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太素殿,豹房公廨
四月的京中還沒大熱,小皇帝卻已高高興興跑來西苑“避暑”了。
豹房公廨是小皇帝慣常處理朝政奏摺、召見臣工的地方,故而此處日常侍衛內官極多,不說裡三層外三層人疊人,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還是有的。
然而今日院裡卻是空蕩蕩的,諸人都被攆到了院外,就是貼身伺候皇上的、頗爲得臉的幾位小公公也都遠遠站着,保持着“裡頭一喊能聽見”的距離,絕不靠前一步。
不是殿內有什麼妖魔鬼怪將他們嚇成這樣,而是如今權勢遮天、皇上身邊頭好大紅人的劉瑾劉公公在裡頭。
也不是在商討什麼機密大事,旁人不得近前。而是,劉公公這會兒,跪在皇上面前痛哭流涕……
哪個有膽子看劉公公的“笑話”?自然要遠遠避開了,裝聾裝瞎裝不知道的纔好。
這陣子劉瑾本是過得頗爲順意的,先前能與他分庭抗禮、還妄圖害他的丘聚徹底被他弄死了。
先前仗着有西廠還想蹦躂蹦躂的谷大用,在看了丘聚下場後也服帖起來。
皇上把東廠給了魏彬,魏彬倒是個聰明的,處處爲他劉瑾馬首是瞻。
張永去了山西,寸功未立,如今連個信兒都沒有了,皇上跟前全然沒人提這名字了。
如今御前只他劉瑾一人獨大,皇上信任有加,說能給皇上當半個家也不爲過(他自己這樣認爲)。
內閣裡雖有王華、李東陽,讓他不那麼事事如意,但是他有焦芳掐着吏部,又藉着京察狠收拾了一批人,如今大小官員還都算聽話,要緊的衙門口也都順利換上了他夾袋中人。
更有那期滿求官的,巴巴來與他送孝敬,金銀玉器滿櫃滿箱,天南海北的山珍土產也享用個遍,甚至有些進上的貢品,頂尖兒的都是要送來他這邊,次一等的才往宮裡送呢。
對於這樣的孝敬,劉瑾是極爲受用的。
沒想到竟栽也栽到這孝敬上了。
山東這樁一舉抹掉多位高官的大案裡,罪魁巡按御史胡節聲稱,索賄乃是劉瑾劉公公授意所爲。
胡節不是什麼硬骨頭,更有着脫罪的小算盤,在錦衣衛押解回京途中就大呼小叫招供了。
錦衣衛自然也不是鐵板一塊。
尤其劉瑾將精明強幹的牟斌從錦衣衛指揮使的位置上趕走,把心腹楊玉提了起來,想把廠衛統統攥在手掌心裡,奈何楊玉着實是個扶不起的阿斗,連詔獄都沒管好,別說外面當差的這些錦衣衛了。
下面不服楊玉這廢物的大有人在,還有些心中念着牟斌的舊人,以及,暗中投了旁的勢力之人。
遂,胡節本人還沒入京,這劉公公逼胡節索賄的消息就已在御史們耳邊飛了。
本身張禬就是劉閣老的人,後處投了李閣老,真個恨劉瑾入骨的,此番又在山東掀翻了劉瑾、焦芳門下恁多高官,解恨又解氣,名噪一時,正是春風得意之際,聽得胡節這番消息,如何會不擴大打擊面,加緊攻擊劉瑾!
他便聯絡了一干御史,不斷上摺子彈劾劉瑾,更刨出了劉瑾先前許多不法事。
有丘聚倒臺在前,大家也摸着了幾分皇上的脈,便也不提什麼劉瑾帶着陛下玩樂的話,只將劉瑾的罪責往先前讓丘聚下獄的那些罪名上靠,什麼貪瀆、以權謀私、草菅人命等等,真真假假,想辯駁清楚可得費一番功夫了。
劉瑾真真是氣炸了肺,把焦芳、張彩叫來說是商量事,可張開口就忍不住狠狠罵了起來,嗔着他們無能,壓不下這些彈劾。
焦芳比劉瑾還鬱悶,張吉是他門下一員大將——這從二品封疆大吏能有幾人!使了多少氣力才走到這步,偏生生被區區幾萬兩銀子就給毀了!
