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爹。”剛跨進門,叫了一聲,李玄便有些暈暈乎乎了。
——紅的燈籠,紅的燭,紅的絲帳,連牀上的被、椅子上的坐墊一色都是紅的,整個臥房一片紅暈!
更讓李玄驚愕的是,一桌子的酒席邊,楊金水坐在那裡,芸娘也坐在那裡,還穿着一件大紅的帔!
李玄便不敢動了。
楊金水卻滿臉的慈藹:“來,坐到這邊來。”
李玄這才挪動了腳,走到下首,挨着椅子邊慢慢要坐下。
“不。”楊金水止住了他,“今天你坐那裡。”說着向他和芸娘中間空着的那把椅子一指。
李玄又懵住了,擠着笑:“乾爹,您老知道兒子膽子小,就別嚇我了。”
“又胡琢磨了。”楊金水一臉的平和,“讓你坐,你就坐。”
李玄還是站在那裡:“乾爹講恩德,兒子可不敢不講規矩。”說這話的時候他心裡更加在敲着鼓了,挨着下首的椅子邊坐了下來。
楊金水不再勸他:“那芸娘你也坐到這邊來。”
那芸娘便端着酒杯走到李玄身邊,挨着他坐了下來。
“乾爹!”李玄彈簧似的又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聲音裡已經露出些驚慌,“您老要兒子做什麼?”
楊金水:“好心思,不枉我疼你一場。”
李玄那張臉更加驚慌了,定定地望着楊金水。
楊金水轉對那個芸娘:“把那盅河豚端給玄兒。”
那芸娘便端起一個藍釉景瓷湯盅放到李玄面前,接着給他揭開了盅上的蓋子。
李玄的眼睛直了,望着盅裡的湯,就像望見了毒藥!
楊金水:“怎麼了?像望見毒藥一樣?”
李玄更懵了,僵在那裡。
楊金水伸手拿過他那盅河豚湯,拿起勺,舀出一勺湯喝了下去,然後放下勺:“這麼多兒子裡,你算孝順的。這河豚還是你去年送的,養在池子裡,就想着哪天叫你一起來吃。今天,特地請的揚州師傅把它做了,你卻不吃。”
李玄立刻舉起手在自己臉上抽了一下:“兒子糊塗!我這就吃。”說着伸過手去端起另一個湯盅,揭開蓋子,捧起就喝。
“燙!”楊金水喊道,“慢慢喝。”
李玄早已被燙了,這時張開嘴吸着氣放下湯盅,挨着椅子邊又坐了下來。
“倒酒吧。”楊金水又說道。
那芸娘拿起酒壺又拿起一隻偌大的酒盞給李玄倒了滿滿一杯。
李玄又有些緊張了:“這麼大的杯……”
楊金水:“你是個聰明的,剛纔你說對了,乾爹今天有事跟你說。也就三句話,喝一杯說一句。先把這杯喝了。”
李玄只好端起了酒杯,悶着一口喝了,然後直直地望着楊金水。
楊金水:“第一句話,你幾次在背後說,哪天能跟芸娘睡上一覺,死了也值。說過沒有?”
李玄這一跳嚇得好猛,立刻跳了起來,推開椅子便跪了下去。
楊金水也站了起來:“你看,你看,才說第一句你就這樣,後面兩句我還怎麼說?”
李玄這時已經嚇得不能回話,不斷在地上磕頭。
楊金水使了個眼色,芸娘彎下了腰,去扶李玄,那李玄卻像見鬼似的,連忙往旁邊一挪。
“起來!”楊金水聲調硬了。
那李玄這才又是一怔,扶着椅子站了起來,兀自有些發抖。
楊金水:“扶他坐下。”
芸娘又扶着他的手臂,李玄硬硬地坐了下去。
芸娘又給他那隻大盞裡倒滿了酒。
楊金水:“喝了。”
李玄兩隻手顫着,端着那盞酒,費好大勁才喝了下去。
楊金水:“第二句話,乾爹平時待你如何?”
李玄又要站起,卻被站在身邊的芸娘按住了,只得坐在那裡說道:“乾爹待兒子有天覆地載的恩情……兒子死也報答不了……”
“有良心。”楊金水大聲接了一句,“倒酒。”
芸娘又給他那盞裡倒滿了酒。
這回不待楊金水說,李玄端起酒就喝,卻被楊金水伸手按住了:“這杯酒等我說完了,你願意幹再喝。”
李玄這時已經不再像剛纔那般害怕了,大聲答道:“我這條命本是乾爹的,願不願也由不得我,您老就快說吧。”
楊金水:“那好,那我就說第三句。今天晚上你就睡在這裡,芸娘和你一起睡。”
儘管已經明白,聽了這句話李玄還是僵直在那裡。
楊金水站起來了:“我的三句話都說完了,這杯酒喝不喝你自己看吧。”說完便向門口走去,走出門反手把門帶上了。
李玄終於省了過來,突然轉過頭望着那芸娘,大聲吼道:“端杯,伺候老子喝!”
大約到寅時了,天還在將亮未亮之際,總督署衙前的大坪上便佈滿了兵士。外圍一圈火把,釘子般站着拄槍的兵;八字牆兩側是兩行火把,站着挎刀的兵。
透過敞開的大門,還能看到,兩行火把照耀下的兵丁一直排到二堂,三堂!
誰都不發出一點聲響。這一夜偏又沒有風,連那根偌長的旗杆上的旗也死沉沉地垂着,便更透出瘮人的肅殺!
是要殺人了。大坪的旗杆前,立着四根斬人的柱子,兩根柱子上一根綁着常伯熙,一根綁着張知良,另兩根還空在那裡。
“誰!”突然大坪的外圍起了喝問聲,一個隊官領着兩個兵士向幾盞燈籠迎去。
“織造局衙門的。”燈籠那邊答道。
是四個兵,護着三個人走過來了。
那三個人中間的一個便是李玄,這時顯然醉了,被兩個太監一左一右地攙着,走了過來。
那隊官:“是新安江河道監管李玄嗎?”
攙着他的一個太監點了下頭,那李玄自己卻擡起了頭,餳着眼,答道:“是老子……開刀問斬吧……”
那隊官:“扶過去吧。”
一行走到了大坪的柱子前,看到綁在柱子上的常伯熙張知良,李玄停住步不走了:“你們先來了……”
常伯熙閉着眼,張知良卻像見到了救命的稻草:“李公公,我們冤哪!你去跟楊公公求個情吧!”
