”
車簾這才慢慢被掀開了一條縫,露出了一頭花白的亂髮,露出了楊金水那張癡癡的臉。
呂芳十分慈祥地說道:“來,下來。”
楊金水這才半爬着從轎車裡出來了,兀自四面張望。
呂芳向他伸過去一隻手,楊金水搭着他的手踩着踏凳下到地面。
呂芳:“知道這在哪兒嗎?”
楊金水搖了搖頭,竟一個人小跑了起來,也不遠去,就繞着轎車和那馬一圈一圈地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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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芳在路邊樹下一塊石頭上坐下了:“甭跑了,過來。”
楊金水只當沒聽見,兀自繞着馬車小跑。
“過來!”呂芳低聲喝道。
楊金水刷地就停了,顯出十分驚懼的樣子,慢慢挪向呂芳。
呂芳又向他伸出了手,楊金水僵硬地將自己的手遞了過去,呂芳拉着他的手,楊金水在他面前蹲了下來。
遠處,那車伕正在脫下汗裳,用溪水在擦着身子。
呂芳輕聲地說道:“金兒,從這一刻起你不用裝了,咱爺兒倆平安了。”
楊金水開始還怔怔地望着呂芳。
呂芳:“三年多也真是苦了你了……現在好了!咱們爺兒倆去給太祖爺守陵了。太祖爺也不會說話,也不會生氣。沒有人再算計咱們了……到溪邊去,把頭髮把臉還有咱們這隻有半條的身子都洗乾淨了。從今往後,咱們爺兒倆乾乾淨淨做人。”
楊金水那癡癡的目光裡先是有了淚花,接着眼珠子慢慢動了,突然張開了嘴,失聲號啕痛哭起來,身子不停地抽動!
呂芳也慢慢流出了淚:“哭吧,哭吧,把憋在心裡那點委屈都哭出來。往後咱們就不用哭了,讓他們哭去吧。”
說也奇怪,這時整條路上那麼多大樹上的蟬聲都停了,只有楊金水越哭越小的聲音。
“好了!”呂芳站了起來,“洗洗去!”
楊金水跟着站了起來,過去攙住了呂芳的胳膊,扶着他向小溪走去。
四十年一直以“思危、思退、思變”自警的呂芳全身而退,“內相”易人,換了鐵腕的陳洪,內廷便安定了。至於外朝,抄了嚴黨那一千多萬銀子,正如嘉靖所言,爲軍的分了錢,爲官的分了錢,爲民的也分了錢,其實大頭還是讓宮裡分了,這幾月看似暫且無事,可轉眼又是年底了——“年關”到矣!
好大雪,漫天紛紛揚揚,戶部廣盈庫在影影綽綽中便顯得格外高大。好多人,等着領俸祿過年的京官們密密麻麻在大雪中排着隊,一雙雙渴望的眼,全望向廣盈庫此時尚未打開的大門,都想象着裡面堆滿了錢米。
通常所說的年關,多指貧苦百姓。一年到頭,奔於飢寒,闔家老小望穿了眼等的也就是當家人到了過年這幾天給口肉食,添件衣裳,當家的爲了上老下小這幾雙渴望的眼睛便得拼命去忙碌,去求人,去看人眼色,聽人冷語,此謂之一種年關。至於極貧人家的年關那就不是渴望而是恐慌了。一年下來已經滿身債務,怕的就是債主都在這個時候追債上門,催逼如雷。這樣人家的當家人早在臘月二十三過小年前就躲出去了,留下老小婦孺在四面透風的破屋裡聽債主叫罵,一直要催罵到除夕之夜,子時離去纔算過了年關。當時流傳一副對聯:“年難過,今年最難過,得過且過;賬要還,是賬都要還,有還就還”。道的就是這般苦情。
今年這副對聯從貧苦百姓家要掛到大明朝許多六七品清流京官的家門口了。
