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頭都分配妥當,剩下的不過是些舊傢俱與古董珍玩之類,即便也是價值不菲,可同這些產業良田比起來,都是小頭。沈瑾大頭都佔了,再去惦記小頭,有貪婪之嫌;沈瑞這邊則是大頭都“讓”了,再計較小頭則沒有意思。兄弟兩個,誰也沒有提及此事。
不過現下既然在族人面前析產,總要分割清楚才妥當。嫁妝單子是二十幾年前的,與現下沈家所存的東西,到底能對上多少都說不好。
沈理與族長太爺商議幾句,就有了定論,孫氏剩餘嫁妝清點後入庫房,等到兄弟兩個都成家後,再拿出來一家一半,以做念想。沈舉人巴不得事情早了,自然是點頭不已。在那幾份析產文書上,便有註明這一筆。
眼見事將了,沈舉人暗暗鬆了一口氣,慶幸不已。他原是埋怨沈理多事,眼下卻也存了幾分感激。若不是沈理非要清點孫氏嫁妝,那產業被變賣的事情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揭開。不管是三房,還是九房,哪房是好像與的?又涉及宗房二老爺,族長太爺現下是族親“衆目睽睽”之下,纔不至於偏袒親子,若是在人後,說不定會如何。
不想蔣三公子在幾份文書中人的位置簽名後,看着族長太爺道:“貴族之事,外人本不應多言,然家母同孫家姨母情同姊妹,既受姨母託付,不免多想幾分。沈世叔正值壯年,鴛鴦失偶,續娶有期。家母有言,爲了免新人尷尬,沈小弟名下產業還需貴族中另託妥當人打理方好安衆人之心。”
他說的委婉,可話中之意,眼下衆人是個聽不出來。
不管是張老安人與沈舉人,還是其他不相干的族人,都覺得臉上訕訕。張家騙賣孫氏產業,沈家族人還“蜂擁而上”這件事即便能瞞住其他人,也瞞不住知府太太。否則的話,產業單子上最值錢的兩家織廠無人提及,她也不會如此緘默。
孫氏沒等嚥氣,產業就被騙賣侵佔;屍骨未寒,獨生兒子就被磋磨將死。看來知府太太是信不過四房張老安人與沈舉人能善待沈瑞,也不相信沈氏族親能自動自發地約束族人,才以擔心沈舉人續娶爲名,不避嫌疑地說這一句。可知府太太也沒有插手孫氏產業的意思,明確地提出讓沈族自己安排“妥當人”。
沈舉人還罷,只覺得半輩子的臉面都丟乾淨,羞愧難當,哪裡還有其他話說;張老安人卻是有些急眼,這叫什麼話?即便那些產業暫歸在沈瑞名下,也是四房的,難道還要旁人打理不成?族人只是族人,哪裡能做四房的主?
她剛想說話,就聽沈理道:“莊恭人所言極是,即便恭人不提,我也要提及此事。瑞哥兒前些日子被關到偏院冷屋,險些凍餓而死,不管到底是哪個疏忽,到底是要命的事。要是再有第二回,哪裡還敢盼着慶幸?老安人上了年歲,精神不濟也是有的,否則也不會出現張家人騙賣嬸孃產業之前事;源大叔人品清貴,對這些銅臭之事向來不聞不問,也不是能費心力打理產業之人。爲了瑞哥兒好,還請族長太爺另委託‘妥當人’方好。”
張老安人瞪着眼睛,滿心不忿,到了嘴邊的話生生又咽了下去。雖說她覺得自己並無錯處,可到底有些心虛,不敢這個時候說話,怕沈理不顧情面地與她掰扯這兩件事。
族長太爺面露疲色,知府太太的話雖略顯唐突,但是老爺子也準備應下,只是沒想到沈理這個時候開口。原本他心裡想到的“妥當人”,不是旁人,正是沈理。轉而一想,沈理守孝後就要起復,在松江頂多再留兩年半,到那個時候還得換其他人,確實不是好人選。
到底用哪個人?
族長太爺環視一圈各房頭族親,涉及侵佔孫氏產業的三房、九房都不用考慮,宗房也要避嫌,就要從剩下的五、六、七、八四房選人。
財帛動人心,沈瑞今年方九歲,離成家接手產業少說還有七、八年,這接手的人品即便過得去,誰曉得以後會不會轉了心腸?知府太太總有隨夫升轉之日,沈理也會離鄉,到時候還是要靠宗房“監管”,說不定又有一番扯皮。
族長太爺上了年紀,顧慮頗多,想了想沒有自己拿主意,而是看望沈理道:“若是族中安排人幫襯瑞哥兒打理產業也不是不可,只是這不是一年兩年的事,多有繁瑣受累之處,微言有沒有合適人選?”