李玄:“求……什麼情?沒出息……來,把老子也綁上。”
那張知良絕望了,竟嗚嗚地哭了起來。
李玄見他哭,自己倒笑了,突然唱起了崑曲:“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唱着,竟推開了扶他的兩個太監,醉帶着舞姿:“恨相見的遲,怨歸去的疾,柳絲長,玉驄難系……”唱到這裡,一個亮相還沒擺穩,便一跤醉坐在地上。
兩個太監又立刻挽着他的手臂把他拉了起來。
那隊官,還有那些兵士都被他弄得有些兀然,互相望了一眼。
李玄:“……快、快,給我也綁上……”
那隊官:“部堂大人有話,李公公是宮裡的人,不上刑具。”說到這裡,他對着左右兩個太監:“先扶到門房看着。”
那兩個太監攙着李玄,四個兵丁跟着,向大門走去。
幾根巨燭熊熊地燃着,楊金水、鄭泌昌和何茂才都沉着臉坐在總督署簽押房中的椅子上,等着正在看奏疏的胡宗憲。
由於沒有風,幾個人又都悶坐着,總督署院子裡的蟲叫聲就格外響亮,響亮得讓人心煩。
“請朝廷延緩改稻爲桑的話爲什麼還是沒寫?”胡宗憲將看完的那道奏疏往大案上一放。
鄭泌昌和何茂才都望向了楊金水。
楊金水卻閉着眼冷冷地坐在那裡。
鄭泌昌只好回道:“我們和楊公公反覆議了,改稻爲桑是國策,是不是延緩推行實在不是我們該說的。如果朝廷念在我們發了大水,皇上聖明,一道旨叫我們今年不改了,那時我們遵旨就是。”
胡宗憲:“要是朝廷沒有不改的旨意呢?”
鄭泌昌:“那我們也只有勉爲其難了。”
胡宗憲倏地站了起來:“你們勉爲其難?你們有什麼難?幾十萬人的田全淹了,許多戶百姓現在就斷了炊,秋後沒有了收成,現在連一斗米都借貸不到,還叫他們改稻爲桑,桑苗能夠吃嗎?”
何茂才:“那現在就是不把稻田改成桑田,田已經淹了,許多人沒糧還是沒糧。”
胡宗憲:“由官府請朝廷調糧借貸,叫百姓抓緊趕插秧苗,秋後還能有些收成。借貸的糧食今年還不了,分三年歸還。因此,這三年內不能改稻爲桑。照這個意思寫上去!”說着胡宗憲拿起那道奏疏往案前一擺。
鄭泌昌和何茂才沉默了,又都望向楊金水。
“要是這樣寫,我可不署名。”楊金水終於說話了,眼睛卻還閉着。
胡宗憲也不再給他顏色,立刻問道:“那楊公公是什麼意思?”
“我一個織造局,只管給朝廷織造絲綢,我能有什麼意思。”楊金水還是閉着眼。
胡宗憲:“爲了絲綢,餓死人,逼百姓造反你也不管?”
楊金水睜開了眼:“那是你們的事。”
胡宗憲的眼中閃出了光,定定地望着楊金水。
簽押房裡又是死一般的沉寂,院子裡的蟲鳴聲又響亮了起來。
突然,胡宗憲一掌往大案上拍去:“決口淹田也是我的事!”
楊金水開始是一愣,接着緩過神來,也在身旁的茶几上一拍,站了起來:“誰決口淹田了?!決了堤,你要殺人,我把李玄也給你送來了,你還想怎樣?胡部堂,你們做地方官的可以這山望着那山高。我不行,我頭上只有一片雲,我這片雲在宮裡!你可以不買閣老的賬,我可是歸宮裡管!翻了臉,自有呂公公跟皇上說去。”
胡宗憲的眼裡冒着火,但不再跟他爭吵,說道:“用不着請呂公公跟皇上說了。我是浙直總督,我也能進京,也能見皇上。來人,叫馬寧遠進來!”
鄭泌昌和何茂才立刻便是一怔,楊金水也立時沒有了剛纔的氣焰,眼睛中冒出的光這時也慢慢收斂了,三個人都不禁向門邊望去。
馬寧遠還是穿着那身便服,走進來時十分的平靜。
三個人都望着馬寧遠,馬寧遠卻不看他們,徑直走到胡宗憲面前,從衣襟裡掏出一疊供狀:“怎麼毀堤,都有哪些人合謀,罪職都寫在這上面。我簽了名,常伯熙和張知良都簽了名。現在呈給部堂大人。”
胡宗憲深深地望着馬寧遠:“放下吧。”
馬寧遠雙手將供狀放在大案上。
胡宗憲:“你下去吧。”
馬寧遠卻退後了一步,跪了下去:“天一亮卑職就要走了……欠部堂的大恩大德,卑職只有下輩子再報償了。”說完,給胡宗憲重重地叩了個頭,這才站起,也不再看那三個人,大步走了出去。
那三個人這時都懵在那裡。
胡宗憲:“這份供狀你們要不要再看看?”
三個人都沒有吭聲。
胡宗憲:“不想看就不要看了。我胡宗憲也希望這份供狀永遠不再有第二個人看到。可逼反了浙江的百姓,倭寇趁機釀成大勢,我胡宗憲不但要獻出這顆人頭,千秋萬代還要留下罵名!因此,我不能讓有些人藉着改稻爲桑亂了浙江,亂了我大明的天下!我沒有退路,你們也不要打量着有退路。我再問一句,這道奏疏你們改不改?”
三個人眼睛望着地上,好一陣沉默。
楊金水開口了:“部堂既然這樣說了,真爲了我大明朝的天下好,我們還有什麼可說的。”
何茂才望向鄭泌昌:“照部堂的意思改吧?”