更麻煩的是,他本是要給他兒子焦黃中謀個升遷的,如今卻是不得不停下手來。
當初焦芳費盡心力運作將兒子焦黃中提到了二甲第七,又得授了翰林檢討,偏在修實錄、修萬卷閣藏書兩樁事中都沒得好處,同榜諸人都得了提拔,越發顯得他兒子不如,他便一直謀劃着給兒子升上一升。
恰近日來了良機,國子監祭酒周玉致仕,翰林學士張芮調了鎮江府同知,翰林院變動頗多,焦黃中藉機升個翰林編修幾乎是板上釘釘,若是操作得當,修撰也不難。
結果山東這件事出來,焦芳也被御史盯上了,只能先緩上一緩了,免得兒子再被殃及。
折了手下,礙了兒子前程,銀子一兩沒收着又惹了一身騷,焦芳恨得牙根直癢癢,又不免埋怨劉瑾忒是貪得無厭,往外省伸手倒叫他倒了黴。
只是口稱人家千歲自詡門下,他面上也不敢說什麼。這會兒被劉瑾喝罵,更是一肚子火氣,便是有主意也不想出了。
一旁張彩倒是扛罵,依舊面色如常。
如今,焦芳漸漸老邁,內閣之中幾位又都不好相與,他自家應對尚且不及,已少有心力爲劉瑾謀劃。
張彩便成了劉公公身邊出謀劃策的第一智囊,其地位也是水漲船高,由吏部郎中升至都察院左僉都御史,現已是吏部左侍郎。
劉瑾罵張彩便是罵他在都察院不曾好好經營,若能攏住一干御史,如今哪會有這許多人找碴。
張彩實辯駁不得,他在都察院實際上沒仨月就升官了,難道能說怪大佬給提拔他太快了不成。
擎着這番罵,思索着對策,直到劉瑾罵累了停下飲茶,張彩方開口道:“此事,多因楊指揮使處置不當。”
劉瑾火氣又登時就又上來了,狠狠一撂茶盞,便又罵道:“楊玉這蠢材……”
張彩卻不再等他罵痛快了,徑直便道,“千歲,可還記得南司千戶石文義嗎?”
劉瑾微微一愣,聽得張彩又道:“下官看此人頗具才幹,辦事果決利落,不若調至北司理刑,也好爲楊指揮使搭把手。”
石文義原是南京守備太監石巖的侄子。石巖早已老病,後小皇帝打破仁廟以來成例,派了四人守備南京,石巖便退了下來。
石巖人老成精,得知新派來南京的守備太監之一劉雲是劉瑾義子,便着意結交,幫助劉雲迅速在南京站穩腳,並在四位守備太監中佔了上風,劉雲也投桃報李,將石巖的侄子石文義推薦到劉瑾門下。
石文義早先就因伯父而得蔭封百戶,入京便正式進了錦衣衛。
在劉瑾收拾了牟斌時,石文義憑着心黑手狠立了些功勞,被提拔成千戶,放在了南鎮撫司。
在石巖的調教和金銀供給下,石文義沒斷了同劉瑾門下這些說得上話的人聯絡。
張彩既是得了石文義好處,也是覺得……是個人就比楊玉強些,此番便想提起來石文義看看。
劉瑾早就厭煩透了楊玉,當初提拔楊玉不止看銀子,還看在楊玉已故的姑母衛聖恭僖夫人份上——這位夫人乃是先帝的保母,先帝那般身世,是十分看重身邊人的,而先帝爺在小皇帝心中最重,連帶着這一應人也都有了造化。
然皇上銳意革冗官時,一系列中貴戚裡子侄都被降職削俸,便是孝廟的保母、近侍的後人也未能倖免。
楊玉這姑母顯然就不夠分量了。
劉瑾遂點頭道:“原是想着還得內行廠操勞操勞,理一理這次的事,你既這般說,便讓石小子理刑吧,看看到底是哪個不長眼的給他祖宗找膩歪。石小子若果然是個可用的,便先提個指揮僉事。”
下一步,便是可以取代楊玉了。
張彩會意,行禮稱“千歲英明。”
事情已經出了,光去查哪裡漏出去的消息固然是亡羊補牢,但眼前更重要的是把事情摁下來。
“於外,還是當尋些別的消息把水攪渾些,”張彩望向焦芳,道,“此次衝着千歲的,想是劉謝仍有餘孽;而衝着閣老的,怕是……那幾位。”
焦芳強忍着沒冷哼出來,心道廢話,口中卻喚着張彩表字,問道:“尚質高見?”
張彩道:“閣老可還記得張吉先前送進京來的書信?”
提起這茬來焦芳便不由惋惜。
先前張吉快馬送進京來書信,說是那沈瑞小兒到了登州也不管有無災情就開倉放糧,險些引起搶糧民亂,實是浪費國帑,更有邀買民心之嫌。
張吉書信中表示已同胡節溝通過了,由胡節那邊寫摺子彈劾沈瑞更爲妥當,他這邊不過是給閣老遞個消息,請閣老心中有數,以便提早佈局。
當時焦芳還招了幾個心腹來商量了此事,想着摟草打兔子,這罪責能多捎帶上幾個人纔好。
沒成想胡節彈劾沈瑞的摺子還沒進京,張禬的摺子先到了!
“胡節那摺子如今還有什麼用!”焦芳冷冷道,“便是撒了消息出去,怕不反讓那起子惡犬叫喚得更兇。”
張彩道:“雖說胡節有錯,但錯在索賄,他身爲巡按御史,查察地方官吏正是本職。山東這趟水,越渾越好,只叫人往那邀買民心上去引,便是王閣老楊閣老哪個敢不自辯?而那張禬,是當去清查屯田的,就空放着這浪費國帑的事兒不去理會,倒往德州去查案了,李閣老又是個什麼意思?”