戶部積欠官員的俸祿從年初就一直拖着,五月抄了嚴黨幾個大貪的家,原指望能把上半年的欠俸補發了,渠料工部爲趕着給皇上萬壽宮永壽宮朝天觀和玄都觀竣工,那欠俸便只補發了不到一半。七月後一十三省多處遭災,秋收無收,漕銀漕糧又不能按數上繳戶部,欠上加欠,到了年底,京裡衆多官員的欠俸已經多達全年俸祿的一半以上。這個年過不過得去,就全指着今天廣盈庫那幾道大門打開了。因此雪再大,衆人都一早就到這裡排起了長隊。
廣盈庫是戶部唯一儲藏錢糧實物的倉儲。倉門共有三道,每道高兩丈寬丈三,取納儲兩京一十三省財物之意。每道倉門都是兩扇,皆上下裝有槽輪,開倉時往兩邊推,閉倉時往中間推,供漕錢漕糧及各種財貨進出倉儲時開合;每道倉門的左扇又都開着一條小門,供戶部人員查點倉儲時出入。
可此時的廣盈庫廣則廣矣盈則不盈。偌大的倉儲,一眼望去四壁皆空,只地面薄薄地分堆攤擺着一層布袋。每一堆都是大中小三袋:大袋裝米兩鬥,中袋裝胡椒兩升,小袋裝錢十吊。本部堂官趙貞吉說了,不患寡患不均,無論六部九卿堂官或是各部七品小吏,今日來者一律每人領取三袋。
燈籠點着,戶部的官員們分派在三道倉門口的大案前坐着,各部官員的名冊分別在三道倉門口的大案上擺着,庫工們則散站在一堆堆袋子前候着。
離過年只有三天了,戶部十三清吏司掌管大明天下兩京一十三省財政的郎中主事,今天都派到這裡來給京官們發過年的祿米了。大才如此小用,皆因爲今天小財要派作大用。國庫空虛如此,欠俸已拖了半年,此時每個官員卻只能發兩鬥米兩升胡椒十吊銅錢過年。門一旦打開,羣情之失望憤怒可想而知。十三清吏司的
官員們這時重任在肩,便是如何苦口婆心勸大家體諒朝廷的難處安貧守道,過一個心憂天下不改其樂的平安年。
一個郎中模樣的官員喊話了:“諸位!”
坐在三道倉門前的主事們都望向了他,海瑞便坐在最左邊那道倉門前。
那個郎中喊了這一聲接着是嘆了口氣:“唉!清了倉底了,每人兩鬥米、兩升胡椒、十吊銅錢,實話說哪一家這點東西都過不了這個年,可也就這麼些東西了。真不知道發給他們時會要怎樣的捱罵……”
三道門前的主事都望着他,海瑞也望着他。
“可醜媳婦總得見公婆面。”那郎中下了最後之決心喊了一聲,“開倉發東西吧!”
三道倉門左扇的小門都開了,立刻庫工們擡着沉重的案桌從裡面緊挨着擺到了小門邊,以防有人衝了進來。
立刻便見三個小門外擠滿了人頭。
海瑞左邊的這道倉門,專司給都察院、翰林院、國子監、通政使司四個衙門的官員簽發錢米。這四個衙門都是清流,平時彈劾官員糾正時弊的都是他們,較之六部,最是清貧,也最是難惹。今天把海瑞派給他們發放錢米,就是趙貞吉的安排,讓清官對付清官,也讓海瑞知道大明朝並非他纔是清官。當然這層意思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海瑞望向他那道門前排在第一個的那個官員問道:“請問哪個衙門供職,尊姓大名?”
那個官員答道:“國子監司業李清源!煩請找找。”
海瑞:“失敬,請稍候。”說着便對身邊的書吏吩咐道:“請找出國子監司業李清源李大人的名冊。”
“是。”那書吏答着便在身前大案上那幾本名冊裡找到了封面上寫有“國子監”的那本,翻到第三頁便看到了“李清源”三字,便將那本名冊遞給了海瑞。海瑞看了看,將名冊倒了過去,擺在那人面前,又遞給那人毛筆:“請簽名吧。”
那人飛快地接過筆,在上面寫有自己名字的那一格下面的空格中端端正正地寫下了“李清源”三字。
海瑞大聲地說道:“請給李司業李大人發祿米!”
他身後的一個庫工立刻將一堆三袋提了起來放到了門前的大案上。
李清源睜大了眼望着一大一中一小三個袋子問海瑞:“請問,都是什麼?共有多少?”
