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掠地方,反心若昭。這個時候皇帝年少,才登基不僅,未必能應對過魏國公府。徐家鎮守金陵百年,不能說使得金陵固若金湯也差不多,通過世代聯姻,與金陵地方也有千絲萬縷的聯繫,要是真有反心,面對朝廷說不得真有一戰之力。況且徐家一門兩國公,京城還有定國公府,是中山王幼子徐增壽一脈子孫,可以爲應。
“不是魏國公府,應該是寧王。”沈瑞眼見沈理相岔了,忙道。
魏國公府身爲成祖皇后孃家,現在的成祖一脈子孫身上都有徐家的血脈,加上祖上中山王功績,因此得到優容,爲民爵第一家,且奉旨鎮守金陵。正因此如此,魏國公府也是朝廷重點監測對象。魏國公府確實有調兵權,可在要蓄養私兵,就是找死了。
“寧王?”沈理十分意外:“寧藩遠在千里之外,風馬牛不相及之事,瑞哥兒怎麼會想到寧王身上?”
“今年元旦大朝會,奉旨輪番覲見的藩王可有寧王?”沈瑞反問道。
沈理雖在翰林院,可並非不問世事,對於朝廷動態也多看在眼中。他點點頭道:“去年冬月寧王確實上進朝覲,與壽寧侯兄弟往來,還曾進奉瓷畫到東宮。”
寧藩屬地南昌,瓷畫就是南昌地方特產。
沈瑞道:“按照沈珠雖訴年齡,更對上寧王,時間也正對的上。”
沈理依舊有些吃驚:“就憑這個,瑞哥兒就想到寧王身上?”
沈瑞道:“那人身邊侍者,白面無鬚,骨架纖細,聲若女兒,行事規矩若尺。”
沈理的神色轉爲沉重,他是翰林侍講官,經常出入宮廷,是見慣宮中閹人的。按照沈瑞這番描述,那侍者確實同宮中閹人相類。
“不是海船,是江船了。”沈理也想到此處。
根據八房太爺的遺言,上岸劫掠的不是真倭寇,是大明人假扮。之前沈理將關注重點都放在松江附近島嶼上,懷疑是大明的海匪或者江匪上岸。
今既涉及一地藩王,就不單單是海匪或江匪這麼簡單。
“太湖!”沈瑞道:“可以派人沿江打探,十幾條下來,不是小動靜。”
太湖距離松江兩百多裡水路,距離南昌府四百餘里,湖中島嶼縱橫,正是藏兵養匪的好地方。
之前不過是茫然無頭緒,沈理才無法推斷出幕後之人針對沈家的用意。如今提出寧王來,再加上成祖皇帝與寧獻王“劃江而治”的約定,寧王一系一直存了割據之心也並不奇怪。
“寧王要的不僅僅是財。”沈理沉思片刻,有了決斷:“明日我要見一見賀西盛,寧王既覷視松江,就不單單是沈氏一族之事。”
還有沈家在朝野的子弟與在江南士林的人望,畢竟造反不僅需要兵,還需要相隨的文臣武將。
沈玲問罪,是因買布與引倭寇上岸的閩商;沈琦問罪,是因妻兒失蹤與倭寇上岸的時間重疊,有內應嫌疑;沈珺是因酒後抱怨侄子,跟侄子沈棟不明不白消失,宗房無故被保全有關係。
這一重一重,算計的是人心。
沈瑞心下一動,根據後世所知歷史,寧王的反心一直無人知,直到正德十幾年正式扯起反旗才被世人所知。如今有了劫掠松江之事,會改變歷史嗎?改變了的歷史會怎樣?
沈瑞好奇中,帶了忐忑與期待。
宗房內院,瀋海吃着茶,看着面色憔悴的賀氏,多了幾分不耐煩。
賀氏依舊囉嗦:“老爺,老二真沒事嗎?那是大牢,不是別的地方,老二被關了這許久。他有功名在身,要是沈理強硬些,趙顯忠也沒有扣人不放的道理啊。”
這樣的車軲轆話,自打沈理、沈瑞到達松江,賀氏已經私下說了幾回。
“強硬?怎麼強硬?用賀家在後邊頂着,趙顯忠多了底氣,現在只是扣人,等到欽差下來,接下來就是定罪問斬。勾結倭寇,禍亂地方,即便不抄九族,三代之內也是無法倖免。”瀋海重重地撂下茶杯,冷聲道。
這兩個月,瀋海也見慣世態炎涼,最恨的不是想要讓沈家做替死鬼的趙顯忠,而是趁機落井下石的姻親賀家。
即便賀家二老爺假惺惺地跑了次知府衙門,說是走了關係,照看裡面的外甥,可那也不過是他一張嘴說說罷了,要是當真了,纔是傻子。
趙顯忠之所以能不顧及沈家在京出仕的族人,一條道走到黑,也是因與賀家另有約定,纔會強壓“地頭蛇”。
偏生賀氏嫁入沈家多年,依舊偏孃家,那邊說什麼是什麼,相信賀家不會害自家。
可不說沈琦、沈玲的罪名,只說自家嫡長孫沈棟,可是在宗房老宅裡消失的。沈棟已經十五歲,半大少年,不是沒有行動能力的嬰兒或容易被制服的孩童。想要將沈棟帶出去,先要迷倒,然後避開人運出去,這不是一個人兩個人能做到的事,也不是外人能做到的事。
瀋海也不是傻子,自然是可着家裡人先查,還真查出兩處蹊蹺來。沈棟失蹤那日,賀氏陪嫁莊子裡的人曾經來菜,來了兩輛馬車,馬車上幾個裝菜的筐。瀋海的懷疑對象就是這些人,偏生倭寇上岸,殺戮百姓,這些人出城正遇到,被倭寇殺了。
雖說有“無巧不成書”的老話,可兩個巧合挨在一處,瀋海不懷疑賀家纔怪。偏生賀氏直爲賀家叫屈,認爲是骨肉之家,不會算計沈家。
長孫失蹤不見,次子被困牢獄,賀氏這兩個月也是備受煎熬。
看着丈夫信誓旦旦,事關兒孫生死大事,賀氏自己也疑惑起來。莫非,真是賀家?
