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九十七章 治人治法

林府。

蕭良有,葉向高,方從哲他們議了一夜,興奮者,摩拳擦掌者有之,但也有不少人憂心忡忡,以及言出顧慮之意。甚至以往一向支持林延潮的門生,也是有些退縮。

夜深之後,黨羽門生們各自散去,林延潮從大堂來到書房休息。

門生們的顧慮,他又怎麼不知呢?

但眼下既行到了這一步,絕沒有退回去的道理。

這才坐下,陳濟川即前來道:“相爺,你吩咐的事,我辦好了,這是底薄。”

陳濟川將一本幾十頁的賬簿放在林延潮面前的桌上。

林延潮看着帳薄道:“吾入閣爲相三年,眼下爲一品宰相,年俸不過米十二石,銀一百八十五兩,皁吏銀一百三十兩,鈔六千。”

“但這三年收得炭敬,冰敬,別敬等等卻有這麼多了……你隨我去庫房看一看。”

說完陳濟川掌燈跟着林延潮來到庫房裡查點。庫房外有六位家丁日夜守候着,見是陳濟川,林延潮立即開鎖開門。

但見金錁子,銀錠子高高低低擺滿木架子上,此外還有幾個大箱子,打開一看裡面也是放滿了散碎的雜銀。

林延潮看到這裡不由感慨。

這些錢都是入閣三年來各地督撫,官員進京所贈。

地方官員進京要以炭敬,冰敬,別敬的名目,給京官好處,這是官場常例陋規。

這幾品官都有幾品官的待遇,如林延潮這樣宰相又是多少?

當年另一個張文忠,以清廉聞名的嘉靖閣臣張璁感嘆。

頃來部院諸臣,有志者難行,無志者令聽,是部院爲內閣之府庫矣。監司又爲部院之府庫矣。

大意是‘部院大臣是內閣的府庫,而地方官員(監司)又是部院大臣的府庫。’

當年海瑞在淳安知縣任上曾開了一張單子,裡面列舉作爲一名淳安知縣一年僅常例收入,一共是兩千七百多兩。

若一名官員僅收常例而不向下面另行攤派索賄,在明朝已稱得上清官,這樣的官員不在少數,但海瑞之所以稱爲大清官,是因爲他連這筆常例的收入也拒絕了,因此家裡連肉都吃不起。

嘉靖朝一位清知縣,三年收入就有近萬兩。這些銀子不少就是以火耗的方式,然後又被他們用作進京打點京官的炭敬冰敬別敬等等。

明人筆記有記錄地方官的人情來往,如上司票取,撫按薦謝,考滿朝覲,有費至一千、二千、三千、四千者,夫此銀非從天降、非從地出,而欲守令之廉,得乎?

沒錯,除了正常孝敬外,若是求人比如官位升遷調動,遭彈劾請人消災,都要另外用錢擺平。如此想讓地方官清廉何其困難。

然而後者的錢,林延潮入閣來卻一兩沒收。當然聚賢不避親還是必須的。

“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至於三年宰相……”

林延潮如此自嘲言道,當然這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是清朝說法。

也就是一名知府,僅收常例三年也能有十萬兩身家。林延潮還記得自己老師林烴,他任太平府知府時,當時太平府有規定,每年可從蕪湖關上繳千餘金爲郡守費,但林烴不要,並取消了這個舊例。

此舉被贊爲清廉的典範,可以拿來大書特書。但明朝官場上能有幾名官員如海瑞,林烴這樣拒收常例。

看着一臉不明所以的陳濟川,林延潮道:“這十幾萬兩的常例銀子,都是各地官員的孝敬,我入閣以來一文沒動,眼下分作兩撥,一半拿去給學功書院作辦學之用,一半作資助京師寒家子弟作讀書之用。”

“相爺……”陳濟川吃了一驚。

林延潮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但此事我考慮許久了。年少可以拿讀書當稻粱食,現在覺來還是稻粱好。”

“我把錢給學生,讓他們知道稻粱是稻粱,讀書是讀書,不要混爲一談!”