海瑞答道:“兩鬥米,兩升胡椒,十吊銅錢。”
“全在這裡了?”那李清源立刻睜大了眼。
海瑞低聲又答道:“全在這裡了。”
那李清源立刻嚷了起來:“我的欠俸都二十多兩了,這纔不到五兩銀子。我一家六口,還有兩個僕人,甭說過年,還債也不夠!”
“是不是我們六品一級就這些東西!”緊挨着李清源身邊那個官員緊跟着嚷道。
海瑞望向他們:“不是。今年二品的各部堂官都不發東西。”
“不要跟我們說各部堂官!”那李清源吼了起來,“堂官們還需要這些東西過年嗎?他們既有各省的年敬,又有皇上的恩賞,弄出這個由頭來對付我們這些小官!你們戶部這些人也靠這點東西過年嗎!”
海瑞不語。
“怎麼回事?”
“一共到底發多少?”
那李清源背後無數人急着問了起來。
李清源調過頭向身後的人激動地嚷道:“每個人今年就兩鬥米兩升胡椒十吊銅錢!”
他身後立刻炸了鍋,無數顆頭擁了過來,無數雙憤怒的目光全從門外望向海瑞:
“你們戶部也忒黑了吧!”
“你們自己難道也只有這麼點東西嗎!”
“大明朝的錢都被你們弄到哪裡去了!”
海瑞依然坐在那裡,望着那無數雙憤怒的目光和那些紛紛責罵的嘴,不語,也不動氣。
“回話!”
“回話!”
“不回話就把他拖出來!”
海瑞還是靜靜地坐着,目光深深地望着那些人。
突然有一個官員在幾顆人頭後踮起了腳將一團雪球向海瑞砸來!
那團雪砸在海瑞的烏紗上!
海瑞依然一動沒動。
豈止這道倉門,中間和右邊那兩道倉門也已羣情鼎沸,怒罵如潮了!
此刻,六部還有都察院、通政使司、大理寺、翰林院、國子監、詹事府各部衙掌部掌院的正堂官這時都集聚在西苑內閣值房。雖說四個閣員本就兼着四個部衙,加上其他部衙的堂官也有好十幾個人。值房不是太大,這時便都擠着,肩挨肩地在書案前寫着青詞。
皇上的萬壽宮、永壽宮、朝天觀、玄都觀在後天也就是臘月二十九就要竣工了。天下第一大事,統領百官的內閣大臣和各部堂官都被叫到了這裡,代表大明天下臣民向皇上各寫一篇敬天頌聖的青詞。說的都是一回事,篇篇還須寫得不同,如何上合天心下愜聖意,這一篇四六駢文真比他們科考時那三場文章還難!
值房的門被厚厚的棉簾遮着,兩個大火盆在屋子中間熊熊燒着,以徐階爲首,李春芳、高拱、趙貞吉等十幾個大臣的書案圍在大火四周烤着,拿着硃砂筆在用綠葉做成的青紙上字斟句酌。外面大雪飄寒,裡面每個人臉上都淌着汗。至於戶部那邊官員們鬧事,還有兩京一十三省這時天塌下來,他們都無心顧及了。
兩個守在棉簾外聽差的內閣文員這時都穿得棉猴似的,正袖着手在那裡不停地跺着腳避寒,卻見雪地裡一個人向這邊踉蹌奔來。
那人走近了,竟是在廣盈庫主持發放錢米的那個郎中。這時頭上的帽翅只剩下了左邊一根,身上的袍服也扯爛了,臉上還有好幾道手指抓的血痕!
兩個內閣文員依然袖手跺腳:“怎麼回事?出什麼事了?”
那郎中喘着氣:“出大事了!好幾百人在大鬧戶部……趙大人呢?我、我要立刻稟報趙大人……”
兩個文員略停了一下腳步,接着又跺了起來:“正寫青詞呢。再大的事這時辰也不能去打擾。”
那郎中急了:“趙大人再不去,那些人可要鬧到西苑來了!”