焦芳皺了皺眉,並沒回話,他當然希望藉着這由頭一舉收拾了他所有對頭纔好。但是這個由頭在當下……
劉瑾卻已先沒好氣道:“沈瑞才被皇上派出去,皇上且不會現下動他吶。牽扯上他吆喝什麼都是白忙活。”
與焦芳不同,在劉瑾眼裡,沈瑞什麼閣老女婿、閣老徒孫的身份都要淡,他是當其爲“張永門下”來看待的。
劉瑾和張永並沒構成競爭關係,相反,兩人還有過合作,而且張永如今悄沒聲的,他都懶怠去理會。
當初同意把沈瑞踢出去,也是本着給錢寧在皇上身邊搶佔個更好位置的目的。
只是沈瑞外放與戴大賓同行這樁事讓劉瑾頗爲不滿的——那陣子正是招贅戴大賓的謠言又起來的時候。
但沒多久,德州遞來的消息就讓劉瑾一身冷汗,丘聚竟能做這樣一個局,喪心病狂想要在路上結果了沈瑞和戴大賓再嫁禍給他。
做過滅門這等大事的丘猴子真是長本事了,殺人放火說來就來!
這要是平常時候劉瑾也不懼這樣的嫁禍,可皇上纔剛派了沈瑞出去要大用,人前腳剛走,後腳就“讓他劉瑾因爲兒女私怨給殺了”,那劉瑾是絕討不得半分好去的,便是死罪能免也是活罪難逃。
好在沈小子有兩下子,能破了局,還能送回人證物證到他手上,劉瑾原就沒想着放過丘聚,如此一來更是輕鬆,將沈瑞那邊的事一說,皇上立時火冒三丈,丘猴子便死得不能再死了。
而皇上又立刻掉頭賞了沈瑞東西“壓驚”,又升了那救下沈瑞的潘姓千戶官職,還將其派到了登州,擺明是留給沈瑞幫手的。
由此劉瑾也看出了皇上對沈瑞往山東辦事的重視。
他既知動不了沈瑞,便不想白費力氣。
張彩卻道:“千歲勿憂,原也不是爲了讓萬歲爺治罪沈家小兒的,不過給那小兒的‘長輩’些敲打罷了。”
劉瑾哼了一聲,道:“只怕這羣老兒不怕這點兒小敲打。”
張彩忽一笑道:“千歲莫急,大敲打,也有。”
他斂了笑容,撣撣衣冠,躬身正色道:“我朝以官爵賞待君子,不惟榮其身,又封贈其親。卑劣之徒獲罪,或流放或閒住爲民,其名雖除,其妻與父母三代封贈誥敕卻如故。若不追奪,何以戒後?”
劉瑾並不喜這般文縐縐的詞兒,腦子裡過了一遍,才皺眉道:“要追奪張吉等人妻母誥封?”
張彩緩緩道:“自此案始,向前追奪。劉健、謝遷、韓文、馬文升、劉大夏、許進等人誥券及原賞玉帶服色。”
劉瑾呆了一呆,隨即哈哈哈大笑三聲,擊案叫好,立時看向焦芳,示意他安排人去做。
焦芳忍不住道了聲:“只怕操之過急……”
隨即便見劉瑾沉了臉,他立時改口應下去做。他倒不是顧惜張吉什麼的,這樁事丟出來,不知道要牽扯多少人,胡節的案子必然立時沒人瞅了,他也立時能從中抽身。
可也因此事牽扯太大,還是當穩穩的做來纔好。
“閣老,”張彩又在此時開口,凝視焦芳道:“非是下官心急,實是山東如今左右布政使盡去,不知皇上會屬意何人。”
旁的話便都不用說了,如今謝遷的女婿沈理,正是山東布政使司右參政。
這沈理還是沈瑞的族兄,當初沈瑞調去山東,皇上都未讓沈理避嫌調職。
以小皇帝的性子,將沈理提拔起來好讓沈瑞做事更便宜些,這等事是完全做得出的。
這時候追討謝遷玉帶服色及家眷誥命,既是要攪渾了水,也是要壓一壓沈理。
焦芳搖頭道:“皇上未必會擢拔沈理。”卻也不提其他。
張彩則只道:“聖心難測。”
說罷,他又掉過頭來向劉瑾道:“千歲莫怪下官掃興,外頭這些其實都還好說,重要的是……千歲還是要往宮裡去。”
劉瑾面上頗有些不悅,這他當然知道,不需要任何人提醒。
張彩躬身一禮,顯得越發恭敬,聲音也低了幾分,“千歲總要小心丘聚那廝前車之鑑吶。皇上最爲信重千歲,千歲,這銀錢上原是小事,莫要爲此生了嫌隙纔是。”
劉瑾瞳孔驟然一縮,想起查抄了丘聚私宅、莊鋪後,總賬呈到御前,小皇帝那陰鷙的眼神,那晦暗的笑容。
所以,這會兒,劉瑾老老實實跪到了小皇帝面前,借這一哭,博份舊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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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哥斜靠在寬大的龍椅中,目光直透過窗戶望着外面一片新綠,看不看一眼跪在下面涕淚橫流的劉瑾。
劉瑾呢,也不敢擡頭去看萬歲爺的表情,就這麼兀自哭着嚎着。
口中先還說這次案子裡胡節純屬自作主張,見事敗又受人指使方攀扯於他。
很快話鋒一轉,又提起他掌司禮監期間如何兢兢業業,因着最近罰米輸邊、清丈屯田國策得罪了多少貴戚仕宦,因此纔有人抓住機會陷害他、彈劾他云云。
再往遠處說,開始歷數這幾年來他的種種功勞苦勞,直說到弘治朝去,將昔日東宮諸般舊事翻了出來,喋喋不休,說得自家都感動了,這淚也有幾分真切起來。
當劉瑾說到清丈屯田時,壽哥纔將視線收回來,微不可查的挑了挑眉。沈瑞那邊清丈登州田畝的密摺也上來,而且,這前前後後的事也寫了個清楚明白。