沈理環視衆人一眼,視線在五房太爺父子身上停了片刻,道:“五房與四房相鄰,嬸孃生前與鴻大嬸子關係又好,這些日子瑞哥兒又多得鴻大嬸子看護,要不就‘一事不煩二主’,託付給鴻大嬸子?”
五房有長輩在,族長太爺並未直接拿主意,而是問五房太爺。
五房太爺雖有些猶豫,不過看了沈瑞一眼,還是點頭應下。老人家素來方正,倒是沒有什麼私心,卻是將其他幾房人眼紅的夠嗆。連邊上略顯孱弱的沈鴻也心中暗喜,妻子得機會報恩是之一,兒子侄子們藉此能與沈理關係更近一步是之二,正是兩全其美。
張老安人見問也不問自己,衆人就決定四房之事,氣得直仰倒,立時就想要開口,卻被族長太爺一個冷笑給頂了回來。她見識過族長太爺手段,眼見他目光不善,僵着臉到底不敢多事。
事情已定下,衆族人有些不耐煩,尤其是九房爺孫兩個,恨不得立時家去,琢磨怎麼從張家找補。按照先前的說法,各房歸還孫氏產業,從張家與四房追討部分損失銀兩,自己也要承擔四分之一的損失。對於三房來說,是七、八千兩銀子,對於殷實的三房來說,即便不能算是九牛一毛,也不會傷筋動骨。對於九房來說,四分之一是一千來兩銀子,雖遠遠比不上三房與宗房的損失,可耐不住九房家底寒薄。
沒想到這個時候,蔣三公子再次開口:“另還有一事,卻是出於家母私心,方要問一句,不知晚輩可否講得?”
他話都說出來,又將知府太太擡出,大家雖腹誹不已,哪一個能堵住他的嘴,少不得口稱“講得”、“講得”聽他囉嗦。
不過這回對沈家倒不算壞事,就聽蔣三公子道:“不知沈瑾是否記在姨母名下,若是記在姨母名下,家母想要見一見大外甥。”
衆族人都望向沈瑾,心中佩服他的運勢,明明不過是孽庶子,可這剛分了孫氏半副身價,後頭還有個嫡長子的名分與官太太姨母等着。
沈瑾被衆人看得,面上有些拘謹,望向旁邊的沈瑞一眼,心下猶疑。按理來說,他既承了孫氏饋贈,記在嫡母名下,爲嫡母孝敬香火也是應有之意,可他要是記在孫氏名下,不單是多了嫡子名分,還佔了嫡長子之位。朝廷律法是定下家族分產、諸子均分,可嫡長子傳承家業也是約定俗成。
沈瑾願意照看弟弟,卻不願意搶了這嫡長子之位。再說,他還有生母在,生母又只生他一子。他若是記在孫氏名下,生母那邊怎麼辦?
可是庶長子記名這樣的事,大家雖看的是沈瑾,拿不住的卻不是他。沈舉人在旁,已經點頭道:“自是記在孫氏名下,瑾哥兒,快隨三公子去給恭人請安!”
他這迫不及待的模樣,使得衆族人都無語。
不過知府太太是站在孫氏立場出面,也算是孫氏半個孃家人,她對於沈瑾記名之事都無異議,其他人也不會損人不利己地反對,自是樂成此事。
沈瑾被催促着,隨蔣三公子去了東屋。張老安人見無自己什麼事,沒臉再族親面前繼續賴着,藉口見女眷跟着過去。走前,路過沈瑞的時候,她面上帶笑,眼裡卻一片冰寒。
庶子記名算是喜事,即便不幹其他房的事,可大家也不吝嗇對沈舉人說上幾句好話,只是望向沈瑞的目光,有些複雜。
沈瑞想着張老安人方纔眼神,不由皺眉。之前他對沈理提過的話,倒不是誇大其詞,而是真擔心張老安人使什麼下作手段壞自己名聲。不過這些日子張老安人都是好言好語地哄着,並沒有生出其他事,他也只當自己想多了。可方纔那一瞬間,張老安人眼中的憎惡讓人心驚。
沈瑞直覺得頭皮都發麻,擡起頭看了看那幾份尚未被收起的析產文書,開口道:“族長太爺,這文書上可否再添上一句?”
咦?
他這一開口,大家都不禁好奇。一個九歲大的奶娃子,還有什麼主意不成?還是反應太慢,纔想起心疼分給兄長一半產業?
族長太爺也頗爲意外,道:“添什麼?瑞哥兒說說看?”
沈瑞正色道:“孃親生前最爲慈善,多有善行,之所以將產業分給大哥與我,不過是憐子愛子之心。孫兒身爲人子,長大後自是會承續孃親遺志,多行善舉……”說到這裡,頓了頓,道:“若是孫兒無福,不能長成,就將這些產業盡數捐獻,造福鄉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