兩個文員這纔有些上心了,對望了一眼,其中一個掀開了棉簾一角:“要稟報你自己去。”
那郎中已顧不了許多,從棉簾的縫裡鑽了進去。
都看見了那個狼狽不堪的郎中跪在門簾前,又都裝着沒有看見他似的,大家依然在寫着青詞。只有徐階、高拱和趙貞吉對望了一眼。
趙貞吉目詢了一眼那個正望着他的郎中,便不再理他,加快了速度,寫完了他那篇青詞的最後一個字,站起來走到徐階身邊雙手遞了過去,低聲道:“師相,一定是戶部那邊鬧欠俸了,學生先去看看。學生這篇青詞……”
徐階接過他的青詞:“青詞我幫你斟酌,你立刻去。這個時候千萬不要鬧出事來。”
“學生明白。”趙貞吉向他揖了一下,轉身走出時望了跪在那裡那郎中一眼,那郎中爬起來跟在他的身後走出了內閣值房。
徐階望着他們出門,覺得事態嚴重,便站了起來,向高拱望去,高拱這時也正望向他。徐階給他示了個眼色,自己先向門邊慢慢走去。高拱擱下了筆,跟着起了身,向門邊走去。
那些人都擡望眼,也就看了一下,立刻又埋頭寫各自的青詞。
“肅卿,你的寫完了嗎?”徐階望着漫天的大雪問道。
高拱:“快了,還有幾句話。”
“你也去吧。”徐階轉望向他,“趙孟靜威望不夠,你去才能平息衆怨。”
高拱望向了紛紛揚揚的大雪:“我也不知道如何平息衆怨。”
徐階:“跟大家把道理說清楚。過了年我們想辦法給大家補發欠俸。”
高拱:“只有架起鍋子煮白米,沒有架起鍋子煮道理。話我可以說,這次許了願可得兌現。閣老給個實在的時限吧。”
徐階:“明年二月。明年二月我想辦法把今年的欠俸給大家都發了。”
高拱:“寫完了那幾句我去。”
徐階:“那就多辛苦你了。”
高拱:“分內的事。外面冷,閣老進去吧。”
徐階深望了他一眼,兩人轉身,兩個門外的文員連忙打起了簾子,二人又走了進去。
還沒等趙貞吉趕到,廣盈庫已亂成了一團……
三道大倉門都被推開了,那些裝糧裝胡椒裝銅錢的袋子被扔得滿地,原先在外面大雪中排隊的官員們全都擁了進來,幾十人一堆把戶部清吏司那些發錢米的官員分別圍着,大聲指斥,拖來拉去!
左邊那道倉門裡,海瑞便被好些人圍着,有些認識這是海瑞便只是在外圍靜靜地站着,好些人並不認識海瑞,全擠在前面,露出同仇敵愾的面孔,口吐震耳的罵聲,至於誰說的是什麼,罵的是什麼,那是根本聽不清楚。
海瑞定定地站着,誰也不看,一句話也不回。
這時有一個人緊緊地站在海瑞身前,盡力將推搡的人羣用身子擋着,那人便是王用汲。
那邊兩道倉門內的人羣吼聲突然暴起,好像是已經打起來了!原來是中間倉門和右邊倉門清吏司的官員忍不住對罵了起來,更激起了衆怒,有人動手了。寡不敵衆,好幾個戶部的官員便掙脫了向倉門外跑去,許多官員怒吼着追着他們去打。
猶如水珠濺入滾油鍋裡,這邊便也有人吼了起來:“這個傢伙不給回話,我們也打!”
“打他!”
“看他回不回話!”
於是挨近海瑞的兩個人便開始動手,一個拽住了他的衣領,另一個揮手便打向他的頭部。
“住手!”王用汲吼聲比他們還大,同時一把抓住了打向海瑞頭部的那條手臂!
這聲吼管用,罵的人跳踉的人瞬間怔住了。
王用汲大聲說道:“不講王法!也不分是非了嗎!你們知道現在打罵的這個人是誰!”
那個被他抓住手的官員:“王御史,你家境好,你過得了年,我們可沒活路。管他是誰!”
立刻便有幾個人跟着起鬨:
“戶部這般黑,是誰都一樣!”
“不讓我們活,誰也別想活!”
“打!打到趙貞吉出來爲止!”
於是又有些人舉起了拳頭。
“誰敢!”王用汲從來沒有這般生氣過,吼過這一聲,推開了面前幾個人,大聲說道,“你們過不了年,還能來討欠俸。他過不了年,欠俸都沒得討,知不知道!你們還能領三袋錢米過年,他連三袋錢米都沒得領,知不知道!六個月的俸祿都被趙貞吉罰了,你們竟還要打他,講不講天良了!”