可笑朝上這會兒還爲着說胡節獲罪前遞上來的彈劾摺子吵了起來,說什麼沈瑞空耗國帑邀買民心云云。
胡節自己貪瀆國帑,倒是賊喊做賊說起沈瑞來。
壽哥眯起眼睛,掃了掃劉瑾,什麼昔日舊情都是混扯,倒是,罰米輸邊、清丈屯田,劉瑾確實沒少盡心盡力,也,還是要用他的。
“大伴。”壽哥緩緩張口,打斷了還在憶往昔的劉瑾,聲音微微有些沙啞,好似有些動容。
劉瑾慌忙用袖子狠狠擦了一把臉,似怕滿臉涕淚讓皇上看着腌臢一般,然後才小心擡起頭來,“萬歲爺,奴婢,奴婢……”
“大伴陪朕這許多年,大伴是何等人,朕會不知道嗎?”壽哥幽幽道。
劉瑾忙作感激涕零狀,叩首口稱謝皇上知遇之恩,可心下卻是發沉,這話其實頗爲含混,可並沒贊他劉瑾忠良,看來皇上心下還是有氣的。
“想想當日東宮之中,你,張大伴,高大伴,還有……”壽哥似是一頓,隨後聲音陡然冷上幾分,“丘聚。”
儘管這個名字很快就滑了過去,壽哥又繼續說起“谷大用、魏彬……”等人。
但劉瑾還是伏得更低了些,心下不斷咒罵丘猴子咒罵胡節。
好像數完了人名,回憶也就到了頭,壽哥輕咳一聲,道:“大伴庶務繁忙,操勞辛苦,門下良莠不齊,有所疏失也是難免,朕相信大伴能妥善處置了。”
劉瑾忙道:“謝萬歲爺體恤!奴婢必當嚴懲這起子不法小人,以儆效尤。日後再有授外差者,必當嚴查嚴管……”
他又滔滔不絕好一番應答,把之前張彩與他出的對策大半講了出來。
也不知道小皇帝聽進去多少,半晌才聽壽哥嗯了一聲,似乎是漫不經心道:“大伴若有忙不過來的,交由旁人幫襯一二便是,大伴騰出手來,也當清一清門下,那些德不配位的東西,留着倒牽累了大伴。”
劉瑾後背一僵,強擠出笑來,應聲稱是,後半截的對策也不必講了,只吶吶的表起忠心來。
壽哥隨意點了點頭,轉而滿臉陰沉,道:“張吉這廝,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挪聖人廟宇銀!朕看,張家人以後不必再進學科舉了。”
曾子被奉爲“宗聖”,是配享孔廟的“四配”之一,在儒家也是地位尊崇。
張吉用自家銀子賄賂上官罪責還輕,若是動庫銀以公謀私,獲罪雖重卻不禍及子孫,可打主意到了儒家聖人廟上,落個不敬聖人的名聲,那便是自絕於仕林了,即使沒有壽哥這句話,張吉的子孫在科舉路上也是難了。
而有了壽哥這句話,那就是絕了他子孫未來所有的指望了。
若是焦芳在此,或許能開脫兩句。但劉瑾是根本不會在乎一個張吉死活的,便連連應是,說皇上聖明。
聽得壽哥又道:“山東這些獲罪官員,挪用官銀、貪瀆、不恤百姓,所罰沒的家產,便由山東自留賑災吧。聽聞今年山東又有旱災的苗頭?”
“山東地方奏報,今春仍是少雨。”劉瑾又忙伶俐道:“雖然那人攀誣奴婢,但也確是奴婢失察,該當受罰的,奴婢自請罰米兩千石輸山東,既是萬歲爺賞奴婢改過之機,也多少能爲山東百姓做些善事,爲萬歲爺分憂。”
壽哥臉上終於露出個笑容來,虛點了點劉瑾,道:“還是大伴知朕。”
劉瑾覷着小皇帝臉色,見了這笑容方纔放下心來,微微鬆了口氣。
這套罰米輸山東自然也是張彩所教。
胡節這樁案子,雖牽扯到劉瑾,但沒有實證,劉瑾是不會獲罪的。劉瑾又實打實是沒拿到銀子的,只要他在皇上面前先退一步,又爲皇上分憂,皇上就是先前有氣也當消了。
罰米輸邊是劉瑾的一項重要政策,但一直頗受非議,此次劉瑾自請罰米,也算是以身作則,看日後誰還好意思跳出來說嘴。
至於這點子糧米,莫說劉千歲豪富不放在眼裡,就說只消傳個話出去,有的是人爭着搶着爲劉千歲料理了,又哪裡用動劉千歲的銀子。
見皇上果然不惱了,劉瑾心下暗道張彩果然有才,盤算着日後還要多多依仗張彩出謀劃策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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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該嘮的嘮開了,小皇帝就表示要去校場騎射,劉瑾倒是想伺候一回,小皇帝卻並沒有應下,勉勵了兩句讓他回司禮監好生理事去了。
劉瑾告退出來,只道小皇帝會叫錢寧伺候弓馬,還特地叫小內侍去找錢寧傳話,讓錢寧在皇上高興時再敲敲邊鼓多誇誇他,他今天這事兒就算圓滿過了。
只可惜,小皇帝並沒有叫錢寧到御前。
校場上,恭候聖駕多時的乃是張會。
英國公夫人是去歲四月底沒的,張會不是承重孫,只一年孝期,如今已是快除服了。
壽哥瞧見他便是一樂,也不下馬,揚聲免了他的行禮,雙腿一夾呼喝一聲,胯下馬匹已飛馳出去。
張會跟他久了自知聖意,便立時翻身上馬,緊緊相隨。
跑出一段路去,壽哥才一勒馬,回首笑向張會道:“怎的,是兵械局有什麼新玩意兒出來,還是,爲了沈瑞被彈劾的事兒?”