林延潮想到這裡,看了庫房外自己府邸一眼。

百十個僕役丫鬟,車伕家丁等,維護園子花費,自己與家人的衣食住行每年沒有一兩萬兩銀子確實也打不住。

但老家的產業,鍾騾子那的乾股,維持這份宰相的體面已是足夠了。

到了他這個位置,求財已是沒意思了。

四十四年後明朝滅亡,再多錢也是白搭。

國在家纔在!

林延潮道:“賢而多財損其志,愚而多財則益其過,要革除天下之積弊,首先持身一定要正。持身不正,別人就有了攻訐你的藉口。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這就是欲正人則先正己。”

“但這散財之事,切記不要鋪張,更不要裝作不經意放出話去,此事我不是做給別人看的,而是爲自己求一個心安。”

林延潮似與陳濟川吩咐,又似自言自語。

“相爺,我明白了。”

陳濟川看向林延潮目光間流露出仰慕之色。

這一夜間,雨時而下,時而停。

而沈府上,燈火卻燃至通明。

右中允陳之龍、戶科都給事中姚文蔚、工科給事中鍾兆鬥、吏部員外郎賀燦然,刑科給事中錢夢皋、御史張似渠、御史康丕揚皆聚於沈一貫的府中通宵達旦的商議。

由他的門人組成來看,沈一貫確實在言官中頗有勢力。

“吾與林侯官非敵,然而他坐這個位子上,吾與他之間就不能不有瓜葛,此乃君子之爭。”

這番話倒不是沈一貫違心之言。

另一個時空歷史上,作爲首輔的沈一貫曾與天子提出設立商稅,主張在商稅朝廷與地方對分分賬,但卻被天子拒絕。

沈一貫提出商稅是替換礦稅的折中之法,但林延潮卻是爲了通商惠工,二人儘管方法相同,但初衷不同,卻是差之萬里了。

聽沈一貫這麼說,陳之龍等紛紛點頭。

沈一貫踱步一陣,走到案几邊駐足,但見他手撫几上青瓷緩緩道:“他主張收商稅,老夫不反對,他主張通商惠工,老夫也不反對,但是他要火耗歸公,這加徵加派之名老夫豈可受之,這一次老夫卻不能不站出來說話了。”

陳之龍道:“恩師,此耗羨歸公之事一出,林侯官即入衆矢之的,不僅百官反對他,百姓也是反對他,此乃自取滅亡之道。”

“是啊,要使銀錢流通,可以以新幣爲京官武將俸祿或定兩分耗之法,而火耗歸公之議,乃林侯官自取其敗,只要恩師能在廷議不動不移,滿朝的官員都會站在恩師一邊。”

沈一貫沉吟半響道:“你說得不錯,但林侯官素來謹慎,這一次卻敢如此大張旗鼓,莫非背後有聖意?”

陳之龍笑道:“恩師,若百官反對,林侯官再有聖意又如何?豈不見王太倉如何。”

沈一貫聞言點點頭,疑心盡去。

次日。

林延潮,沈一貫奏請廷議,得到天子允許後,下發揭貼至參與廷議的官員手中。

並且廷議參與官員進一步得到擴大,增爲京師三品以上官員。

看到揭貼的內容,京城的官員們可謂盡是譁然。

按照規矩,在參加廷議之前,與會官員事先不準串議。

但不與會的京官仍忍不住至與會官員門上走動,其中言論多是反對此議的。

甚至有官員義憤填膺地公然抨擊林延潮此乃殘民害民之舉,加徵加派之實。

不斷有門生將朝野上下的輿論稟告給林延潮,不少人建議在此議款項上有所鬆動,減少反對壓力。

然而面對衆門生的勸阻,縱使八風吹來,林延潮仍不爲所動。

孫承宗來至文淵閣時,但見林延潮正端坐閣中以密揭的方式向天子進言。

“師相!”

