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殿內。
兩位閣老拜見後,小皇帝即問:“昨日張先生病重,二位閣老可知道了嗎?”
兩位閣臣聞知張居正病重之事,都流露出震驚之色來。
張四維,申時行一起躬身道:“回稟陛下,臣不知。”
一旁馮保將張居正的病情大略講了一遍。
小皇帝看了二人神色,似一點也不知情,手撫御案嘆道:“先皇賓天時,下遺詔與朕指定三位顧命大臣,眼下僅餘張先生一人,連張先生也要離朕而去嗎?”
殿內衆官皆垂不語。
小皇帝頓了頓道:“元輔病重,閣務不可一日無人主持,若元輔暫時無法病癒,樞務應由何人決斷?諸卿可以直言。”
殿上寂靜了片刻,馮保不說話,其他官員也不願說話。
這時候唯有張四維出班道:“啓稟陛下,臣以爲輔吉人自有天相,有陛下恩澤庇護,偶有小疾但想來沒有大礙,據醫官所稟昨夜閣老已醒來一次,依臣看說不準今日元輔就可理事了。”
申時行亦道:“啓稟陛下,臣亦以爲,當務之急當明確輔之病情。”
殿上衆官員點點頭,若是張居正病癒,那麼在殿上所說任何的話,一個不慎,都會立即遭到無情的打擊報復。呂調陽的例子大家還未忘記,當初張居正奪情時,呂調陽暫代輔之時,公然接受閣吏祝賀。事後呂調陽就被張居正趕回了老家。
張四維,申時行混到這一步都不容易,哪個不是人精,當然說話十分謹慎。
不過張居正若是沒有病癒,那麼張居正之後,權力格局如何劃分,又當如何?那麼今日殿上一句話,可能就決定了以後朝堂局勢。
這是一個兩難的局面。
林延潮第一日任起居官,乍聞此事唯有緊閉嘴巴,做好本職之事。何況有大臣在堂,起居官也是不能向天子建言的。
不僅林延潮其他人也都不敢說話,連九五至尊小皇帝也不知說什麼。
殿上寂靜無聲,過了許久仍是沒有一人說話。
身着二色衣,奉御的中官們手中都是捏滿了汗水。
一直到了巳時,天色已是大亮,日頭照得中極殿內一片通明,鎏金的御座奪目光,小皇帝手扶御座上不語,衆臣們垂盯着地上地上金磚。
突然殿外皁皮靴擦地聲,打破了寂靜。
一名太監疾步趕至中極殿稟道:“陛下,張府太醫傳信,今日早起元輔再度病重!”
此言一出,如巨石投湖,羣鳥乍驚。
中極殿內不知爲何嗡嗡有聲,殿中之人不由腳步輕挪,袖擦袍服,額頭拭汗。
小皇帝只覺得一陣眩暈不由以手扶額,馮保漲紅了臉上前一步對這名太監道:“你立即轉告太醫,無論如何也要保住元輔之命,若是不能,撐個一時三刻,若是不行,留下幾句話來也是好的。”
“是,宗主爺。”稟告的太監立即領命而去。
看來張居正是真的病危了。
此刻殿中局勢翻涌,有幾縷呼吸突然沉重。
中極殿若有壽命,那麼可知眼前這一幕在歷史長河中,早就見識過不知多少次。
小皇帝頹然坐在御座道:“各省清賬田畝還未報上,變法之事未得全功,張先生怎麼能在這時候倒下。”
“陛下還請保重龍體。”衆臣一併道。
小皇帝擺了擺手示意道:“大伴,這幾日閣務由次輔暫署,申先生輔之,你以爲如何?”
馮保看了張四維一眼,然後道:“陛下,內臣以爲次輔,申時行當然可以稱職,但張先生不在位,國事又如此繁重,不是一兩位閣臣可以肩挑,內臣以爲可增補閣臣,協理樞務。”
張四維,申時行都是擡起頭來,沒料到在此關頭,馮保是第一個忍不住,跳出來了。
小皇帝疑道:“增補閣臣,此朕一點準備也沒有。大伴心底可有人選?”