張會雖因守孝丁憂交了京衛武學的差事,但因着沈瑞的連襟李延清在兵械局,彼此關係親近,他還是會常看看一些兵械製造進度,參謀些點子。
壽哥知道後,偶爾也會招張會來問問一些軍械的事,且對一些軍械改良也有自己的想法,常常通過張會的口傳到李延清那邊,讓他們嘗試製作,再由張會反饋效果。
臘月正月裡,長寧伯周彧、慶雲侯周壽先後離世,他們是周賢母親的親舅舅,周賢便也有三個月的孝,京衛武學的差事自然也交出來了。
壽哥並沒有尋人頂上,而是讓蔡諒暫領,又讓張會多照應,張會跑京衛武學便跑得更勤了。
故而壽哥有此一問。
張會笑道:“萬歲爺料事如神,句句命中,臣都不敢說了。”嘴裡說着不敢,卻仍是道:“臣是爲着沈二這莽撞小子來的……”
壽哥哈哈一笑,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虛擺了擺手道:“沈二沒事兒,這點子事兒朕還信不過他,派他出去幹嘛?”
張會忙道:“皇上聖明!”面上又露出些不好意思來,訕訕道:“看來莽撞小子得說是臣了。”引得壽哥一陣大笑。
八仙驛站都在張會手中,沈瑞這邊密摺上京,那邊自然也寫了一份密信給張會。知道了前因後果,便是外頭再怎麼彈劾,張會都曉得皇上不會問責沈瑞。
只是,他不能讓皇上知道他知道,而且,他也是想確認一下皇上的態度,故此急嗷嗷的請求陛見。
壽哥大笑一場,笑罷卻又嘆一聲道:“你倒是古道熱腸。”
轉而移開話題,他道:“月底除了服,你便趕緊給朕滾去京衛武學操練去!周賢就應了這個名了,忒賢了些,操練很不成樣子,這三兩個月又耽擱了。今年五月節的龍舟,朕都沒興致看了。”
張會原還有些爲自己起復之後的差事掛心,雖說看周賢丁憂后皇上的佈置,京衛武學是給他留着的,但其實周賢孝期短,和他是腳前腳後除服,到時候職缺歸誰,還真不好說。
周賢在京衛武學時日尚短,雖無大功,卻也沒甚過錯,且本身這個職缺也是皇上用來安撫周家的。
不想今日能得皇上這樣一句,那就是金口玉言京衛武學又交給張會了。他這一顆心總算落到肚子裡,登時精神大振,心下感念小皇帝,立時翻身下馬叩首謝恩。
壽哥嗤笑一聲,道:“甭來那些虛禮,好生給朕練兵便是報答朕了!”因又問了兵械局那邊。
張會答了進度,又道:“沈二那邊還來信問了,想在找兩個懂些水利的去山東給看看。他得了部農書,有些架水車的法子,想尋明白人給試試,若是果然好用,也好刊印了送進京中來。”
壽哥點頭道:“他是個幹實事的,朕沒看錯他。這事兒,你去辦吧,朕若下旨,將來指不上多少人開口問朕要這要那呢。”
張會連忙應下。
壽哥想了想,忽道:“山東這案子前後你都聽說了吧,朕想,把虎頭調到德州衛去。”
張會愣了愣,思量片刻,搖頭道:“皇上既問臣,臣就實話實說,虎頭,不適合德州的位置。”
高文虎被壽哥派到魯南曹州一帶剿匪,這夥兒匪徒本就不太成氣候,叫他過去就是爲了給他鍍金的。
如今有所斬獲,壽哥便急不可待想將他提拔起來。
胡節案中,德州衛上下爲張吉運銀子,自然難逃其罪。
尤其錦衣衛還偵得,德州左衛一個小小的千戶賊膽包天,還妄圖偷天換日騙走這筆鉅款,賴在同僚身上不說,還想讓安德知縣補窟窿。
小小一個知縣,竟然能有這麼厚的家底來補這麼大的窟窿,實在出乎壽哥意料。
這千戶最終自然沒落好結果,處以軍法斬立決。知縣也同樣被問罪,雙雙抄沒家產。
而就這兩家抄出來的銀子,就夠今年往遼東派的軍餉了。
壽哥既是恨極,卻也不免動了安插自己人在其位的心思。
德州衛這次大清洗,空出不少位置來。
“虎頭是個憨實的。”壽哥自己也嘆了口氣,高文虎這個性格,去了德州肯定被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下。但若是……“若是羅克敵一起派去……”
羅克敵是高文虎剛入錦衣衛時就認的師父,一直照應高文虎,爲人又圓滑,也入了壽哥的眼,進了豹房勇士,這次被派去給高文虎保駕護航。
張會覺得羅克敵倒是適合德州的位置,只是壽哥對羅克敵的信任那是及不上高文虎萬分之一的。