鄭泌昌:“好吧。”說完,慢慢向那書案走去。
幾天後,那份奏疏與一封鄭泌昌、何茂才聯名的信先是送到了嚴世蕃手裡,這時又由嚴世蕃送到了嚴嵩的手中。
“好、好……”看完奏疏與信,嚴嵩連說兩個“好”字。說話時,他的嘴在顫着,連帶着頭和須都在抖着,一下子顯出了老人中風時的症狀。
嚴世蕃本來像一頭困獸在那裡來回疾走,見到羅龍文還有刑部侍郎鄢懋卿露出驚慌的神色向嚴嵩疾步走去,便也停了下來,向父親望去。
羅龍文那兩人已經奔到嚴嵩的身邊,扶着他,撫着他的背:“閣老,閣老,不要急,不要急……”
嚴嵩慢慢停住了顫抖,兩眼卻還在發直,望着面前書案上的奏疏和信。
“真是人心似水呀!”鄢懋卿一邊繼續撫着嚴嵩的背,一邊憤慨地說道,“他胡汝貞走到這一步萬萬讓人難以想到。”
“好嘛!”嚴世蕃咬着牙,“我們可以扶起他,現在還能踩死他!龍文,策動御史上奏疏,立刻彈劾!”
“住口!”嚴嵩緩過氣來了,那隻枯瘦的老手在面前的奏疏上拍了一掌。
嚴世蕃不吭聲了,兩眼卻還橫着,狠狠地盯着地。
嚴嵩:“我問你,問你們,毀堤淹田是怎麼回事?”
羅龍文和鄢懋卿自然不敢接言,嚴世蕃也沒有接言,兩眼依然橫着,望着地面。
嚴嵩:“說!”
嚴世蕃:“說就說吧。改稻爲桑的國策推不動,他胡宗憲又首鼠兩端,不淹田改不動,淹了田就改動了,就這麼回事。”
嚴嵩想說話,那口氣又覺着一下提不起來,便停在那裡,兩眼慢慢閉上了。
羅龍文給嚴世蕃遞過一個眼神,示意他先冷靜下來。
嚴世蕃走到椅子邊一屁股坐了下去。
羅龍文輕輕地在嚴嵩耳邊說道:“事先沒跟閣老請示,是我們的錯。本意也是怕閣老憂心,想幹完了以後再跟閣老詳細稟報。浙江那九個縣的田,今年的青苗總是要改成桑苗的,不淹是改,淹了也是改。‘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老百姓不體諒朝廷的難處,我們也只能這樣幹了。本來像這樣的事,胡宗憲只要和鄭泌昌何茂才還有楊公公他們一個口徑,報個天災也就過去了。沒想到他這次竟如此不可理喻。好在他總算還有些顧忌,只報了個河堤失修。我想,無非是出個難題而已,大事尚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改稻爲桑的國策不能推行大勢已經不可收拾!”嚴世蕃又焦躁起來,“他現在逼着鄭泌昌何茂才還有楊公公聯名上了這道疏,公然提出三年不改。國庫這個樣子,能支撐三年嗎?”
鄢懋卿:“他說三年不改就三年不改?”
羅龍文:“不是他說三年不改就三年不改的事,高拱張居正那些人有了這個由頭一起鬨,事情便難辦。我擔心的是他胡宗憲那裡還揣着馬寧遠的那份供狀,呂公公那邊有了顧忌就不一定和我們一起硬頂。我想,當務之急是閣老得立刻去見呂公公,然後一起去覲見皇上。只有皇上還決心要改稻爲桑,剩下的事都好辦。”
嚴世蕃的臉色慢慢好些了,深以爲然地望了一眼羅龍文,又望向嚴嵩。
嚴嵩嘆了口氣:“八十一了……這條命也該送在你們手裡了……”
羅龍文鄢懋卿立刻退了一步,跪了下來。
嚴世蕃滿臉的厭煩,卻也不得不跪了下來。
嚴嵩扶着書案站了起來,慢慢拿起那道奏疏:“遵你們的旨,我進宮吧。”
那道奏疏此刻正捧在靜靜站着的呂芳手中。
默然了許久,嘉靖在那尊圓形的明黃墊坐墩上慢慢站起了。嚴嵩也連忙吃力地在旁邊的矮墩上跟着站起了。
嘉靖慢慢地踱着,顧自說道:“《道德經》第五十八章有云,‘其政悶悶,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人之迷也,其日固久。’是
寬亦誤,嚴亦誤,豈百姓迷哉?朕亦迷也。爾等不迷乎?”
嚴嵩扶着那個矮墩慢慢跪下去了,呂芳也跟着跪下去了。
嚴嵩:“寬嚴失誤都是臣等的過錯。浙江的事自然是胡宗憲最清楚,臣以爲是否立刻召胡宗憲進京,一是賑災,一是改稻爲桑,到底還能不能兼顧,臣等同他一起議個妥善的法子。”
嘉靖這時已踱到了那排大書櫥前,在貼着“浙江”標籤的那個書櫥前站住了:“神仙下凡問土地。就把土地爺請來吧。”
嚴嵩:“是。”
嘉靖:“還有兩個人,一起請來。”
跪在地上的嚴嵩和呂芳都默跪着,等聽下文。
嘉靖:“這兩個人,一個姓楊名金水,是呂公公的人;一個姓譚名綸字子理,是裕王的人。連同嚴閣老你那個胡宗憲,三路諸侯,山神土地一起來!”
嚴嵩不禁一怔,向呂芳望去。
呂芳卻淳淳地跪在那裡,既不看他,也無表情。
嚴嵩不得不又答道:“是。”
農曆五月下午的太陽仍然很高,斜照在北京前門巍峨的城樓上反射出的光還是耀人眼目。
北京的九門在辰時初到申時末雖都有官兵把守,但對所有進出的人都是敞開的。只是遇有皇室儀仗和二品以上大員進出時便會臨時禁止其他人出入,待儀仗或官駕過去後才解禁。嘉靖四十年五月二十一的下午未時,前門的官兵開始疏散進出人等,賢良祠的驛丞也已帶着四個驛卒和一頂綠呢大轎在這裡迎候。按規制,這是總督一級的封疆大吏進京了。
然而在這裡迎候的不只是賢良祠的驛丞,還有一名宮裡的四品太監領着四個小太監,旁邊擺着一頂藍呢大轎也在這裡迎候。
不遠處一羣馬隊裹挾着一團煙塵漸馳漸近。胡宗憲的親兵隊長領着四騎在前,接着便是胡宗憲,跟着的是譚綸,再後面便是楊金水,還後面便是胡宗憲另外八個親兵和楊金水的四個隨從。
到了前門,親兵隊長和所有的親兵還有四個隨從都下馬了。
胡宗憲和譚綸也下馬了,把繮繩一扔,向迎來的賢良祠驛丞等人走去。
只有楊金水還坐在馬上,此時仍在喘氣,兩個隨從費了好大勁才把他扶了下來,卻依然邁不動腿。在隨從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跟了過來。
那驛丞含着笑陪着胡宗憲走到綠呢大轎前,親自打開了轎簾。胡宗憲低頭鑽了進去。這座大轎立刻被擡起向城門洞走去。譚綸和親兵隊牽着馬緊跟着也走進了城門洞。
那個迎候的四品太監這時也親自攙着楊金水走到了藍呢大轎前,替他掀開了轎簾。
楊金水卻不上轎,握着他的手腕貼近去,低聲問道:“皇上爲什麼叫我也來?老祖宗那兒有什麼話?”
