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淵下了馬車,看了下糊白的大門,面上帶了幾分緊張。雖說是陰錯陽差,並不是他誠心如此,可要是沒有用長輩身份逼迫沈玲回鄉,那沈玲也不過年紀輕輕就暴斃而亡。想想牙牙學語的小楠哥兒,還有正值妙齡就要守寡的小何氏,沈淵竟然有幾分痛意。
小廝已經上前叩門,開門的不是別人,正是受了沈瑞吩咐,留在這邊操持沈玲後事的長壽。
與五房治喪時的熱鬧不同,沈玲是出族之人,何氏在前些日子在宗房門口拒絕了族長的收容,衆族人還是觀望的多,即便偶有過來弔孝的,也多是與沈玲平輩的旁支庶出。女眷這裡,族長太太與對沈玲友善的郭氏都病着,只有沈珺之妻受丈夫吩咐過來走了一遭,其他人再無人露面。
“少爺,二老爺!”長壽看到站在沈瑞身邊的沈淵頗爲意外,忙要上前見禮。
沈淵擺擺手,道:“玲二奶奶與小楠哥兒這些日子可好?”
長壽躬身回道:“楠小少爺還好,玲二奶奶前些日子病了一場,還是請張太醫過來開的方子。玲二奶奶倒是剛性,養了幾日,現在瞧着也漸好了。只是按照張太醫的吩咐,怎麼也要調理個三兩年才能緩過來。”
沈淵聽着有些糊塗,回頭問沈瑞道:“到底是怎麼病,怎地需要調理這許久?”
沈瑞道:“五月裡玲二哥剛出事時,玲二嫂子有身妊,後來孩子沒保住,之前又一直在客棧,不是休養的地方。”
沈淵眉頭緊皺,對於松江族人的印象更壞了。因爲二房祖上的緣故,二房與松江被就幾十年沒有往來,之前因爲沈瑞的緣故,只有對四房印象壞些,其他接觸過的宗房太爺、五房一家都是不錯人品。可是不經事不知道,一經事才發現族親的涼薄。
不說別人,只說沈玲這裡,因爲打小討生活的緣故,性子雖圓滑世故,可也向來與人爲善。除了對嫡母那邊向來遠着不愛親近之外,對於其他族人,沈玲也是能幫則幫。可是這樣與人爲善,換來了什麼?被無辜被人誣陷後,親人族人冷眼旁觀,被生父除名,嬌妻弱子只能客居客棧,最後慘死監獄中。
幸好還有沈理、五房兄弟幾個都是不錯的,要不然這族人不往來也罷。沈淵心中腹誹不已,隨着長壽、沈瑞進了院子。
與五房大支靈棚不同,因爲何氏已經打定主意等官司完結要送沈玲回金陵落葬,所以這裡就沒有舉喪。這套院子又是借住,沈玲又是橫死,即便沈瑞表示要轉給小楠哥兒,何氏也是打定主要要退回的,自沒有正房停靈的道理,就在北屋裡安置了沈玲遺骨。
沈淵既是來了,自然要祭沈玲。
這會兒功夫,何氏已經得了消息,知曉沈瑞帶客至。換做其他族人來,男女有別,何氏自要避諱一二;沈瑞這裡,卻是麻煩他良多,不管來的是哪位客人,看在沈瑞面上何氏也親自出來回禮。
不想,不是旁人,竟然是沈淵。
何氏扶着小丫鬟站在二門門口,看着沈淵,一時竟然是怔住。
沈淵也看到何氏,要不是渾身縞素,幾乎要不敢認了。何氏嫁給沈玲三年,不過二十來歲年紀,可眼前婦人瘦骨嶙峋、臉色蠟黃,說是三十也有人信。
何氏駐足,神色複雜。
沈淵則是已經做好了被埋怨的準備,可接下去就見何氏雙膝跪下,哽咽道:“二伯,您怎麼纔來了?您怎麼纔來呀?”說到最後,已經是淚流滿面,滿懷悲愴。
沈淵聽得心酸不已,親自攙扶了何氏起來,強痛道:“玲哥兒不懂事,你怎麼也不懂事了?既遇到生死攸關的大事,做事還與我賭氣,就不能打發人去金陵送信?”
何氏哭的傷心,聞言卻是一愣,擡起頭來,滿臉驚詫。
沈淵察覺出不對勁,皺眉道:“怎地?難道是打發人送信了,作甚我一直沒有收到,這其中有什麼變故,打發的哪個?”
何氏含淚道:“知府衙門抓人時來勢洶洶,相公覺得不對勁,指望不上別人,插空囑咐了我,讓我給二伯送信求援。我怕別人不盡心耽擱事,就寫了信讓梁平送過去。梁平一個月方回來,說二伯說了松江是沈家根基,知府不過是虛張聲勢,不會真的將沈家人怎麼辦……”說到這裡,臉色變得青白,咬牙道:“過後沒多久,梁平藉口蘇州舅舅家有事,求了出去……我只當他是眼見相公不好怕受拖累才尋藉口離開,沒想到竟然是他在中!相公哪裡對不起他,他作甚要如此害相公?”