林延潮停下筆來,笑道:“稚繩,你來了。”

孫承宗上個月又升官了,晉爲太子賓客正三品,仍掌詹事府事。

孫承宗坐下後,但見林延潮心無旁騖地寫完最後幾行,然後拿起紙張命王衡蓋印發宮裡。

但見林延潮笑道:“以往事功都是雷聲大雨點小,而今可謂驚天動地了。你看各省督撫已是來信予我,支持耗羨歸公之事。”

孫承宗道:“師相,學生有一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林延潮看了孫承宗一眼,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

屋內氣氛已冷,寒若冰窖。

孫承宗連忙道:“學生絕無反對火耗歸公之意,只是覺得此舉容易引起百官相攻,師相爲官一向謹慎,爲何這一次冒如此風險?”

“學生斗膽直言,俯請……俯請師相海涵。”

林延潮嘆道:“你還是依舊如此直言不諱。”

“這些年來,已經越來越少人如此勸我了,特別是石東明致仕回鄉之後。”

石星在朝中與林延潮不和,屢屢在廷議上頂撞,最後林延潮忍無可忍,在一些事上爲難石星。

石星見此怒而辭官,期間多次與同僚言,林延潮忘恩負義(當初林延潮入閣前,正是石星向天子保薦他的援朝平倭之功)。

林延潮見石星辭官心底也有些愧疚,於是向天子上奏石星功勞。

一治河,石星任工部尚書期間與潘季馴配合默契,黃河因此得以治理。

二均丈,張居正死後,清丈田地之法險些廢除,石星任戶部尚書時於各省繼續推行此法。

三寧夏之役。

四播州之亂。

五兩度援朝平倭之功。

天子見到林延潮奏章後,給辭官歸鄉的石星加封爲少師兼太子太師之職,如此才稍稍安撫石星的失意。

儘管石星榮歸故里,但官場上卻因此道林延潮性愎自用,不能容人,不能兼聽旁議,還有不滿之人加了一句‘真頗有張文忠公當年的風範’。

儘管損失了一些名聲,但石星一去,官場上下爲之一肅,令林延潮施政的阻力大大減輕。

孫承宗當然知道這些年林延潮權威日重,廷議之上敢於反對之聲漸少,除了沈一貫,恐怕沒有人敢在林延潮稍露半個不字。

然而此刻提及石星,林延潮倒有幾分想念之意。

林延潮道:“這些年奉承之言聽得多了,稍有些實話不免覺得刺耳。真高處不勝寒……但朝堂上要有講真話的人,你說得不錯。眼下朝中反對者不少,換以往吾必安步當車,但眼下時不我待。”

孫承宗道:“師相,坊間流傳恩師欲變法革除積弊,先是火耗歸公,再攤丁入畝,最後官紳一體當差,一體納糧。”

林延潮神色一動:“何人所言?”

“沈四明身旁那些浙籍官員那邊傳出來的。”

“果真如此。”林延潮冷笑,沈一貫果真使下作手段中傷自己。

“師相若提出火耗歸公,必遭到官員與讀書人們的反對!學生爲師相計,還請三思。”

林延潮看向孫承宗道:“你的話僕明白,不用再說了。”

孫承宗見林延潮露出逐客之意,只能告退。他走到門外,回頭見林延潮以指叩桌,凝眉沉思。

這一刻孫承宗突然想起了,他第一次至林延潮門上時情景。那一天雪下得很大,他於落魄之時投奔林延潮,得之收容。這一刻十幾年的師生之情涌上心頭。

孫承宗眼眶裡泛起熱淚回身入內,決然道:“若師相心意已決,學生……願與師相共同進退。”

林延潮聞言一愣,隨即笑了笑,轉身走向牆邊存放公文的紅櫃。

林延潮取出一書來交給孫承宗道:“此書乃我入閣三年執政的經驗所談,盡述國家的弊端,如何治理根除,如何循序漸進都寫在裡面了。”

“師相……”

林延潮擺了擺手道:“自僕入閣之日,沈四明即處心積慮要逐我而後快。僕大不了回鄉教書,但朝堂上卻不能沒有人貫徹僕的主張。此書你拿在手裡,將來吾學若不被人推翻,那麼你一定用得着。切記廷議無論如何,你都不要說一句話,過早暴露政柄則後患無窮,切記你是當今太子的老師!”

