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七章 君權相權

學生時代,大部分人都作過考試時間不夠,然後被嚇醒的夢。⊙,

這個夢不可怕,最可怕是,醒來以後發覺,這真的不是一個夢,然後當場吐血。

皇極殿之外,天色已暗,馬上就要入夜,這時候大部分考生已是在寫第二篇了,而且快寫完了,但林延潮卻一個字沒有動。

這樣的體驗着實太糟糕了。

這時候執事官已是開始分燭了,幾名考生自信地擺了擺手,看來是不等天黑就要謄正完畢交卷了。

林延潮看了一眼,就斂下心神,開始讀第二道題。裴度奏宰相宜招延四方賢才與參謀請於私第見客論。

看了這一題,林延潮不由佩服,這題目出的實在是妙啊!

完敗林延潮見過所有策問題目,與會試時‘諸葛亮無申商之心而用其術,王安石用申商之實而諱其名論’有異曲同工之妙。

換了一般的考生,連這題說的什麼意思都不明白,但就算看的明白,能答得好的更難,而放在別有用心的人,一看有種細思恐極之感。

這一題說的是什麼意思?

裴度何人,李唐名相,具體事蹟不多說。

這題目正出自新唐書裴度傳。

背景是唐時爲了肘制相權,令宰相奏國家大事,要金吾密奏天子,不可以私下議事。裴度爲宰相時,唐朝中央附近藩鎮林立,

裴度認爲要剷除藩鎮,於是請天子允許宰相,可於私第裡,招天下英豪詢問籌策,與朝臣商議朝政。天子允許。之後裴度剷除藩鎮,成爲李唐一代名相。

這段故事放在當時確實是佳話。但到了眼下卻很微妙了。

這道題考的是什麼,乃將君權下授相權。

這道題目,是不是很誅心?

林延潮揣測殿裡大部分考生,他們會怎麼答?恐怕這一場裡捧張居正臭腳的人會有很多吧。

張居正曾有一句名言,吾非相,乃攝也。

這也就是張居正敢說此話。換了大明其他任何一位首輔,敢這麼說,都要被拉出午門,彈jj彈到死。

大明朝政治和諧時,天子掌‘批紅’,內閣掌‘票擬’,六部尚書掌‘辦事權’,各司其職。

換句話說,這就是中國版的三泉分立啊。

批紅權等於決定權。票擬等於議事權,六部尚書行駛是行政權。這個構想脫胎於三省六部制,但在權力制衡上更進步了。

然後張居正說,吾非相,乃攝也。

就是要以相權代行君權,你這是要有幾個意思?

不過張居正這麼說,很多讀書人也十分贊成。咱們大明就是天子與士大夫共天下,咱們一直實行的是虛君政治。

皇帝你只要蓋個章就好了。天下事交給咱們讀書人來辦就好了。什麼你不信任,咱們自小四書五經白讀的?你要相信咱們的節操嘛。

裴度當時要君權下授相權。是爲了對付藩鎮,而張居正要君權下授,是爲了變法。

沒錯,古今變法之事,一定要大權獨攬。張居正通過在殿試上考這道題,就是想讓自己攝政更名正言順一點。讓士子爲自己鼓吹來製作輿論,這也是他一貫的手腕。

所以策問這第二道題纔是重點,士子爲了殿試裡有個好名次,必是在文章裡捧張居正的。

但是林延潮卻不能這麼寫啊!這殿試文章,將來關係到自己的政治立場。

林延潮不是張居正的人。自己的座師是申時行。

申時行是什麼人,除了內閣大佬外,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身份,那就是帝師。沒錯,他是教導過萬曆皇帝的,史書上說,萬曆皇帝對他這位老師十分信任,要不然怎麼當了十年首輔。

所以申時行是一個‘保皇黨’,那麼想也不用想,自己將來也是保皇派。

因此在會試時,自己在策問中,支持張居正變法,自成格局,不必如王安石那般託古言制,丟掉那張皮,殿試第一道題,林延潮也可以替張居正洗白,雖沒有內聖,但也可以外王,先聖不是外王先決之路。

但是你第二道題,你說要以相權代行君權,那就不行!

