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行身爲宰相後,衣食愈加精緻,這一頓申府上的飯食,雖說是家宴,但也是山珍海味無所不有。
這一頓飯足抵得京城百姓兩三年的開支了。
聽了申時行這一番話後,朱國祚,顧憲成都沒什麼心思在酒宴上,倒是林延潮該吃的吃,該喝的喝,彷彿如自己家一樣。
其實按照林延潮與申時行的關係,至少以前林延潮是把這裡當作自己在京師半個家的。
宴畢後,申時行命長子申用懋送了林延潮,顧憲成等人出門。
到了府外,林延潮待要上轎時,卻見顧憲成的家僕趕來說他家老爺有幾句話與林延潮說。
於是林延潮與顧憲成約了一處地方見面。
二人先後抵達,林延潮先到了一步,待見到顧憲成時,對方則一臉凝重。
入座後,顧憲成即道:“聽聞海剛峰的喪儀是宗海兄協助操辦的?”
林延潮自從任翰林學士後,衆同年與自己見面早都不敢以表字稱呼,更不說是現在是禮部侍郎,但顧憲成這一點倒是照舊。當年顧憲成爲自己冒死上諫,林延潮記得這份恩情,也一直待他如故,毫不介意。
林延潮道:“大體都還是義學衙門在操辦,林某不過幫了一點小忙。”
顧憲成點點頭道:“宗海真是高義,海剛峰不爲聖上,元輔所喜,宗海明知如此,仍是肯站出來替海剛峰辦身後之事。”
林延潮心底一凜,人家說聖人見微知著,睹始知終。
這爲官的,雖沒有這個本事,但從別人話裡揣摩,那是基本功夫。
顧憲成稱申時行不應該與自己一樣都是恩師,稱元輔二字倒顯得生分了。
林延潮問道:“叔時兄,這時候約我有什麼要事嗎?”
顧憲成點點頭道:“確實有些私密話想與宗海商量。”
二人屏退左右。
顧憲成不平地道:“海剛峰復官時候,南京督學御史房寰房心宇屢次上疏詆譭海剛峰,天子內閣不加以處罰,吾弟允成看不過去,與兩位同科進士彭遵古、諸壽賢聯名上疏,要求處罰房寰。朝廷以越級奏事之罪將吾弟與彭,諸二人一併革去冠帶。”
顧憲成之言可謂疾言厲色,林延潮知道他詞鋒十分犀利,在朝士中常鍼砭時弊。
顧憲成已經如此厲害了,他的兄弟更了得。
顧允成還是觀政進士時,居然與兩名同科聯名批評一名朝廷官員。此舉當然被朝堂之士一致叫好,而且說的確實很有道理,但程序確實錯了。
觀政進士還不能說是正式官員,只能說相當於實習生,剛進公司的實習生就敢批評公司中層幹部,哪怕說得再有道理,肯定是找死啊。
林延潮當即道:“叔時兄,若是爲了季時復官的事,某一直全力奔走,效犬馬之勞。”
換了別人聽了林延潮這話一定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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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顧憲成卻拂然道:“宗海盛情,顧某心領了,但顧某豈是爲了自己弟弟的仕途奔走之人。”
“那可是房寰之故,此人詆譭海瑞,實在可恨!”
顧憲成哂笑道:“此人不過一犬而已,殺之反而髒了你我之手。”
林延潮呷了口茶道:“叔時,你我乃是至交,你有事我一定幫忙,就算是天大爲難之事,我能幫的一定會幫。但有時,我也會勸你量力而爲。”
顧憲成一凜問道:“宗海你課是聽說了什麼?”