廷議之日。

與議官員皆聚於闕左門外。

孫承宗心情沉重,他從這幾日得知,沈四明四下散播言論,言林延潮欲大刀闊斧行變法之事。

林延潮的手段會比當年張居正頒考成法,清丈田畝,一條鞭更狠,一舉觸動無數官紳的利益。

儘管朝堂上林延潮的門生黨羽衆多,眼下已有不少中立官員都已支持沈一貫。

按照慣例,廷議上議論什麼事,就由哪一部的官員在主持,這一次廷議議論火耗歸公,自是由戶部尚書楊俊民主持。

爲何廷議要選闕左門,闕右門,因爲天子御門聽政在皇極門。

天子於皇極門面南而坐,臣子面北而立。至明憲宗後,天子退出廷議後,文官廷議就改作面東或面西的闕左門了。

闕左門下襬着兩張公座。

這是林延潮,沈一貫的位子。

林延潮的公座雖側對着百官,但卻也是面南而坐,他正從容自定地喝茶,盡顯文官首臣之威儀。

沈一貫則面北而坐,二人南北對立,間隔了老遠。至於主持廷議的戶部尚書楊俊民則立在二人之間。

除了林延潮,沈一貫,其餘如楊俊民這樣大員都要站着。

而吏部尚書李戴,禮部尚書于慎行,兵部尚書宋應星,刑部尚書蕭大亨,工部尚書楊一魁,左都御史溫純,通政使林材,大理寺卿鄭繼之如此九卿大員也僅僅是站在檐下。

至於言官們更必須站着參與廷議,然後還要曬太陽。

這幾年從九卿名單的變化上,也可知道沈一貫爲何執意加入言官參與廷議。

在大廷議前,氣氛嚴肅,林延潮與沈一貫二人神情都是凝重,今日之事是二人第一次短兵相接,百官知此也有一番凝重。

就在這時,但見一名宮裡太監從遠處匆匆奔來。

這名太監向臺階上東西對坐的林延潮,沈一貫行禮道:“啓稟兩位老先生,聞之今日大廷議,老祖宗正好有空,故而打算來此旁聽,然後再稟告皇上,不知兩位老先生意下如何?”

這名宮裡太監這麼說完偷看林延潮,沈一貫的臉色。

這時候誰都知道,林延潮,沈一貫之間馬上就要開打了。

田義居然在這時插了一腳。

但見林延潮毫不猶豫道:“大臣廷議,司禮監掌印旁聽,本朝從無此規矩!本輔不能破例。”

沈一貫撫須道:“請轉告你家老祖宗……休作此想!”

那名太監悻悻而退,林延潮,沈一貫對視一眼,都是笑了笑。

楊俊民得了林延潮示意,當即道:“今日所議之事,諸位都各自於下派的揭貼裡知曉了。萬曆銀錢爲地方州縣陰阻,此事蓋因火耗而起,皇上知有火耗之事,震怒非常……”

“……錢糧火耗,原非應有之項,但自各省行一條鞭法來,相沿已有一段時日,地方官員非以此無以養廉,故姑且存之。以往此事都掩在蓋子裡,但人人都心知肚明,今日到底何去何去,我等拿到檯面上說一說,最後拿出一個章程來,奏明天子。”

楊俊民說完,看向林延潮,沈一貫。

林延潮擺了擺手,示意自己不發言。

沈一貫見林延潮不下場,心底大定,但他也不會發言,畢竟以他今時今日地位,一旦出聲再遭小臣辯駁,面子何在?

兩位輔臣不下場,但見禮部尚書于慎行道:“吾有一言。”

楊俊民道:“大宗伯請講!”