立場問題上,不能含糊。

林延潮毫不猶豫下筆就寫。

王者承天意以從事。

天以天下授堯舜,堯舜受命於天而王天下。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夫聖王未嘗不待賢臣已成其功業。

通篇說下來,君權天授,賢君有賢臣輔之。堯有四臣宰,舜有臣五人,都天下大治(託名古人是必要的套路)。

正如天子要承天意行事,那麼宰輔也要受命於天子行事。大意如此,然後長篇大論。

林延潮言辭也不鋒芒畢露,罵相權竊君權,那肯定是找掛科的,但通篇上提倡權操於天子,相權來自與君權所授,這你不能說我有錯。

這時候皇極殿外光線已暗。

日已是西垂,落入西山後,天邊浮出晚霞。

堂上張懋修,蕭良有,顧憲成,劉廷蘭,黃克纘等人都已是將卷子寫完交到了受卷官那。

雖說殿試沒有謄寫,但還是有糊名的。受卷官一拿到卷子,就先行彌封。

堂內數位讀卷官,有的已是拿着考生彌封好的文章,迫不及待地先讀了起來。

隨着考場上的考生一一離去,剩下的考生也是在最後謄寫文章。殿試裡給考生兩支燭,不過有不少士子就沒有用的。

待他們寫完文章交給受卷官後,步履輕鬆地走出殿外,在殿門外碰見相熟之人,還傳來一兩聲低低的笑聲,笑聲裡聽出擺脫壓抑後的舒暢。

至於其他考生,也多是不急不忙的謄寫,陸續皇極殿上的位置一個個的空了。

考生從殿上交卷離去,但林延潮對此恍然未聞。

此刻寫出合乎當權者的文章,已是林延潮次一層的追求了,此時此刻的他,只想寫出心底的好文章,只是在有些字眼上作了淡化處理。

林延潮全神貫注地寫着,不知不覺間眼前突然一暗,原來第一支蠟燭不知什麼時候暗了。

林延潮不急不忙,拿過第二支蠟燭來,此刻皇極殿內,大部分位置都空了,唯有不到五分之一的考生仍在做題。

殿裡燭光星星點點,這一刻多麼似曾相識,讓林延潮想起了,當初在濂江書院的二梅書屋時,自己秉燭夜讀的一刻。

那時也是大部分同窗都離開了,在書屋裡,唯有自己和幾個人同窗支着蠟燭,猶自在讀四書五經。

寒窗十載就是爲了今日這一刻,這也是自己讀書生涯的終點了。

看着殿上的燭光,林延潮有些恍惚,這時纔想起現在不是想這麼多的時候。

林延潮第二題寫的已是差不多了,當下點上蠟燭繼續寫。由於之前第一道題花了太多功夫思考,現在對林延潮而言時間不充裕了,第二道題寫完後看來沒有辦法修改稿子了,只有直接謄寫至正捲上了。

索性一邊謄正,一邊修改,只要自己有整篇文章架構在腦海裡,如此就不怕謄寫時出錯。

林延潮手腕懸於捲上,運筆如飛,一個字一個字在筆下現出。既是正卷,要求每一個字必須寫得工整美觀,而且林延潮還需在正捲上完成修稿,難度還是不小。

但林延潮此刻心底無比沉靜。

無論是四周陸續起身交卷的考生,還是幾位身爲閣老尚書的讀卷官走考場上巡視,都不能干擾此時此刻他的心境。

多年讀書養氣,令林延潮有了一種遇大事能有靜氣的涵養。

此刻張居正從外間走至皇極殿來,皇極殿旁有一暖閣。

方纔他剛與天子在暖閣裡奏請了編輯歷朝寶訓,實錄之事。現在張居正目光在皇極殿上一掃而過。

但見殿上已是空曠,考生卻寥寥無幾,只有十七八人在那秉筆直寫。

到了這一刻,考生都是額上冒汗,露出焦急之色。張居正知道越是到最後,心底就越亂,寫出來的文章就越差。

不過衆考生中唯有一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此人坐在殿角,不過十**歲的樣子,雖仍在寫卷,但背心卻是挺得筆直,懸腕運筆透着一股從容不迫的味道。

“元輔大人!”

申時行見張居正行了禮。

張居正將目光收回道:“今日殿試試兩道題頗緊嗎?”

申時行笑着道:“尚好,不過就是寬限都兩日,也是會有人寫不完的。”

張居正沉吟道:“士子畢生之業,在殿試一舉。若是考生未畢,不用催逼,且容至四更好了。”

申時行道:“是。”

於是申時行轉過頭將張居正的話一說,這十七八個考生都是神情一鬆。

林延潮擡起頭,但見在殿旁宮燈之下,一名五十餘的官員站在那,此刻面有美髯,身材頎長,若不說年歲,乃是一個翩翩美男子。

見對方正盯着自己看,林延潮停筆拱手,然後又垂下頭繼續寫文。

對方則是捏須笑了笑。

林延潮繼續從容不迫的寫卷,待第二支燭暗之前,將兩篇策問盡數寫完。

看着已是大功告成的試卷,林延潮不由一笑,當下拾卷而起,來到受卷官前道:“學生寫完了。”

交卷之後,林延潮走出皇極殿,不由心情舒暢。

看着殿外月明星稀,他不由心道,這紫禁城的月色,真是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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