這句話竟如此管用,那些不認識海瑞的人立刻安靜了,面面相覷。
立刻便有認識海瑞的人接言了:“這位就是在六必居題字被罰了俸的海主事,鬧事也不該找他鬧。”
另有人也接言了:“也是!鬧也得找對了人。”
最尷尬的是那個國子監司業李清源,此人也是個清官,心裡倒還磊落,這時竟向海瑞一拱手:“不知道是海筆架海主事,冒犯了。其實我們也不只是因爲家裡過不了年。”說到這裡,他爬到了左倉門邊那條書案上大聲喊道:“諸位!我有幾句話說!”
那邊兩道倉門內本還在鬧着,聽他這一聲大喊,都停了下來,無數目光都望向了他。
李清源站在書案上:“嚴氏父子把持朝政二十年,上下其手貪墨無算!五月抄了他們一些人的家,摺合白銀有千萬之巨!北邊抗韃靼南邊抗倭寇依然沒有軍餉,那麼多災民流民依然無錢安撫,現在連我們這些當官的欠俸也依然不能補發!徐階李春芳高拱趙貞吉這些內閣閣員在幹什麼?六部九卿的堂官都在幹什麼?在這裡爲了我們個人能不能過年鬧事,這個官不當也罷!要爭就要爲我大明朝的國事爭,爲天下的百姓爭!欠俸我們不爭了,過不了年也死不了人!找內閣去,問問他們,還管不管大明社稷,管不管天下蒼生!”
海瑞立刻向此人投去欽佩的目光!
緊接着許多人吼了起來:
“李大人說得對!國將不國何以家爲?找內閣,跟他們論理!”
“光找他們也沒用,大家都先去寫奏疏,寫完了一齊上疏,參他們!”
“上疏!上疏!參他們!”
真是一呼百應,立刻大部分官員朝三個倉門蜂擁奔去。
剩下一些官員都是相對溫文怕事的人,踟躕了片刻也跟着慢慢向倉門外走去。連那些發放糧米剛纔還被圍罵的戶部官員也都向倉門外走去。
廣盈庫裡那些庫工沒有了官員,都不知所措了,也不敢走,便開始收拾撒得滿地的袋子。
海瑞依然站在那裡,王用汲也就沒走,憂患的眼相互對視。
“我是都察院的御史,大家都上疏了,我也得去。你上不上疏?”王用汲問海瑞。
“我不去,你也不要去。”海瑞當即答道,“沒有用的。”
王用汲有些不相信這話是海瑞說的:“這可不像你海剛峰該說的話。”
海瑞:“這就是我海瑞該說的話。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數千裡內幾無一尺淨土,根源不在內閣。病入膏肓,治標沒用,除非治本。如李先生所言,醫國如同醫人,要麼不醫,要醫就要醫本!大明朝的病根在哪裡,你知道,我知道,大家都知道。沒人敢去觸及而已。像他們這樣上疏,我不會做,要做,我就會從病根上下手。”
“慎言!”王用汲一驚,四面望了望,低聲對着海瑞,“剛峰兄,太夫人還在,嫂夫人又有了身孕,批龍鱗的事你現在萬萬想都不能想!”
海瑞黯然一嘆:“這也正是我的顧忌所在。先過了這個年再說吧。”
王用汲舒了一口氣:“這纔是正經。我現在也不急着上疏了,陪你到街上買些年貨,好歹讓太夫人和嫂夫人過個年。”
海瑞:“心領了。你有你的家,我有我的家,不要再想着接濟我。我有辦法過年。”
王用汲:“什麼辦法,喝粥的辦法?嫂夫人還有身孕呢,總得給胎裡的孩子補一補吧。你我也不是別人,走吧。”
海瑞深深地望着王用汲:“潤蓮,總有一天我的家人都要拖累給你,現在你就不要管了。”
王用汲聽懂了,一陣黯然。
“不能謀萬世者不能謀一時,不能謀全局者不能謀一隅。”海瑞十分肅穆地又對他說道,“聽我一句,這次不要跟他們上疏。過了年,我再跟你慢慢商量。”說完拱了一下手,向倉門外走去。
王用汲在那裡沉默了好久,不見了海瑞的身影,才步履沉重地向倉門外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