于慎行道:“如方纔大司農所言,火耗是自一條鞭法纔有,此說極爲精到。嘉靖十年時一條鞭法,已在有些地方試行,萬曆九年由首輔張文忠公推廣至兩京十三省,朝廷稅賦一律以白銀計,如此也有了火耗。”

“朝廷用一條鞭法之意何在?乃不按實物徵課,省卻了輸送儲存之費;不由保甲人員代辦徵解,免除了侵蝕分款之弊。以漕糧而論,一石漕糧按離京遠近,要另徵三四鬥輕齎銀,也就是十之三四作朝廷的運輸儲存之費。”

“所謂火耗者,到底多少?實不過百之一二。但地方官員借火耗之名,爲巧取之術,以至於代增一代,官重一官。如今官取十之二三,民以十三輸國之十,里胥又取十之一二,民以十五輸國之十。一句火耗,以至於官無橫徵之名,民卻有暗害之實!”

于慎行越說憤慨之色越是溢於言表,下面官員也是跟着竊竊私語。

兵部尚書宋應昌,刑部尚書蕭大亨亦示意他有話說,楊俊民問道:“大司馬,大司寇是附和還是反駁於大宗伯方纔所言。”

宋應昌道:“本部附之。”

蕭大亨則道:“本部不敢苟同。”

楊俊民道:“那請大司寇講!”

卻說林延潮以次輔行首輔之事後,在主持廷議時定下了規矩。

這規矩參考於羅伯特議事規則,其中重要有兩點。

首先所有問答都在發言者與主持人之間互動,未經主持人允許不得發言。因爲辯論時,正反一旦對掐,很容易形成爲槓而槓的局面,最後成爲罵戰,比誰的聲音大或爭到最後一句,無益於會議進程。

其次第一個人發言後,下面發言之人需向主持人表明其立場贊同或反對,反對者先發言。如此達到意見的平衡,避免陷入一言堂的局面。

此主張爲九卿一致擁護後執行。此後廷議的決策效率大大加強,也使廷議之論更公允。而九卿廷議的決策,更深入得到文官階層一致擁護,連天子也不敢輕易更改,離林延潮入閣之初提出的天子與臺閣共議又更近了一步。

但見蕭大亨則道:“事出非無因,地方既有此成例,驟然更之,必生大亂。春秋之義,立法貴嚴,而責人貴寬,何也?蓋因天下之事,不難於立法,而難於法之必行。”

“本部雖主司刑律,卻有一言論斷,古往今來,有治人,無治法。得人辦理,則無不允協。不得其人,其間舞弊弄法又豈止於火耗一法,雖條例畫一,弊終難斷。要革除弊法,唯有重選才用官,以治人爲上上之道。當初次輔也曾言,先有治人再有治法。”

蕭大亨說完從容坐下,不少官員連連點頭,滿臉興奮。

林延潮看了蕭大亨一眼,心底倒也有幾分稱許。

楊俊民向宋應昌道:“大司馬請講。”

于慎行,蕭大亨一正一反後,現在輪到宋應昌出聲:“大司農,方纔大宗伯所言,所謂火耗不過百之一二,誠然如此,當年海忠介公爲淳安令時,一兩銀子只收兩分加耗,也就是兩分耗。但當今地方官員卻加徵至多少?少則二成,多至五成,以至於一條鞭法的便民之利蕩然無存。”

“方纔大司寇所言,本部不以爲然。治理天下,當尚和去同,執兩用中,治人治法視時勢而辨,豈可一成不變。法久弊生,不能不變,變之在人,人以定法。人治之難,難在乾坤獨斷。法治之貴,貴在大綱小紀,無法不修。畿甸遐荒,無微不燭。”

聽完宋應昌之言,楊俊民撫須道:“如大司寇,大司馬所言,火耗歸公乃修一條鞭法之不足,推行萬曆新錢所用,但地方舞弊弄法又豈止於火耗一項。至於治人治法之論,不在此議,下面不必再爭。”