那四品太監搖了搖頭:“老祖宗是菩薩,您也知道,漫說是我們,司禮監那幾個頭都從他老人家那兒聽不到一星半點的聖意。”
楊金水茫然了,愣在那裡兀自不上轎。
那四品太監:“楊公公,老祖宗這時正在司禮監等你呢。”
楊金水才猛地一下省了,費勁地貼着那四品太監的手臂鑽進了轎子。
一刻鐘的時辰,擡着楊金水的轎子就到了司禮監值房的院內。
“乾爹!”人還在門口,楊金水便一聲貼心貼肺的呼喊,邁進值房門直奔到坐在那裡的呂芳面前,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響頭。
“起來吧。”呂芳的聲音仍然很平和。
楊金水爬了起來,從楊金水身旁的茶几上雙手捧起那個茶碗送了過去,兩眼中露出的那種探詢,如同在等候審判。
呂芳靜靜地坐着,其實過了也不多久,但楊金水端茶碗的手已經開始有些微微發顫。
“你喝了。”呂芳終於說出了這句話。
這句話落在楊金水的耳裡卻如同綸音!外任太監進京見呂芳通常都是在敬獻這一碗茶時便能知道自己的恩寵:茶遞過去呂芳倘若不接,這便是等着發落了,是貶是關是殺全在呂芳接下來的話裡;茶遞過去呂芳倘若接過去喝了,那便是平安大吉,接着回去當差就是;要是呂芳賞敬茶的人喝下自己剩下的這碗茶,這便是當親兒子看待的禮遇!因此楊金水聽呂芳叫自己喝了這半碗茶,兩眼立刻閃出光來,揭蓋碗時手便止不住地顫抖,神情十分激動,一口將茶喝了。
喝完茶,楊金水挨着呂芳腿邊慢慢蹲下,有輕有重地捶了起來,那張臉無限依戀地擡望着呂芳:“乾爹……四年了……您又見老了……”說到這裡,是真的哭了起來。
呂芳輕嘆了一聲:“過一天是一天吧。去洗把臉,換身衣裳,我現在就帶你去見皇上。”
楊金水嚇得一顫:“現、現在就見皇上……”
呂芳:“你什麼都沒瞞我,我自然什麼都不會瞞皇上。毀堤淹田的事皇上都知道了。你去,再把詳情細細向他老人家說一遍。”
楊金水依然六神無主:“那兒子這回的罪過……”
呂芳:“你也是爲了宮裡好。難得是你不隱瞞,這便是最大的忠。一兩個縣嘛,皇上心裡揣的是九州萬方。”
楊金水還在遲疑着:“乾爹,兒子……”
呂芳:“什麼也別說了,準備見皇上吧。”
名曰見皇上,見其實是見不着的,楊金水只能跪在大殿和精舍間那道紗幔外,也許是因爲洗了臉換了衣,更是因心裡有了底,跪在那裡便顯得端正而肅定。
“嚴世蕃那封信你親眼看見了?”裡面傳來了嘉靖的問話聲。
楊金水:“回主子,奴才親眼看見了。信是寫給鄭泌昌何茂才的,叫他們乾脆把田給淹了,改稻爲桑也就成了。”
“馬寧遠的那份供狀你親眼見了嗎?”裡面又傳來嘉靖的問話聲。
楊金水:“回主子,胡宗憲當時叫奴才和鄭泌昌何茂才看,奴才和他們倆人都沒有看。”
“你覺得胡宗憲這樣做是爲了什麼?”嘉靖的這句問話聲明顯高了些。
楊金水一凜,不禁望向站在旁邊的呂芳。
呂芳:“有什麼就答什麼。”
“是。”楊金水也提高了聲調,“回主子,奴才覺得胡宗憲這樣做至少有三個心思。”
“哪三個心思?”嘉靖緊接下來的問話聲。
楊金水:“回主子,第一,胡宗憲肩上的擔子重,倭寇鬧得厲害,他害怕百姓失了土地再一鬧事,內憂加上外患,那個時候他擔不起罪過。第二,裕王府那個譚綸在他身邊,他應該也受了些影響。第三,他對嚴閣老感情還是深的,但對小閣老做的事總是不以爲然。”
“呂芳。”嘉靖這時在裡面喚了一聲呂芳。
呂芳連忙掀開紗幔走了進去。
楊金水的頭還低着,那兩隻耳朵卻豎了起來。
裡面又傳來了嘉靖的聲音:“你用的這個楊金水還是得力的。明裡不要賞他,暗裡給他獎點什麼吧。”
“是。”接着是呂芳的回答聲。
楊金水那張臉雖然低着,但那份激動光看背影也能看了出來。
“通知嚴嵩叫他明天就帶胡宗憲進宮。還有,叫裕王一起來。”
嘉靖的聲音不高不低地在大殿裡盤旋着。
大轎還有親兵馬隊在離嚴嵩府大門還有三十餘丈開外便停下了,胡宗憲掀開轎簾走了出來。
也就是戌時初,天也纔將將黑。胡宗憲連晚飯也沒吃,在賢良祠換了一身便服就來到了這裡。下轎後,他站住了,遠遠地望着那座自己曾經多次來過的府第。府門廊檐下那四盞大紅燈籠上,“嚴府”兩個顏體大字依然如故。世事滄桑,二十年前剛中進士時嚴嵩在這裡召見自己的情形恍同昨日。可這一次,前面也就不到三十丈的路程,他卻覺得是那樣遙遠。他決定一個人徒步走完這段路,即將紛至沓來的責難和難以逆料的謀局,也需要他完成最後的心理準備。
“你們就在這裡候着。”說完,他從親兵隊長手裡接過一個四方的包袱,一個人向大門走去。
“呦,是胡大人。”門口站着的門房顯然也是故人,見到胡宗憲這一聲裡便能見出久違的親切,但這種親切中這一次又明顯透着陌生。
胡宗憲當然能感覺到他目光中那種既有久違又有審視的神色,帶着笑問道:“閣老還好吧?”