但總不能把羅克敵捆在高文虎身上一輩子,羅克敵聰明得緊,不可能甘願一直輔佐高文虎,一旦他反噬,高文虎也一樣渣子都不剩。
張會想了又想,還是向壽哥道:“皇上恕臣直言,臣只恐,虎頭懵懂,那樣的地方卻又將羅克敵的心養大了。”
壽哥沉默片刻,長長嘆了口氣,道:“朕再想想……”
兩人再未談國事,倒是痛快的賽了兩場馬,正待立了活靶比箭時,那邊劉忠來報,張太后遣吳德妃來西苑“送鮮果”了。
壽哥翻了翻眼睛,掃興的丟下弓箭,嘟囔了一句沒人聽得清的話,方吩咐左右道:“罷了,回去更衣。”又指着張會道:“你且去吧,有什麼事兒再召你。”說罷被一衆內官侍衛簇擁着回太素殿去了。
張會恭送了皇上,由劉忠親送他出西苑。
路上張會嘴脣翕動,小聲道:“多謝您從中斡旋,我這就回去給瑛大哥遞個信,讓他安心。”
劉忠微微一笑,低聲道:“我卻不敢居功,恆雲聖眷正隆,並不用我多嘴。”
頓了頓,他警惕的看了眼四下,又飛快的低聲道:“既你是要去見沈瑛,便多添一句,壽寧侯在給沈瑾謀起復求到了宮裡。”
張會立時明白太后巴巴的叫吳德妃過來做什麼。
沈瑾已經除服了,卻還沒有到京,想是在上京路上。壽寧侯張鶴齡這麼着急謀劃,只怕也是因着國子監、翰林院此番變動吧。
張會也不去想那許多,再次謝過劉忠,匆匆出宮,往沈瑛那邊遞了信,又去尋李延清讓他給沈瑞找懂水利的工部小吏、匠人。
直忙了兩天,敲定了去山東的匠人人選,張會要與沈瑞回信時,聽說了宮中下旨,慶雲侯周壽長子周瑛、長寧伯周彧長子周瑭襲爵。
早在去歲臘月長寧伯周彧過世時,周家就爲周瑭請旨襲爵,淳安大長公主因與周家交好,也曾幫忙往宮中說和。只是這旨意一直不曾下來。
而隔日,宮中再度下旨,升錦衣衛指揮僉事周賢爲山東德州左衛指揮使,命其除服後即上任。
作爲重慶大長公主唯一嫡子,周賢身上原就有蔭封的指揮僉事銜,只是一直沒有實缺。
接掌京衛武學時並未升他官職,如今外放,升上一級原是尋常。
只不過這個時機,這個位置,這前後兩個旨意,不免耐人尋味。
京中官場又最不缺迎合上意的聰明人……
*
京城西南,阜財坊,沈瑛宅邸,內書房
這次有人彈劾沈瑞邀買民心等等,沈瑛沈全兄弟雖早知道原委,但他們並不如沈瑞、張會這樣對皇上有信心。
尤其胡節案皇上震怒,沈瑛兄弟很怕皇上一時遷怒,也發落沈瑞。
直到張會從西苑回來送信到沈瑛家裡,兩兄弟這才放心,又謀劃着如何幫襯沈瑞。
沈全在讀書上少了些天分,雖靠着日復一日苦讀終是中了舉,但是想再進一步也是艱難。對此五房母子都心知肚明,沈全自家放棄了,沈瑛便也不逼迫兄弟。
不科舉又不是不做官了,大明底層官員不少是舉人出身的。
明初時舉人爲高官的也不在少數,只是仁廟之後,進士多了,舉人爲官基本上最高止於四五品了。
但說實話,四五品官已是不小了!
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成二品三品的,多少狀元榜眼做一輩子官也不過是四品翰林學士罷了。
出孝後沈瑛一面爲自家起復奔走,一面也仔謀劃着爲兄弟捐個知縣、縣丞之類。有在京爲官的嫡親兄長和與高門聯姻的族弟,沈全在地方上也不會受欺負。
沈全自己其實對當官興趣不大,倒是因着幫二哥沈琦打理過一陣子族務,而頗愛處理庶務。
原本這次沈瑞去了山東,沈全就十分想跟着去的。
只是早在沈瑞外放的旨意下來之前,沈全這邊官缺就已有了些眉目的——年前沈瑛就託好了人情,便是不爲官缺爲着中人的臉面,沈全也不能斷然撂下京裡跑去山東的。
且登州那邊有陸家,無論商事還是地方人脈上,沈全都不如陸十六郎熟悉,沈家在京的族人也要跟去山東的,如此更無沈全用武之地,所以沈全才打消了跟去的念頭。
沈瑛更言道:“你與瑞哥兒從小一處長大,關係親厚,你想幫他之心我如何不知?可若只是爲瑞哥兒跑腿,一管事下僕足矣!你既要相幫,就要自家做出一番事業來,到時在地方上互通有無,在朝堂迴護聲援,纔是你當做的,纔不枉你讀這許多年書!”