這粱平是沈玲乳兄,打小在他身邊做根本小廝,長大做了長隨,最是親近不過。因此,何氏才從來沒有懷疑過粱平。可就是這原本丈夫最信賴之人,欺騙了自己,壓根沒有往金陵送信;要是換做其他人送信,沈淵是不是就能趕過來了?
何氏悔恨交加,神色恍惚。要是自己能些發現梁平的不對勁,另外打發人去南京,會不會丈夫就能得救?一時間受不住,牙齒咬得“咯咯”直響。
沈淵也是懊惱不已,只覺得是自己思慮不全,沒有在沈玲身邊安排妥當的人。
沈瑞是局外人,看的明白,何氏不是不怨沈淵,只是也曉得他們孤兒寡母以後能依靠的還是二房。何氏之父在外任上,沒有出嫁女千里投奔的道理,松江族人又是靠不上的。如今有了粱平這個真正的禍首,證明沈淵之前確實不知情,何氏以後也能自在些。
現在沈玲已去,說什麼都晚了,沈淵雖是長輩,可依舊先往北屋祭了沈玲。雖是三伏天氣,可因北屋擺着幾盆冰,進來就讓人打了寒顫。
沈淵人到中年,不算早年的父母長輩,只兒子就送走了兩個,如今看着沈玲屍首,心中也是感觸莫名,沉默了好一會兒,不知想什麼。
隨着進來的沈瑞還罷,到底是年輕小夥子,沒一會兒就適應了,旁邊站在的何氏卻是身子打顫,面色慘白。她本就小產傷身,這些日子又爲夫守孝,自然受不住。
沈瑞見了,上前低聲對沈淵道:“二叔,還是先出去吧。”
沈淵緩過神來,也瞧出何氏不妥當,點了點頭,轉身出來。
一行人來客廳,賓主入座,何氏的臉色才略好些。
欽差尚未審案,爲沈玲討還公道也不在此時,眼下最要緊的是顧念活着的人。沈瑞本以爲沈淵唸叨了一路的小楠哥兒,眼下肯定是要先見小楠哥兒的,可眼下卻是提也不提了。
還是何氏這裡,即便有傲骨,也不是不知世情之人,知曉兒子已失父,沈家能依靠的族親就是眼前叔侄兩個,叫乳母抱了小楠哥兒上來。
沈玲一家去年回鄉時,小楠哥兒不足週歲,正是幼兒肥嫩模樣,如今一歲多,也不知是這幾個月在外流落失了照顧,還是小兒抽條的緣故,大變模樣。沈瑞之前沒見過沈楠看不出什麼,沈淵卻是都記得清清楚楚,立時心疼的不得了,恨不得從乳母手中接過了小楠哥兒,到底有有了顧忌,只對何氏皺眉道:“小楠哥兒怎瘦了這許多?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還是長身體的時候,你也要看顧孩子,不可墨守成規。”
守孝時不得食葷腥,可是小楠哥兒也好,何氏也好,都是懨懨模樣,正是當調理補身體的時候,要是按照規矩走,只會損了根基。
丈夫冤死,只剩下這點骨肉,何氏哪裡會不知輕重?帶了感激看了沈瑞一眼,方道:“二伯放心,侄媳婦不敢不自珍,還要謝謝瑞二叔,前些日子瑞二叔打發人送來燕窩與高麗蔘,這些日子都用着。”
叔嫂有別,沈瑞這些日子都在五房,不好守在這裡,可是也沒有直接丟他們母子在這邊。看着何氏母子都是病弱模樣,就請了張太醫給他們母子仔細看過,且都開了調理方子。這燕窩與高麗蔘都是養身補氣的好東西,也只有松江富庶之地,纔會拿了銀子就能賣得到。
這是沈瑞之前沒有提過的,沈淵看了沈瑞一眼,亦是欣慰。雖說他這幾年都在外任,可也看出來沈瑞的性子,不是愛攬事的,這般照顧何氏母子,也是看他的面子。只是沈瑞越是如此周全,沈淵越是猶豫。
早在何氏生了小楠哥兒後,沈淵就再次生出過繼嗣子的念頭,之所以打發沈玲先回松江,除了不願意沈玲名譽受損之外,也是故意要拉開距離防止在提嗣子時三房“獅子大開口”,就是知曉沈玲逝去後,這個念頭也沒有改變過。
可是直到方纔,站在沈玲屍骸前,沈淵卻是怕了。莫非真是自己命硬克子,纔會死了一個又一個兒子?且不說自己的親生子,十幾歲年紀,功名都有了,說沒就沒了;還有沈珏,十幾歲的年紀,再沒有養不住的道理,卻是一場風寒就送了性命;還有沈玲,都已經娶妻生子,弱冠年紀,本好好的,就因他生出了再次過繼念頭,不到半年就橫死。
再沒有這樣巧的,即便是坐牢,作甚沈珺、沈琦都逃過一劫,就死了沈玲一個?
饒是聖人弟子、儒家門生,沈淵也不禁生出幾分鬼神之念來?莫非真是老天有眼,容不得他這不孝不義之人有子送終,才這般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