那門房:“還好。”
胡宗憲:“煩請帶我去拜見老人家吧。”
那門房沉吟了,好一陣才說:“真不好跟胡大人說這句話,下午閣老就有吩咐,胡大人是皇上召來的,他不宜先見你。”
胡宗憲一怔。一路上,到嚴府後種種尷尬和難堪的局面他都想象過了,但嚴嵩竟不見他,這卻實在出人意料。他心裡突然涌出一種難言的酸楚,沉默了好一陣子,深深地望着那門房說道:“煩請你去稟告閣老,於公於私,我都應該先見他老人家。”
那門房又猶豫了片刻,才勉強說道:“那胡大人就先在這裡等等吧。”
其實胡宗憲已經不知道這兩年來嚴府格局的變化。由於年老力衰,嚴嵩已經失去當年那種左右一切局面的精力,在內閣,實際權勢都已經被嚴世蕃取代,何況家裡?闔府上下,所有的人做所有的事,實際上都得聽嚴世蕃的安排,然後纔敢去幹。不讓胡宗憲進府本就是嚴世蕃的吩咐,那門房這時當然得到嚴世蕃這裡來回話。
他猶猶豫豫地來到書房門口,輕聲喚了一聲:“小閣老。”
嚴世蕃正在屋子中間來回走着,一邊口述;鄢懋卿則坐在書案前飛快地記錄他說的話。
嚴世蕃只是白了一眼站在門口的門房,繼續口述道:“臣既不能上體聖憂,又不能下蘇民困。臣之罪已不可以昏聵名之,誤國誤民,其何堪封疆之任?倘蒙聖恩,準臣革去浙直總督及浙江巡撫之職,則臣不勝感激涕零之至!臣胡宗憲叩首再拜。”說完這句,他才望向那門房:“是不是胡宗憲來了?”
那門房:“回小閣老的話,是胡宗憲來了。”
嚴世蕃:“我教你說的那些話,你沒跟他說?”
門房:“小人說了,他說叫我稟報閣老,於公於私,他都應該先來看閣老。”
嚴世蕃拿起鄢懋卿記錄的辭呈一邊看,一邊對門房說:“去告訴他,就說閣老說,這裡是私邸,要是談公事明天可以到朝堂上談,內閣也可以派人到賢良祠跟他談。要是談私事,嚴府跟他胡宗憲無私可言!”
那門房有些躊躇,輕聲說道:“這樣說是不是有點太傷他……”
“傷你媽的頭!”嚴世蕃近乎咆哮地抓起書案上的硯池便向門口砸去!
那門房嚇得連忙一躲:“小人這就去說……”一邊急忙向外面奔去。
他這一砸,弄得正在寫字的鄢懋卿沒了墨汁,幸好平時就經慣了這樣的事,不驚慌也不尷尬,喃喃地說道:“得重新磨墨了……”
嚴世蕃:“叫人來磨不就得了,這也要問?”說着,走了出去。
那門房雖躲得快,沒被嚴世蕃的硯池砸着,但也嚇得心裡怦怦直跳,趕緊回來按原來的說法回了胡宗憲的話。
胡宗憲怔怔地站在那裡,眼中浮出的滿是傷感。
那門房也有些心中不忍了,輕輕地說道:“反正明天閣老會和胡大人一起去見皇上,有什麼心裡話,明天見了面也可以說……”
胡宗憲慢慢望着他:“多承好意……方便的話,就請再稟報閣老一聲,有些話等到明天再說恐怕就晚了。”
那門房:“好。我一定稟告。”
“告辭了。”說完這句,胡宗憲大步走出門房。
這邊嚴世蕃擋了胡宗憲駕,那邊一向篤定守靜的嚴嵩,今天晚上卻顯然有些心神不屬。
他躺在書房中間那把躺椅上,平時聽讀時閉着的那兩隻眼睛,這時仍然睜着,望着屋頂上的橫樑,像是在聽耳旁的讀書聲,又像是在出神地想着什麼。
羅龍文坐在他身旁一盞立竿燈籠下,正在讀着《道德經》第五十八章:“其政悶悶,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孰知其極?其無正邪。正復爲奇,善復爲妖。人之迷也,其日固久……”
聽到這裡,嚴嵩擡了擡手,羅龍文便停下了。
嚴嵩眼睛仍然望着屋頂:“你說,皇上說這段話,是不是在哪裡聽到了毀堤淹田的風聲?”
羅龍文一怔,接着答道:“應該不知道。浙江各級衙門都是我們的人,織造局市舶司那邊都是呂公公的人。他們自己做的事自己肯定不敢露出半點風聲。別的人不知道內情,又沒有證據,誰也不敢聞風傳事。”
嚴嵩:“那皇上爲什麼要說這番話呢?”
“皇上要是起疑,也一定是從胡宗憲那條線捅上去的!”一聲嚷叫,嚴世蕃已大步跨了進來,“胡宗憲是跟那個譚綸從淳安回杭州後抓的馬寧遠。馬寧遠這份供狀譚綸不準就知道。他知道了也就會告訴裕王,如果皇上真聽到什麼風聲,就是這條線來的!”