沈全也不由慚愧,應下要好好在地方上歷練。
如今沈瑞在登州大展拳腳,兩兄弟便是商議着,給外放的沈全想選個能幫襯到沈瑞的地方。
先前是想着就近在順天府或者河間府尋一處,靜海、寧津等縣都有缺出來,離京城近離海不遠,日後登州開海,有什麼消息可以直接自海上送來,週轉入京,要快上許多。
而今,沈瑛卻是想着往淮安府尋一尋。
倒也不是現在官缺一抓一把由着他們兄弟挑揀,但確實因着京察,又有大佬們鬥法,中低層官員變動還是頗大的,可選擇的餘地也大。
“南船北上,總要有一處落腳補給,少不得要停靠在居中的淮安府。我尋淮安籍的同年打聽了,海船多在廟灣出海。然廟灣屬山陽縣,附郭府城,且又有漕運,這樣的位置只怕不好謀求。”
“相鄰的安東縣多有水患,去了怕也是要日日愁賑災。”沈瑛提筆在紙上簡單勾畫,向沈全道,“還是鹽城,或往北贛榆縣,要好些。”
沈全道:“哥也多打聽打聽糧米。登州缺糧,瑞哥兒雖有諸多舉措,但是這一兩年山東大旱,登州想自給自足怕也是難。若是海路開了,日後從淮安運糧,比蘇鬆更便宜些。”
沈瑛苦笑一聲,道:“這兩年南直隸諸府也一樣有天災,只底子略厚些罷了。未見齊能幫得別的行省。且你當賣糧是小事?少不得要知府點頭,你去了便也是小小知縣,莫要強出頭。”
因不好打消兄弟積極性,沈瑛便又道:“你這些日子有空便多看看瑞哥兒指的那些農書,瑞哥兒那邊又什麼興農的舉措,你能推廣並有成效,亦是幫他!”
沈全也曉得自己想得簡單了,便嘿嘿笑着應下,又順口道:“我聽潤三叔說,翰林院那邊還爲萬卷閣修撰新農書呢。”
好似想起什麼來,他又嘆了口氣,道:“我原道是瑾哥兒要去翰林院的。想着哥你在詹事府,他是回不了詹事府了,如今翰林院升升降降的,不少缺出來,他若回翰林院許還能略升上一級呢。”
沈瑛冷哼了一聲道:“張家如何會看得上翰林院,我聽着風聲,張家屬意通政司的位置。”
皇上讓周家襲爵的旨意下來,朝中諸公都覺着,皇上這番擡舉周家,便表示着對張家的不滿。
皇上防着張家的心,只要不瞎的都能出來,張家還一門心思想往通政司這樣要緊衙門鑽營,皇上能如了他們的意纔怪!
沈全便是不在官場也知這些,不由嘆道:“瑾哥兒這起復之路要有坎坷了。”
沈瑛不欲再提,只道:“瑾哥兒如今還路上,他自己是怎樣想的,你我也不得而知。待他上京再論吧。”
*
胡節案在京中便惹得如此大風波,在山東官場更直同地震一般了,濟南府上下好不紛亂。
站錯隊的,或多或少參與了的,怕被清洗的,無不四處奔走。
又有傳聞現下的左右參政袁覃、沈理會被提拔爲布政使的,因此也不少人來走二人門路。
不過很快京中傳來消息,劉瑾奏請追奪大學士劉健謝遷誥命並原賞玉帶服色。
這就表示劉瑾對劉謝的清算還沒有結束。
衆人看來,作爲謝遷的女婿,沈理不被清算降職就不錯了,升職就別想了。
倒是袁覃,弘治六年的二甲進士,未考庶吉士,一直在外任上,自窮鄉僻壤的小知縣做起,勤政愛民,年年考績上上,全靠實幹一步步升上來。
最緊要的是,他一直沒拜在任何人門下。
如今朝中黨派相互傾軋彼此牽制,不肯輕易讓哪家得到一個封疆大吏的位置,反倒是袁覃這樣沒有門派的容易中選。
於是沈理府門前登時安靜下來,倒是袁家的門檻都要被送禮人踏破了。
沈理對此毫不在意,他原也不是官迷的性子,經過岳父這翻起落之後,更是看得極開,這會兒就是被貶官他都有心理準備的。
而他妻子謝氏,到山東後心境雖然有了大改變,但是聽聞劉瑾對謝家趕盡殺絕至此,仍是驚怒悲憤異常,又不免憂慮年邁的父母不知能否擎得住追討誥命之辱,她自己倒是先病了一場。
還是徐氏一行到了濟南府後,徐氏與謝氏一番長談纔開解了她。
論起來,徐有貞連遭貶徙的經歷可比謝遷慘痛太多了,而沈家太爺也曾爲九卿,一遭身故,沈滄徐氏夫婦依舊不得不外放山西以避過朝中傾軋,比之如今沈理在山東更險幾分,條件也更爲艱苦。
看着徐氏淡然講起往昔,謝氏也是感慨萬千。
再見如今徐氏兒子年紀輕輕就爲四品知府,又有個閣老兒媳,沈家發達就在眼前了,謝氏立時打起精神來,想着自家要趕緊康復,督促兒子好生讀書早日爲官,更重要的是,得抓緊時間相看個能爲兒子助益的好兒媳……
女兒的親事她就看走眼了,那張鏊如今還在守孝,拖累得女兒至今仍未出閣不說,他自己前程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兒子這邊她可一定得擦亮眼睛仔細挑個好家世的!