百官此刻也聽得出來,于慎行,宋應昌之言,論據充分,正是事功黨務實的風格。而蕭大亨說得雖好,但只在務虛上作文章,沒有落到實處。

楊俊民詢問後其餘九卿或不表態或贊同,唯獨大理寺卿鄭繼之反對宋應昌道:“從來足國之道必先足民,而足民之道在於薄賦。耗羨乃州縣私徵私派,於理不通,於法不合,若以火耗納入正項,必有不肖官員指耗羨爲正項,而於耗羨之外又事苛求,必至貽累小民。正項之外,更添正項,他日必至耗羨之外,更添耗羨。此與盤剝百姓,加徵加派何異?更有縱貪之害,有違祖制。”

楊俊民則道:“鄭廷尉似沒有看清揭貼所書,火耗歸公當然不可爲正項,乃州縣百姓將正項與火耗一併自封投櫃,由州縣封櫃至藩司,經戶部奏銷之後,再由藩司至州縣。”

鄭繼之則繼續道:“縱是藩司封櫃,又豈能禁州縣官員耗外加耗。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朝廷不明文律法,州縣猶自畏懼,一旦放開則大行其道。”

楊俊民笑了笑,又問何人可答。

通政使林材起身道:“不知鄭廷尉爲州縣時收不收耗羨?不收耗羨,能養家小否?難養家小,則失人倫,收了火耗,則欺百姓。凡慕虛名必處實禍,而今朝廷無耗羨之名,百姓卻有耗羨之實,豈是我等可以無視。”

“本使以爲與其州縣存火耗以養上司,不如上司以火耗以養州縣,與其名實相違,移東就西,使百姓將官員胥吏貪取民財而歸之皇上,倒不如攤開來說。可責令督撫將火耗通盤合算,如何抵項,如何補漏,若干養廉,若干公用,一一上奏戶部題銷。但凡能說得通,行得去,如此既服人心,事亦不誤。”

林材之後,九卿言畢。其餘官員各自發言,不拘三品官員,科道御史官位高低。

廷議進行到現在,若說蕭大亨,鄭繼之這樣官員,言語還有分寸,反對之見言之有物。到了後來言官發言時,不少反對火耗歸公的官員,已是爲了反對而反對,爲了噴而噴。

眼見與此,孫承宗已不顧林延潮之前話,起身仗義執言道:“火耗之事……”

孫承宗雖陳言一番,仍未起力挽狂瀾之用。

楊俊民這時點了禮部右侍郎朱國祚發言。

朱國祚是申時行的得意弟子。但申時行下野後,對方與林延潮關係不好,反而與沈一貫走得很近。據說是朱國祚萬曆十一年狀元,但人們總拿他與林延潮這位萬曆八年的狀元比較,如此一比,自是令朱國祚心底生了恨。

朱國祚依附沈一貫還有一個原因,二人都是浙籍官員。

朱國祚發言時,沈一貫微微一笑。

但見對方出聲道:“啓稟大司農,州縣火耗原非應有之項,因通省公費及各官養廉,有不得不取給於此者,朝廷非不願天下州縣絲毫不取於民,而其勢有所不能也。”

“但眼下有的縣拉了虧空,有的縣卻是富裕,以往地方官員按地裁量,火耗加一加二加三不等,而今朝廷一律繩之,既無法養廉,亦不能免去百姓所遭搜刮,不如以次第裁量。”

沈一貫聞言神色一變,朱國祚看似反對,實際上卻支持了林延潮。

這是怎麼回事?沈一貫想到一個可能,頓時色變。

朱國祚的改弦更張,實令不少人一頭霧水,更令沈一貫一方陣腳大亂。

原先有幾個要發言的官員,頓時遲疑了下來。

這時廷議風向已變,一時之間無人反對朱國祚的意見。

楊俊民等了一陣,也不見人反對,這才點了兵部左侍郎許孚遠。

許孚遠是理學大儒,當年曾於新民報上反對過林延潮陪祀荀子之論,同時他也是浙籍,平日與沈一貫雖少了走動,但不至於支持林延潮,反對沈一貫纔是。

但見許孚遠出聲道:“啓稟大司農,方纔右宗伯建言在理,天下事惟有可行與不可行兩端耳,火耗可行,但朝廷一律定以火耗加二,實有顧慮不周全之理。”

許孚遠說完,沈一貫一方已是瞠目結舌。

但見林延潮好整以暇地安坐於椅上。

楊俊民向林延潮,沈***:“不知兩位閣老可要說些什麼?”