嚴嵩搖了搖頭:“不會……胡汝貞平生謹慎,就是審馬寧遠也不會讓第二個人在場,更不會把供狀給譚綸看。”
嚴世蕃:“都這個時候了,你老還這麼相信他。”
嚴嵩:“不管怎麼說,胡汝貞是我一手帶着他走過來的。他的爲人我比你們清楚。再說,皇上真是從裕王那兒知道了這事,高拱張居正還有那個徐階,他們不會不知道,也不會沒動作。”說到這裡他就把着扶手要坐起來。
羅龍文連忙攙着他坐了起來。
“一切等胡汝貞來了以後,我一問也就明白了。”嚴嵩的目光望向了門外,“他這個時候也該到了。去問問門房,他來了沒有?他一到,立刻領他來見我。”
嚴世蕃:“我剛問的門房,沒來。爹,事情都昭然若揭了,你老就不要再心存舊念好不好?胡宗憲不會來了。”
嚴嵩又默了一會兒,接着肯定地說:“他一定會來……”
裕王府裡。高拱坐在這裡,張居正也坐在這裡,只有徐階沒來。
裕王這時顯然也處於十分不安的狀態之中,一個人在屋子中間來回踱着。
“這個時候只能以靜觀變。”高拱說道,“皇上公然點名叫譚綸一起進京,是已經把賬算到我們頭上了。在王爺見皇上以前,不能見譚綸。”
“不見正示人以心虛。”張居正立刻反對,“譚綸本是王爺府的詹事,進了京沒有不見的道理。再說,王爺是朝野皆知的皇儲,出了這麼大的事,關心國事纔是應有的態度。”
高拱:“關心也不在今天晚上。今晚見了譚綸,明天皇上問起說了些什麼,王爺如何回答?”
“該怎麼回答就怎麼回答。”李妃的聲音在寢宮和臥室那道門裡傳來。
高拱和張居正一怔,都站了起來。
裕王也站住了,卻揚了揚手,示意高拱張居正坐下。
二人又坐了下去。
李妃在裡面接着說道:“張居正說的是正論。王爺,今天晚上應該見譚綸。最好讓馮保去叫他來。”
裕王,還有高拱和張居正眼睛都是一亮,互相望了望。
李妃在裡面繼續說道:“父子一體,沒有什麼應該瞞的。”
張居正:“慚愧。我們的見識反而不及王妃。”
裕王又望向了高拱,高拱點了點頭。
馮保將譚綸領來後正準備退出,裕王喚住了他。
“站着。”
馮保立刻彎腰站在那裡。
裕王:“今天晚上我放你的假,你回宮一趟吧。”
馮保一怔:“主子,奴才
回宮幹什麼?”
裕王:“去告訴呂公公,就說今晚我召見譚綸了。”
馮保大驚,撲地又跪了下去:“主子!主子!奴才怎敢做這樣的事?!”
裕王:“怎樣的事了?天家無私事。我是皇上的親生兒子,我的事都是大明的事。叫你去,你就去。”
馮保兀自跪在那裡發愣。
裕王跺了一下腳:“聽到沒有?”
馮保:“奴才遵旨。”這才爬了起來,滿臉愕然地退了出去。
夜已經深了,回到賢良祠,胡宗憲一直沒有睡,他在慢慢梳理着思緒,準備坐到寅時直接進宮,以一個誠字去直面難測的天心和朝對。就在這時,房門被猛地推開了,胡宗憲回頭,有些吃驚,也有些似在意料之中,走進門來的竟是嚴世蕃。
“我聽說,你手上有一份毀堤淹田的供狀?”沒等胡宗憲開口,嚴世蕃已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小閣老,我這裡沒有這樣的供狀。”胡宗憲語氣平靜而執著。
嚴世蕃兩眼瞪得像燈籠,死死地盯着他,好久才說道:“好!好!沒有就好!有,也不過將我們父子罷官革職坐牢!可不要忘了,自古事二主者都沒有好下場!把我們趕了下去,內閣那幾把椅子,也輪不到你坐!”
胡宗憲靜靜地坐在那裡,以沉默相抗。
嚴世蕃被他的沉默激得更惱怒了:“你是執意要將那份供狀交給裕王作爲改換門庭的進見禮了?!”
胡宗憲:“世蕃兄,你可以用這個心思度天下人,但不可以用這個心思度我胡宗憲!還有,閣老已經八十一歲了。你可以不念天下蒼生,但不應該不念自己的白髮老父!”
“你有什麼資格訓我!”嚴世蕃咆哮了,接着倏地站了起來,“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是在我肩上擔着,天下蒼生幾個字還輪不到你來說!我現在只問你一句話,在浙江改稻爲桑的國策你還施行不施行?”
胡宗憲:“施不施行,我在奏疏裡已經說了。”
嚴世蕃:“那就是說你已經鐵了心了?”
胡宗憲又沉默了,坐在那裡不再接言。
嚴世蕃氣得在那裡開始發顫,突然,他舉起右手在自己的右臉上摑了一掌:“該打!這一掌是代我父親打的。”
胡宗憲一愣。
嚴世蕃接着舉起左手在自己的左臉上又摑了一掌:“這一掌是我自己賞自己的!我們父子倆怎麼都瞎了眼,用了你這個人到那麼重要的地方做封疆大吏!”
胡宗憲慢慢站了起來,走到門邊:“這個封疆大吏我也早就不想做了。你們可以上奏皇上,立刻革了我。”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嚴世蕃這一句接着就頂上去了。
胡宗憲:“想要我怎樣,小閣老就直言吧。”
嚴世蕃:“那好。辭呈我已代你擬好了。你自己照着抄吧。”
說完,嚴世蕃從懷裡掏出那封辭呈往茶几上一拍,徑直走了出去。
鐘鳴鼎食之家,況是相府,連夜都有報更的。這時報初更的梆聲從前院不遠處傳來了。一直躺在躺椅上的嚴嵩倏地睜開了眼:“是報更了嗎?”
鄢懋卿:“是,初更了。老爹,胡宗憲不會來了。”
嚴嵩的老眼中終於浮出了難得一見的傷感:“真正想不到的……懋卿,你說過人心似什麼來着?”
鄢懋卿:“人心似水。”
嚴嵩搖了搖頭:“水是往下流的,人心總是高了還想高啊……”
羅龍文和鄢懋卿目光一碰。
羅龍文:“明天卯時就要進宮,您老還是歇一會兒吧。”
嚴嵩:“不睡了,就在這裡,坐更待朝吧。”
揣着嚴世蕃叫自己抄的那份辭呈,胡宗憲在寅時正就離了賢良祠。卯時初,景陽鐘響了,他第一個就來到了西苑禁門朝房,在這裡等着嚴嵩和裕王。
遠遠地,一頂王轎和一頂擡輿來了!
胡宗憲茫然的兩眼這時露出了更加複雜更加痛苦的目光,皇上還沒見,這時卻要先見不能相見又不得不見的嚴嵩,還有那個理不清關係的裕王!