只如今謝家的情形,她京中那些舊友怕都不會幫忙說媒了,還是得指着徐氏在京中的人脈,幫着給兒子牽線,遂謝氏待徐氏以及楊恬倒是越發親近起來。
*
相比濟南府的紛紛擾擾,登州府就安靜多了。
原本,也就魏家一家有些後臺能跟沈知府梗脖子罷了。
現下魏家後臺倒了,聽說魏家還花了大筆銀子給那位布政使上供的,都打了水漂不說,會不會受牽連也被治罪還難說。
聽說魏員外得了張吉丟了布政使這個消息時,活活給氣昏過去了,偏家中還着了火,亂作一團,搶救不及他就這麼去了。
當初魏家爲“小外甥”辦酒,賓客如雲,登州上下大小官員都去捧場,何等風光。
如今魏家辦喪事時,卻是好生冷清,連素日裡親近的人家都不登門了,更別說當初的狗腿子——他們一早就跑去知府那邊搖尾巴了。
還有那些先前還在觀望的人家,現下也忙不迭來向沈知府賠禮獻殷勤了,積善堂那邊捐銀的不斷,預備倉也很快堆滿了各家獻出的糧食。
尤其是趙家,原是魏家頭號追隨者的,大約爲了挽回在知府那邊的壞印象,又或是趙員外擔心他三弟“效仿秦二”蓋過他風頭去,可是下大手筆捐銀捐米。
對此趙三郎是頗爲鬱悶的,他原還覺得告密挺成功的,知府大人一定會重用他來着,哪成想大哥能狠心捐出半副身家去,他那點子功績根本顯不出來了。
他到底也沒有秦二的本事,還是灰溜溜的繼續聽大哥差遣了。
沈瑞對於這些捐贈照單全收,他這邊要重新打造登州府,需要銀子的地方還多着。
尤其是,他接到了萊州知府李楘的書信,說魯南大批流民竟然往登萊過來了。
這二年魯西魯北平原地帶受天災最爲嚴重,而魯南,更多的是匪亂造成的——羅克敵高文虎就是被派去魯南剿匪的。
登萊兩州山地多,行路難,而相比濟南府青州府,登萊也遠稱不上富裕,流民不過求口飯吃,如何還會往苦地方去,因此這兩府大批流民是很少見的。
當膠州、高密兩縣向府衙報有大批流民時,李楘十分驚訝,但是想到青州府知府榮節是焦芳門下,又探聽說青州各縣禁閉城門,不許流民入城、驅趕流民等等,李楘也無奈了。
雖是氣惱,卻也本着愛民之心極力安撫流民,籌措賑災物資。
怎料流民竟不停歇,得了口糧還繼續往登州境內進發。
還有流民口稱登州知府白花花的米麪發給沒受災的百姓,他們這些受災的反倒沒飯吃,沒這個道理,要去登州把他們的糧食要回來。
李楘不由大驚,連忙修書給沈瑞,讓他多加提防。
沈瑞早在京裡就經歷過山西災民被鼓動上京的事,心知必定是有人在背後給他添堵,但也並不懼怕。
登州府的建設剛剛拉開帷幕,正是缺勞力的時候,以工代賑剛剛好。
當然,前提也是得將那些煽風點火之人揪出來,穩定住大部分流民,免得他們生事。
沈瑞這邊緊急佈置八仙驛站各處,留意流民動向,又行文給與萊州相鄰的招遠縣、萊陽縣,讓兩地先一步做好接引流民的準備。
而登州府城裡,雖目前看起來風向徹底倒向沈瑞這邊,諸大族富戶俯首,但也要隨時防着有人居心叵測煽動本地百姓情緒。
畢竟以工代賑是讓流民做工,雖然那些苦累活計就是給登州百姓了普通百姓也未必肯做,但交給流民,仍是會讓百姓覺得自家“工作被搶”,產生牴觸情緒。
而且那些米糧,大戶們捐給預備倉、捐給積善堂,都是造福登州百姓的旗號,就連給鄉下建朱子社倉都會讓城內百姓不滿,更別說外來的流民要吃這口飯,更像在從登州百姓口中搶糧一樣。
沈瑞與幕僚商量之後,便籌措在積善堂內分門別類建功德碑,打出“建設新登州”的口號,單獨設置賬戶,某類捐款專爲登州工程花用,尤其是利民、便民工程——比如修橋鋪路、河道清淤,又比如建設水利。
而某類捐款及米糧捐贈等,立個福利賬戶,專門爲登州戶籍的百姓發些生活物資福利之類的,諸如城內的社倉所借養的雞鴨,便從這裡走賬。
專款專用,且每年都會賬目公開,張榜於各坊各街,接受百姓監督。
將專款圈出,也好區別於日後賑濟流民的銀兩,免得登州百姓覺得動了自家東西。
爲此府衙還準備專門舉行一個小小立碑儀式,廣而告之登州百姓,加深一下大家印象。
沒特地尋黃道吉日,不過卻也請了就近兩個縣黃縣、福山縣知縣來觀禮。
沒成想,就在儀式的前一日,魏員外的遺孀忽然帶着幼子,跑來積善堂大門前懸樑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