林延潮點點頭道:“初時我以爲只是謠傳,但今日見你找我來,更信了三分,此事乃火中取栗。”
若是他人聽聞林延潮這麼一番話,似雲裡霧裡,但顧憲成卻是神色凝重。
這要從去年說起,去年京察,申時行授意吏部尚書楊巍,不要如以往張居正在位時那麼嚴苛,可以適當寬大一些。
但都察院左都御史辛自修,單獨上奏天子,說京察六年一次,一定要嚴。
天子同意了辛自修的說法,但是卻爲申時行,王錫爵不滿。
辛自修打算彈劾十幾人,給事中陳與郊正是其中之一。這陳與郊既是王錫爵的門生,又依附於申時行,於是先下手爲強,彈劾辛自修。
辛自修被陳與郊彈劾罷官,顧憲成爲辛自修不平,上疏爲他辯護,結果顧憲成也被重責。
歷史上顧憲成本因這一次上疏之事,遠貶廣西,任桂陽州通判。
但是這一世的他根基卻十分深厚,在多名官員力保下,這纔沒有被貶離京師,只是被斥責了一番,只是他本要升任吏部員外郎的,但現在仍爲主事。
因爲爲辛自修求情,申時行沒有保顧憲成,可見顧憲成在此事的表現上很令他失望。
見林延潮一切瞭然樣子,顧憲成當即道:“既是瞞不過宗海,那麼我也不隱瞞了,不錯,我是有意聯絡朝士彈劾張鯨。”
林延潮嘆道:“此事果然是真?”
顧憲成點點頭道:“此事我曾與恩師商量,但恩師堅決反對,言若是我上疏彈劾張鯨,聖上,張鯨必然以爲他主使之故,讓我切完不可以生此心,張鯨此人早晚會自取滅亡,我等實不必動手。聽完後我心底很是不滿,恩師交代我說此事不可露半點口風,否則會遭殺身之禍。”
“沒料到恩師如此信任你,將此事都與你說了。也好,既然你也知道了,開弓沒有回頭箭,今日恩師在席上一蕃話後,倒是讓我下定了決心。”
是了,顧憲成把申時行那喬玄的一斗酒三隻雞,聽成對自己的敲打了。
不過顧憲成不知此事林延潮並非從申時行那得知的,而是自己的揣測。
顧憲成當即道:“我知道宗海對恩師,恩師對你我都有再造之恩,但是恩師主政這幾年,你也看到朝堂之上,正人去的去,亡的亡,同流合污之輩越來越多。”
“恩師的爲官之道,說來是燮理陰陽,其實這一套就是屈一人之下,伸於萬人之上的爲官之道。這幾年天子的過失,他勸諫過嗎?朝官不正之風,他有糾之過嗎?辛總憲要一正風氣,卻落了一個貶官的下場!”
林延潮也對申時行有些牢騷,但面上還是正色道:“叔時,你在說什麼?”
顧憲成道:“好吧,這些話我放在心底很久了,宗海,在你面前我是知無不言的,就算你將我的話告訴恩師,我也不怕。”
林延潮氣道:“你想到哪裡去,你我是什麼交情,你對恩師有偏見,不用將我也打作一起。”
顧憲成點點頭道:“也好,既是宗海如此信我,我也與你實話相告,就算我們二人不反對恩師,但恩師早晚是要退的,依我看來不會出於數年,到那個時候朝堂上我們以誰爲主?又有誰來主持大局?”
“八年之前,宗海你三元及第,獨佔鰲頭,爲我等同年中第一人。八年後,你官至三品,論名望更是天下仰之。此刻宗海何不跳出來,自立一片天地,我等必是以你爲馬首是瞻。”
林延潮尋思,顧憲成這話很誅心啊,這是要自己自立門戶啊。連顧憲成如此心高氣傲的人,都說出以自己馬首是瞻的話來,這實在令林延潮心底微動啊。
不過顧憲成話說得很打動人,但林延潮覺得自己實力還不夠,現在暫沒有與申時行,王錫爵,沈鯉這樣的大佬分庭抗禮的實力。
“所以你要我出面扳倒張鯨?”林延潮反問道。
顧憲成點點頭道:“不錯,張鯨乃禍國殃民之輩,是堪比劉瑾,王振這樣的鉅奸。這幾年他倚仗恩寵,欺天壞法,招權納賄諸般劣跡罄竹難書。”
“若是宗海能扳倒張鯨,不僅爲朝堂上除去一大害,同時也能得當朝公卿支持,一舉兩得!”