裕王的轎停下了,嚴嵩的擡輿也停下了。
按禮制,必須先叩見親王。胡宗憲就地跪了下來,目光中看見了裕王那金黃色王袍的下襬和繡着行龍的朝靴,便叩下頭去:“臣胡宗憲叩見裕王殿下!”
裕王站住了:“你辛苦了。”是那種想盡力示出安慰又不能過於親切的語調。
嚴嵩也被隨從攙着走過來了,胡宗憲就地轉了一下身子,向那兩雙腳的方向也叩了個頭:“屬下胡宗憲叩見閣老。”
嚴嵩漠漠地望了一眼他,語氣十分平淡:“不用了。覲見皇上吧。”
胡宗憲凜了一下,少頃才答道:“是。”
他站起來時,裕王和嚴嵩已經進了西苑禁門朝房。
胡宗憲跟着也走進了西苑禁門朝房。
卯時正三人都被當值太監領到了玉熙宮。
裕王是有座位的,按親王規制,又是皇儲,坐在嘉靖下首的東邊;嚴嵩在七十五歲那年也已蒙特旨賞坐矮墩,坐在嘉靖下首的西邊;呂芳照例是站在嘉靖身邊稍稍靠後的位置。這樣一來,偌大的殿中,跪在那裡的就是胡宗憲一個人。
嘉靖依然是寬袍大袖的便服,不同的是,冬季穿的那身薄薄的絲綢,到了這夏季反而換成了厚厚的印九龍暗花的淞江棉布。照他自己的說法是因爲常年修道打坐練成的正果,其實是常年服用道士們給他特製的冬燥夏涼的丹藥在起作用。這一點無人敢說破,反倒成了許多人逢迎的諛詞,和他自己受用的顯耀。
“胡宗憲。”嘉靖開口了。
“臣在。”胡宗憲盡力平靜地答道。
嘉靖:“一個四品的知府,一個四品的河道監管,兩個科甲正途的知縣,你舉手就殺了。好氣魄。”
胡宗憲一凜:“回皇上,依《大明律》,主修河道的官員河堤失修釀成災害等同丟城棄地。臣身爲浙直總督掛兵部尚書銜,奉王命旗牌可就地正法。”
嘉靖:“可不可以先上奏朝廷然後依律正法?”
胡宗憲一怔:“回皇上,當然也可以。”
嘉靖:“這就有文章了。朕的記憶裡,你是個謹慎的人嘛,這一次不但先斬後奏,而且殺的既有小閣老的人,還有呂公公的人,你就不怕他們給你小鞋穿?”
這話一出,嚴嵩站起了:“回皇上的話,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大明朝所有的官員都是朝廷的人。”
嘉靖:“朝廷也就是幾座宮殿幾座衙門罷了,飯還是分鍋吃的。裕王。”
裕王連忙站了起來:“兒臣在。”
嘉靖:“年初,你跟朕說你府裡那個做詹事的譚綸是個人才,想把他放到浙江去歷練歷練。現在歷練得怎麼樣了?”
裕王自然緊張了,想了一下,才答道:“回父皇,譚綸開始去是在胡宗憲總督署做參軍,現在在戚繼光的營裡幫着謀劃軍事。時日不久,談不上什麼建樹。”
嘉靖:“有建樹也不一定要在陣前斬將奪旗。敢爲天下先還不是有建樹?”
裕王的目光掃過嘉靖背後牆上那幾個大字:吾有三德,曰慈,曰儉,曰不敢爲天下先。剎那間,“不敢爲天下先”幾個大字顯得分外奪目!他立刻埋頭跪了下去。
其他的人也都屏住了呼吸,整個大殿出奇地沉寂。
胡宗憲倏地擡起了頭:“回皇上!臣本朽木之才,蒙皇上不棄,委以封疆重任。但既任封疆,則臣一切所爲,除了聽皇上的,聽朝廷的,臣決不會聽他人指使,也沒有任何人能左右臣的本意。至於此次既未能推行改稻爲桑之國策,又在臣之任地出了這麼大的水災,一切罪責,歸根結源,皆是臣一人之過,更與他人無關。”說到這裡從袖中掏出那份辭呈:“這是臣請求革職的辭呈,請皇上聖準。”
這倒有些出人意外,所有的人都是一怔。
嘉靖把胡宗憲好一陣望,也不叫呂芳去接那個辭呈,先轉對裕王:“聽到沒有,胡宗憲在爲譚綸開脫呢。你起來吧。”
“是。”裕王站了起來,低着頭又坐了下去。
嘉靖才又把目光望向了胡宗憲,語調漸轉嚴厲:“真像你說的那樣,河堤失修等同丟城棄地,且擾亂了朝廷改稻爲桑的國策,要治你的罪,革職就完了?”
胡宗憲:“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臣聽憑皇上發落。”
嘉靖:“我再問你,新安江河堤是去年修的,花了朝廷二百五十萬兩銀子,一場大水便堤塌成災,事前你就一點也沒有覺察嗎?”
嚴嵩、裕王包括呂芳這時都真正緊張起來,目光全都望向胡宗憲。
胡宗憲:“臣也曾巡視過河堤,未能及時發現隱患,是臣失察之罪。”
嘉靖:“只是失察嗎?”
所有的目光又都緊張地盯住了胡宗憲。
胡宗憲:“回皇上,是不是河堤失修,臣這裡有新安江河道總管馬寧遠和協辦委員常伯熙張知良三人的供狀,請皇上聖察!”說着竟從衣襟裡掏出了馬寧遠那份供狀!
所有的人都懵了!
玉熙宮大殿的空氣一下子像是凝固了!
嘉靖回頭望了一下呂芳,呂芳也望了一下他,只好走了過去,接過那份供狀,遞給嘉靖。
嘉靖慢慢地展開了供狀,兩隻眼冷沉沉地開始看了起來。
嚴嵩坐在那裡,這時已經閉上了眼睛,但能看出,頭和臉已經有些在微微地顫動。
裕王這時竭力調勻心氣,兩眼望着地面,盡力不露出任何神色。
嘉靖臉上的表情開始變了,先是有些意外,接着顯出邊看邊沉思的狀態,等到看完,臉色已經完全平靜下來。
“嚴閣老。”嘉靖突然喚着嚴嵩。
嚴嵩還是閉着眼坐在那裡,居然沒有聽見這一聲呼喚。
嘉靖臉上浮出的神色甚是複雜,既有一絲憫然,又有一些不然,便不再喚他,轉過頭問呂芳:“你知道這份供狀裡寫的是什麼嗎?”