林延潮點了點頭出聲道:“之前一律定以兩成火耗,不是以新幣而論,而據本輔這幾年來清查各地州縣加派火耗的均數……”

聽林延潮之言,沈一貫與百官都是大吃一驚,原來林延潮早就開始摸底了,但他的口風實太緊,竟無一人所知。

但見林延潮侃侃而談:“各地火耗之費唯浙江最好,仁和,錢塘等地不過八分,至於最多太平,永嘉也不過一錢八分。”

“其餘如北直隸各地多在兩錢三錢之間浮動,南直隸如蘇鬆常鎮則爲一錢,其餘州府則要兩錢左右。山東兩錢八分,山西有兩錢四分,也有兩錢的,河南二錢五分至三錢。江西福建皆是兩錢,湖廣二錢至二錢二分不等,而陝川雲貴竟爲三錢至五錢不等!”

隨着林延潮聲音加重,下面出自陝川雲貴的官員不由臉色難看,這幾個省是明朝最窮的地方,但卻是火耗最重之地。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血流千里。

而宰相之怒,百官俯首,捂住烏紗。

闕左門前,不少官員此刻嘴脣輕輕發抖。

但見林延潮叱道:“地方官員加徵加派火耗以此滋擾民間,收刮民脂民膏。這些親民官究竟是治民還是食民,而朝堂竟有人公然替他們遮掩,視若不見,衆目睽睽之下,信口雌黃,掩耳盜鈴,廉恥何在?”

不少官員皆是汗如雨下。

林延潮取了一本帳冊:“各州縣火耗明細在此,臺下若哪位不信,儘管拿去看。”

如陝川雲貴的官員,但見林延潮如數家珍般,說的絲毫不差,都是背心顫抖,不知如何自處。現在事情已經被捅出來了,被林延潮擺在檯面上說,如果此刻不火耗歸公,朝廷一旦下令革除火耗,那麼後果不堪設想。

至於有賬目在手,此法實在非常凌厲,也很得罪人,不過衆官員明白眼下並非與林延潮算賬之時,如何捂住蓋子纔是要緊。

“既是提出按地裁量,也是量力而行,可以令各地督撫劃定火耗多少,其中多少用作養廉,多少用作虧空,多少用作公辦,各自上奏朝廷,不可多徵,也不可少徵。諸位以爲如何?”

說完林延潮目光掃過衆官員,衆官員無不垂首,不敢對視,對此都表示無異議。

沈一貫的臉色更難看了。

而孫承宗等更是大喜。

頓時議論已定,官員各自投票。

其中廷議上贊成的多少人,反對的多少人,各個列名據實寫於奏章上,然後全部與會官員簽字確認後,上奏給天子。

林延潮返回文淵閣時,但見沈一貫臉色陰沉坐在閣中。

沈一貫揮手示意,屏退了閣中辦事之人,然後與林延潮道:“我千算萬算,卻沒料到朱金庭居然……居然投靠了你。”

林延潮笑了笑,今日廷議上支持與反對火耗的官員人數其實相差無幾,林延潮贏得不明顯。

但沈一貫爲何最後卻一副敗了模樣?