林延潮不由沉思,這顧憲成時機抓得很好啊。
沒錯,張鯨這幾年作風越加放肆了,朝堂上不少官員對他都攢着怨氣。而且自己與張鯨不和是衆人皆知事,張鯨數次打壓過自己,此仇不報非君子啊。
可是要扳倒張鯨,必然繞不開申時行。
申時行是不願意扳倒張鯨的,因爲張鯨有把柄在他手中,隨時都可以控制。
而且若是顧憲成,林延潮上疏扳倒張鯨,天子必然以爲是申時行所爲。張鯨一倒,朝堂上的權力平衡必然失去,到時候難受的反而是申時行。
林延潮搖搖頭道:“我何嘗不想除去張鯨,爲國除奸,爲民除害,但是恩師必然不肯,你要我自立門戶,但我有今日一切,都拜恩師的提攜。”
顧憲成正色道:“宗海,大義當前,何談小義。當年你爲張江陵,潞王事上諫天子,當時陛下何嘗又待你不薄。”
林延潮聞言皺眉,這是兩回事,自己當年上諫天子,雖觸了龍鬚,但也幫了天子獨攬大權,將李太后趕出權力中心。
但是自己現在彈劾張鯨,對於申時行而言就是徹底的背叛。
當然顧憲成也說的有道理,扳倒張鯨後,能爲自己賺取巨大的政治聲望,以他現在的地位,加上這政治聲望,以及顧憲成,趙南星他們在朝中的支持,未必不能自立門戶。
面對顧憲成的期望,林延潮想了一會道:“此事你先容我想一想。”
顧憲成不饒地道:“宗海,此機遇乃是天授,不可失之啊。”
林延潮道:“叔時好意我心領,此事關係重大,我不得不認真考量。”
當夜林延潮與顧憲成分別後回到了自己府上。
林延潮先把陳濟川叫來道:“你今晚動身去保定買田,家裡有多少銀子,就買多少田,最少買得一千畝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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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濟川訝道:“今年保定風調雨順,田價不便宜啊。”
林延潮道:“那就去別的地方買,總之要在靠近京畿的地方。”
“老爺爲何突然生此念頭?”
林延潮道:“這是我納的投名狀。此事你儘管大張旗鼓去辦,不要遲疑。”
陳濟川稱是。
林延潮又吩咐道:“去把鍾事中,於員外叫來。”
不久工科左事中鍾羽正,刑部員外郎于玉立一併來至林延潮府上。
鍾羽正,于玉立現在都是林延潮的心腹,在他的提攜下,二人這兩年來也是平步青雲。
鍾羽正從禮科給事中升爲吏科左給事,于玉立也是從刑部主事升任爲員外郎。
隨着林延潮官至京堂,林黨的實力也在暗中漸漸壯大。
二人見禮後,林延潮道:“這麼遲了叫二位前來,是有一件事要你們去辦。”
二人當即道:“請部堂大人吩咐。”
林延潮道:“南京提學御史房寰可知道嗎?”
于玉立道:“是否抨擊海剛峰爲官無一善狀,唯務詐誕以夸人,一言一動無不爲士論所嗤笑。”
鍾羽正道:“是啊,此人還言海剛峰,妄引剝皮實草之刑,啓皇上好殺之心。並言海剛峰以聖人自許,奚落孔孟,蔑視天子。”
于玉立道:“部堂大人是要替海剛峰主持公道嗎?這個時候彈劾房寰,不知多少官員窯拍手稱快。”
林延潮道:“我讓你們彈劾房寰並非爲海剛峰之故,此人當年彈劾海剛峰時,還言在京義學之事,無一可用,徒然虛耗國家錢糧。”
“這義學之事乃我的政柄豈容他人詆譭,任何攻訐此事者,本部堂都不會與他並立於朝堂之上。”
聽了林延潮的話,于玉立,鍾羽正不由心道,林延潮的手段還真是狠辣。
鍾羽正道:“也好,我早看這房寰不順眼了,既有此機會,無論是爲了海剛峰,還是其他都定要叫他罷官纔是。”
于玉立道:“不談此人彈劾海剛峰,詆譭義學之事,就說他督學南京時,種種弊事如此就夠彈劾他罷官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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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鍾羽正,于玉立之言,林延潮點了點頭道:“元輔我會打招呼,你們二人放手去辦就是。”
隨着海瑞病逝,天子也是樂意作人情給天下讀書人看,給了海瑞很多哀榮,下旨禮部給海瑞議諡號。
而這時候鍾羽正上疏彈劾南京督學御史房寰,言房之試士,用法太嚴,江南士子恨之入骨,至擬杜牧《阿房宮賦》作《倭房公賦》以譏切之,俱用杜韻腳。
鍾羽正上疏後,于玉立也是上表彈劾。
兩封奏疏一下,身負天下罵名的‘房寰’終於被天子下旨奪官,永不敘用。
聽聞此事一時大江南北的百姓,無不拍手稱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