想到這個可能,賀氏只覺得眼前一陣暈眩。她扶着茶几站起來,咬牙道:“我要去賀家問問,到底是什麼回事?”
瀋海見狀猶豫,想要鼓動妻子去賀家鬧,又怕節外生枝,打亂沈理的部署。
這時,就見沈理與沈瑞聯袂過來,沈理道:“我方使人往賀家送了帖子,明日拜會賀家,伯孃可與侄兒同去。”
看着沈理鄭重模樣,賀氏心如絞痛,哆嗦着嘴脣道:“莫非、莫非真是賀家?”
沈理道:“雖不是賀家涉水幾分,可既能沈家逼到這裡地步,總不會全無關聯。”
強龍不壓地頭蛇,有了另外一條地頭蛇支持時除外。不過是縱橫聯合那一套,道理淺顯易懂。
賀氏也終不能自欺欺人,面上帶了愁苦之色,不知是該怨恨多些,還是擔憂多些:“那是倭寇啊,他們怎麼敢?”
“通倭”的罪名落到沈家頭上,沈家扛不住;落到賀家頭上,賀家也扛不住。
瀋海卻不願意看老妻這幅做派,揮揮手,帶了不耐煩道:“侄子們這兩日奔波辛苦,廚房進了刀魚,你叫人拾掇了送上來。”
賀氏唉聲嘆氣地去了,只剩下叔侄三人。
瀋海恨恨道:“賀老二就是的老狐狸,你明日去問,他也不會應的。哼,就靠一張嘴,他卻是不想想,倭寇上岸這樣大的事,是不是一個沈家能扛得起的。等到欽差下來,要是個厲害的,說不得趙顯忠接下來就是推賀家出來。”
這句話卻是氣話了,趙顯忠又不是瘋狗,見一個咬一個。直接開罪沈家,已經得罪謝閣老一方;再將賀家牽扯進來,又得罪了李閣老一系,他的頂戴也到頭了。
不過瀋海顯然也不是無的放矢,拿了個小冊子出來,遞給沈理:“這是賀家在倭寇上岸前後的異樣,自從事情出後,我就叫人盯着賀家,果然盯出幾處不對來。賀家六房在倭寇上岸前來了外客,是幾個男人,倭寇上岸後這幾個人不知所蹤,可官府那邊報備的傷亡,也沒有這幾人名單。這是一件,還有一件事珺哥兒他們幾個被拘拿後,有青年文士曾登門到賀家,我叫人跟蹤,卻是跟丟了。碼頭那邊的消息,在倭寇上岸那幾日,賀家本應有幾條船從四川回來,卻是沒有動靜,過後也不了了之。這裡面要是沒有鬼祟,纔怪!”
沈理接過來,有些意外:“既有這些,大伯怎麼沒直接問賀二老爺?”
瀋海臉上多了凝重:“開始我是想要去問,可消息越來越多,賀家越來越不清白,我就越發不敢去了。算計沈家的不單單是一個賀家,還有別人。我怕打草驚蛇,讓對方察覺,將收尾弄乾淨,那樣的話,沈家‘通倭’的罪名就要摘不掉了。”
沈理與沈瑞對視一眼,都有些訕訕。
之前兩人對瀋海的印象,就是庸碌沒有擔當,到了現在,才曉得太片面了。
既是老祖長親自教養的長子,這眼光還是有的。同將幾個子侄撈出來相比,的確是如何爲沈家脫罪更重要。傾巢之下,安有完卵?就算暫時將這幾個人撈出來,等到沈家“通倭”的罪名成立,沈琦、沈珺、沈玲三個已經是落不下好,斬首的斬首,流放的流放。
“賀家背後的人,應該是寧王。”沈理緩緩道。
寧王造反,畢竟只是推斷,至今沒有任何實證。沈理與沈瑞兩個原怕瀋海不知輕重泄露,並不打算告訴他,只想着明日與賀西盛好好談判。脣亡齒寒,這個道理賀西盛應該能懂。眼下瀋海沒有想象的那樣平庸,也有一族之長的大局觀,此事就不當瞞着瀋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