原因在於沈一貫的基本盤崩了,浙黨的二號人物朱賡已暗中投靠了林延潮。故而導致沈一貫經營已久的浙黨一下子瓦解了近半數人。

林延潮道:“肩吾兄,官場間,或結以道德,或結以黨友,或結以財貨,或結以采色。道德爲上,黨友次之,財貨再次之,采色再次之,這道理不用僕多說吧。”

這話的意思是官場間締結關係,有共同道德追求爲上,其次就是鄉黨朋友,再次就是錢財,最後則是興趣愛好差不多。

林延潮言下之意,事功學派對標是東林黨,兩邊有各自鮮明的立場,大家因立場,志向相同,而成爲同道。

至於沈一貫浙黨看似很厲害,以同鄉籍貫,姻親形成圈子,比財貨往來,利益交換或有着投其喜歡形成關係顯得……力量更大。

可是這看來牢不可破的關係,在林延潮拉攏了浙黨的二號人物朱賡後,沈一貫的陣營就立即分裂了。

歷史上浙黨鬥不過東林黨,現在自也鬥不過林延潮。

沈一貫撫須長嘆:“沒料到我沈一貫居然敗在了格局和見識上,實在是心服口服。”

林延潮則道:“不敢當。”

沈***:“想公的手段,恐怕早在入閣之初,於張新建,趙蘭溪,王太倉都各自安排了一套,今日總算輪到吾了。眼下公怕已與朱金庭談妥,以他入閣的條件來踢我出局吧,但是……我沈一貫不在,皇上又豈容公一人在內閣獨大,這點考慮到沒有?”

林延潮道:“僕將舉沈歸德,朱山陰入閣,替代肩吾兄。”

沈一貫大笑道:“吾早知道是多慮了。明日吾就上辭呈告老還鄉。臨別之際,吾有一言相贈,這用人之柄皆操之於皇上,一語可榮辱人,一言可生死人。只要皇上一日不肯將權柄下移,縱使你權位再高,終是臣子,變不了此局。”

對於沈一貫之言,林延潮深以爲然地點了點頭,撫須道:“肩吾兄所言極是,兩千年來何爲治法?唯有‘皇建有其極’一句而已。’

“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強也,否則武鄉侯,張文忠公如何名垂千古?自入閣之日,僕早將榮辱不計,生死不計,爲朝廷爲社稷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此番多謝肩吾兄贈言。”

“也請肩吾兄放心,你的門生黨羽,僕不會薄待。”

沈一貫欣然道:“吾知宗海行事自有分寸底線,公有猷,有爲,有守,真宰相之才。吾歸鄉以後就試看公以後如何撥正乾坤,一掃天下積弊了。”

頓了頓沈一貫又撫須感慨道:“但若使天下皆善人,則無君無相又如何?”

說完沈一貫起身,二人對揖後,沈一貫袖袍一甩,大步走出文淵閣去。

林延潮目光默送沈一貫離開。

次日沈一貫上疏辭官,一個月後得準,加少保之職,賜馳驛還鄉。

沈一貫終於返回浙江四明老家,而於仕途上也稱得上善始善終。

而內閣只餘林延潮一人,時稱‘獨相’。

但林延潮不肯大權獨攬,而是上疏請增補閣臣,得到天子御準。經過大廷推後,沈鯉,朱賡皆以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入閣。

而火耗歸公,也得以順利推行下去。時人評曰:耗羨之制,行之已久,徵收有定,官吏不敢多取,計已定之數與策定之前相較,尚不逮其半,是跡近加賦,實減徵也。且火耗歸公,一切陋習,悉皆革除,上官無勒索之弊,州縣無科派之端,小民無重徵之累,法良意美,可以垂諸久遠。

此法預算外收入納入預算內管理的典範,新定的火耗,比原先成例減少了近一半,令督撫對州縣管理之權得以增強,並使各省財政得到舒緩,最重要是萬曆銀錢也得以在地方暢行無阻。

隨着銀幣流通比重加大,州縣所收火耗一年少於一年,此法又反覆重修,但終使銀幣流通盛行,以至於百姓不知戥子爲何物。

朝廷遂廢民間白銀市易,以銀幣爲錢,稱量白銀終被銀本位制取代,火耗歸公之法也因此被廢除,但仍被後世譽爲一代良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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