馮保道:“陛下,內臣以爲增補閣臣爲當務之急,應選陛下可以信任的大臣入閣,臣以爲禮部尚書潘晟,三朝老臣,休休有容,庸庸有度,吏部左侍郎餘有丁恭謹治平恕,無凌人之氣,增補二人入閣可謂實至名歸。”
馮保此舉簡直是圖窮匕見啊。
馮保與張四維素來不睦,若是由張四維出任輔,那麼難保高拱之事不會重演。
內閣輔與司禮監太監,一個是外相,一個是內相,若是兩個人意見不合,其結果一定有一人走人的。
張居正若是在輔位上病逝,那麼繼任必定是次輔張四維,故而馮保提出增補兩位閣老入閣來分權,鉗制張四維。若內閣不和,就無法與司禮監抗衡,那麼馮保不僅權勢不減,反而更上一層樓。
這一招與當年張居正回鄉祭拜其父時,臨行前突然向萬曆皇帝提出增補申時行,馬自強入閣的用意是一樣的。張居正就是怕自己回鄉的幾個月內,次輔張四維權勢獨大,故而用此分權之術。
大明內閣的政治鬥爭傳統,就是輔永遠要防着次輔一手。嚴嵩鬥夏言,徐階鬥嚴嵩,張居正鬥高拱,次輔幹掉輔的血案比比皆是。但輔雖要防着次輔,卻又不得不拉攏次輔。
這就好比皇帝和太子的關係,次輔是輔接班人,輔終有退位的一日,自己的子孫家人,家族富貴,都要靠次輔來照拂着。所以兩相權衡下,若輔能指定自己信得過的‘自己人’擔任次輔,那麼就再好不過了。
所以林延潮料想馮保這麼說,張四維臉色絕對不太好看。因爲馮保此舉一來分權,二來補入閣臣不是自己人。
張四維利益損害的最大。張四維當了輔後,必須與兩個與自己不是一條心的人同牀異夢。
至於申時行心情也是必然不舒爽,因爲指定內閣入閣人選,雖自己說了不算。但最好是由皇帝,司禮監太監,內閣大學士三方共同指定。馮保決定增補閣臣,繞開了張四維與申時行。申時行將來當輔的那一天怎麼辦。
以餘有丁,潘晟二人而論,林延潮替申時行想來,餘有丁也就罷了,畢竟是老師的同年,當年併爲三鼎甲之一,而且在翰林院共事多年,雙方是老交情。而且餘有丁也是出名的老好人,他入閣申時行絕對沒有二話。
但潘晟此來插一腳是怎麼回事,潘晟是嘉靖二十年的進士,餘有丁和申時行是四十一年的進士。
就科名而論,潘晟比二人高七科,按照翰林院的規矩,申時行,餘有丁見了潘晟都要稱一聲晚生,而不是侍生。故而潘晟入閣後必定是三輔,又不可能甘心居於申時行之下,如此申時行睡覺都要在枕頭底下擱一把刀。
既是對方亮劍了,張四維也是不甘示弱地反問:“敢問馮公公,你說請增補潘,餘兩位閣臣,不知是一己之見,還是與他人商議過了?”
馮保笑着道:“當然不是咱家一人的主意,而是咱家與元輔兩個人的主意。”
這下衆人都沒話說了。內相外相,一個票擬,一個批紅,兩個人的一致意見,就是最高決定。
眼看此刻張四維唯有打落了牙齒往肚裡吞。
哪知張四維笑道:“有馮公公之舉薦,潘,餘兩位當然是可以勝任,待廷推之後,就可補入內閣。”
張四維面上是允了,但實際沒鬆口。
廷推流程於廷議差不多,朝廷三品以上官員出缺,由廷臣參與投票,最後再由天子圈選。張四維的意思,潘,餘兩位入閣不入閣,咱們廷推上以衆廷臣投票多少,再作分曉。
馮保聞言笑了笑道:“內臣以爲,可依張次輔之見。”
馮保出乎意料地沒有與張四維爭執,因爲張四維明允暗阻之事傳出去,必是得罪了潘晟,餘有丁二人。
這樣潘晟,餘有丁二人,就更倒向馮保一邊。馮保自是樂見其成。
但縱然得罪人,張四維這時候也不能做軟腳蝦,若馮保順勢在御前通過此議,那麼意味着張四維直接被打趴下了,以後就算當了輔,也要受鉗制,處處受氣,如此唯有走人。
小皇帝點點頭道:“就暫時如此。”
此刻申時行出班道:“陛下,臣以爲無論增補閣臣,還是由誰處置樞務,都該元輔醒來再作決斷。眼下元輔既是臥病在牀,不能理事,臣斗膽請陛下辛苦幾日,於文華殿總攬聖裁一切奏章,內閣閣臣與司禮監在文華殿裡侍班,以備顧問!”
滿殿之人這一刻對申時行都是露出了刮目相看的神色來。
原來申時行一直隱忍不,但此刻突然一鳴驚人。
林延潮則是垂下頭,嘴角勾起,笑意一抹而過,然後在起居冊上一筆一筆的記錄着。
方纔殿內的局勢是,因張居正缺位,面對大明朝至高無上的權力,馮保與張四維,一位司禮監內相,一位將來輔,正你爭我搶,明爭暗鬥呢。
申時行本尚沒有染指的資格,但他態度又舉足輕重,既是不屬於他,倒不如推給了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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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作爲不如沒作爲來的好。
就在這一刻,馮保,張四維幾乎同時道:“臣以爲申閣老之見可行!”
小皇帝聞言一怔,一言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