呂芳:“奴才不知道。”
嘉靖:“告訴你吧,這份供狀寫的全是河堤失修的詳情!”
呂芳這時也是一愕,接着毫不掩飾地鬆了一口長氣,會意地望向嘉靖。
嘉靖這時也正望着他,把那份供狀一遞:“你拿過去,給嚴閣老也看看。”
“是。”呂芳接過供狀向嚴嵩走了過去。
嘉靖的目光不經意地瞟向了裕王,裕王卻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麼事一樣,十分安靜地坐在那裡。
嘉靖把目光收回來了,又轉望向嚴嵩。
“閣老。”呂芳這時已經走到嚴嵩身邊輕聲喚道。
“嗯。”嚴嵩倏地睜開了眼睛,茫茫地望向呂芳。
呂芳:“供狀皇上已經御覽了,寫的全是河堤失修的詳情。”
嚴嵩眼睛一亮。
呂芳:“皇上叫你也看看。”說着把供狀遞給了他。
嚴嵩接過了供狀,顫顫地翻開了第一頁,也就看了一下,接着擡起了頭:“皇上,字太小,臣老邁眼花,看不清了。”
嘉靖:“那就拿回去,給內閣的人都看一看。”
嚴嵩:“是。”
嘉靖:“還有一樣,就是胡宗憲的辭呈,他自己提出請朝廷開他的缺。閣老,你認爲要不要準如所請。”
嚴嵩這一回沒有立刻回話,沉默了片刻才答道:“擢黜之恩皆出自上,非臣等可以置喙。”
嘉靖臉上立刻露出了不快:“你這話言不由衷。”
嚴嵩立刻扶着矮墩站起了。
嘉靖:“胡宗憲當兵部尚書,後來放浙直總督兼浙江巡撫都是你向朕舉薦的嘛。什麼時候用人罷人都是朕一個人說了算了?”
嚴嵩被嘉靖說得愣在那裡。
胡宗憲這時擡起了頭:“當時閣老舉薦臣,皇上重用臣,都是希望臣能上不辜恩,下能安民。現在臣在浙江左支右絀,顯然不符封疆之任。懇請皇上革去臣職。”
嘉靖兩眼深深地望着他:“你這是想撂挑子了?!”
胡宗憲立刻把頭伏了下去:“臣不敢。”
嘉靖:“敢不敢朕也不會讓你撂挑子。你這個人有兩點朕還是知道的,一是識大體顧大局,二是肯實心用事。浙江和南直隸是朝廷的賦稅重地,就衝着那麼多倭寇在那兒,沒有你眼下也無人鎮得住。嚴閣老。”
嚴嵩:“臣在。”
嘉靖:“你以爲如何?”
嚴嵩:“聖明無過於皇上。眼下浙直確實還少不了胡宗憲。但他的擔子又確實太重了些。皇上既然問臣,臣以爲讓他辭去浙江巡撫的兼職,只任浙直總督一職。這樣,讓他既能夠把握大局,又能夠多把心思用在剿倭上。今年海上的商路必須要打通,織造局五十萬匹絲綢的生意一定要做成。這些責成胡宗憲盡力去辦。”
嘉靖:“這纔是老成謀國的話。至於浙江賑災和改稻爲桑的事,你們下去後叫胡宗憲和內閣的人一起好好議個法子。兩難若能兩顧總是好事。”
嚴嵩:“是。”
嘉靖又望向了胡宗憲:“胡宗憲,你聽到沒有?”
胡宗憲擡起頭時已是淚流滿面:“回皇上,臣遵旨……”
“唉。”嘉靖嘆了口氣,站了起來,“朕知道你們難,朕也難。我們都勉爲其難吧。”
裕王和嚴嵩這時都跪了下去:“盡心王事,是臣等之職。”
嘉靖又望向了裕王:“還有那個譚綸,該歷練還讓他在浙江歷練。擊鼓賣糖,各做各行。你們該幹嗎都幹嗎去。”說完,大袖飄飄,向裡邊精舍走去。
裕王嚴嵩和胡宗憲同時伏在地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衆人退去之後,嘉靖在精舍的蒲團上盤腿坐定,開始他每日打坐前的準備。
呂芳在那座偌大的紫銅香爐裡用一塊厚厚的帕子包着把手拎出了一把小銅壺,順手在香爐裡添了幾塊檀木,蓋上香爐蓋,這才拎着銅壺在一個紫砂杯裡倒了一杯溫熱的水。然後一手端着水杯,一手捧着一個小瓷藥罐,走到嘉靖面前,低聲說道:“主子,該進丹了。”
嘉靖睜開了眼,伸出三根細長的指頭從瓷藥罐裡拈出一顆鮮紅的丹藥,送進嘴裡,又接過水一口吞了下去。
服了丹,嘉靖沒有像平時那樣入定打坐,而是望着呂芳:“你說這個胡宗憲到底是哪路神仙,居然把我們都繞進去了。”
呂芳正顏答道:“沒有人能把皇上繞進去。胡宗憲是被夾住了,左右爲難。”
嘉靖:“是啊,他也挺苦啊!”
“苦日子還在後頭。”呂芳又拿起那塊帕子擦拭着案上的水漬,“嚴閣老那邊肯定不再認他了,以他的爲人,也不會再投靠徐階高拱張居正他們。浙江不能亂,改稻爲桑的國策還得推行,兩頭不買他的賬,不累死,也得愁死。”
嘉靖:“朝廷不可一日無東南,東南不可一日無胡宗憲。剿倭要靠他,撫住百姓不造反也要靠他。不能讓他累死,更不能讓他愁死。國庫沒銀子,得靠嚴世蕃他們去弄,八分歸國庫兩分歸他們朕也認了,七分歸國庫三分歸他們朕也忍了。他們要是還想多撈,連個胡宗憲都不能容,逼反了東南,朕也就不能再容他們!裕王派到胡宗憲身邊那個譚綸要保,看住他們,可人還是少了。暗中傳個話給裕王他們,徐階高拱張居正要是還奏請什麼人到浙江去,一律批紅照準。”
呂芳:“是。”
嘉靖:“還有,告訴楊金水,宮裡這邊不許再跟胡宗憲爲難。”
呂芳:“奴才明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