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駐京的於大人,官位不過是一名布政司都事,從七品。在大明九品十八級的官員體制中,他只能算是一名卑官。
於大人這輩子從來沒想要幹過什麼名留青史的事情,只想好好當差,靠着河南官員進京公幹的油水,滋潤的活着。
待見到幾名官兵展開萬民書,撲通一聲跪在自己的面前。
於大人他第一時間心道壞了,壞了,事情鬧大了。
這幾名官兵嘴脣都凍作紫色,臉上也是開裂,但卻是神色誠懇地跪在堂上,彷彿自己就能替他做主了一般。
他仔細看去,幾名官兵手中扯着的萬民書上,那密密麻麻羅列在上的名字,頓時也有些動容道:“你們這是怎麼回事,快站起來說話!”
那領頭的官兵垂淚道:“於大人,河南去年剛剛鬧了水災,璐王又要來就藩,省裡沒有錢,只能向各府要錢。”
“可是我們老百姓將地裡糧食都收刮乾淨了,但連建璐王王府的錢都籌不齊。我們沒有了辦法,老百姓都活不下去了啊!”
會館裡的讀書人越聚越多,聽聞官兵所言,有的讀書人驚道:“怎麼家裡會變成這個樣子?”
另有一人嘆道:“你在京讀書,自是不知家裡的事。”
“都是天災人禍,天災人禍啊!”
於大人驚了,此人在會館裡說了這些,萬一煽動了士子鬧事怎麼辦?
於大人立即道:“好了,不必說了,先將萬民書收起來,明日本官就去通政司!”
那官兵急忙道:“於大人,遲不得啊!某從河南到京師沒日沒夜趕了幾千里路,就是爲了把這萬民書交給聖上啊!這十萬火急啊!”
於大人敷衍道:“那也不急這一時三刻的,你知道外面有多少言官,在議論此事嗎?聖上是如何態度?”
“這萬民書一上,會引起多大的風波,你們知道嗎?動盪之下,有什麼後果誰也想不到,你不知京裡情況,就不要摻合了,先回房休息,東西放在我這就好。”
於大人當下欲取走萬民書,但這官兵不給。
於大人驚怒道:“你這是作什麼?”
那官兵咬着牙道:“這是撫臺大人,要卑職親自送至通政司的,在這之前誰也不能取走。”
於大人罵道:“好個大膽的丘八,河南省至京師奏章,都由本官轉呈,你怎麼敢違背本官的命令?”
那官兵只是叩頭,但無論如何就是不給。
“於大人,不如先讓這位兄弟,將話說完,”一名賣木材的商賈站了出來,“這位兄弟我老家是歸德府的,不知道老家現在如何了?”
一名士子道:“去年黃河決堤,就是在歸德府,眼下哪裡能好的?”
“是啊,這收刮之下,恐怕是什麼都不剩了。”
“現在河南不知多少人家破人亡?還有個閹賊不要老百姓活。”
商賈從懷裡掏了一把錢遞到這官兵手中道:“兄弟,請說一說,我家裡還有老母在堂,一個坡腳的哥哥守着幾畝薄田呢!”
“若是催科一下……家裡老母如何是好?懇請大哥告知感激不盡。”
那官兵一推道:“大哥,這錢我不能收。你放心你歸德府人,那家裡一定安好。”
那商賈問道:“怎麼說?快給這位兄弟再端碗熱酒來,賬算我的。”
那官兵一口熱酒下肚道:“多虧歸德府出了兩位好官啊!一位是知府付大人,還有一位是同知林大人!”
“就是林三元!”
“沒錯,學功先生!”
衆讀書人對林延潮的名字是如雷貫耳。
衆讀書人問道:“河南催科如此之重,爲何唯獨歸德沒事呢?”
那官兵道:“都是林大人與付大人的恩德。林大人來歸德來任官後,老百姓沒餓死過一個人,反而將官府裡的錢,拿出來救濟老百姓!咱們歸德百姓哪個不感念他們的恩德啊。”
“你的母親若在歸德府,就放一百二十個心,有付大人,林大人在,什麼天災人禍都害不到他們。”
那商賈聞言流淚道:“這實在太好了,小人謝過了林大人大恩大德了!”
於大人不屑地道:“道聽途說未必當真?一名官兵怎麼能知道這麼多事?眼下朝堂上那麼多言官彈劾於他!”
一旁一名年輕官兵大聲道:“回稟於大人,我就是歸德府人。林大人在歸德做的事,老百姓都看在眼底,若說他是壞官,那麼世上就沒有好官了!”
“你!”於大人被這話一堵,不由哼了一聲。
衆讀書人們紛紛議論道。
“好官壞官,只有老百姓說的纔算!”
“在老百姓心底,這林大人就是好官!”
“朝堂上有奸臣要害林大人!”
“何止是奸臣,簡直就是秦檜!”
“朝廷有這幫太監,以及庸庸碌碌的言官在,咱們老百姓怎麼有好日子過?”
一名讀書人當下出面道:“於大人,就將這萬民書遞上吧!讓聖上知道,我們河南老百姓眼底誰是好官,誰是壞官,將民意告知天子!”
“不能使得忠臣義士蒙冤!”
“天日昭昭之下,聖上必給天下萬民一個公道!在下在此懇請大人了!”
說着這讀書人長長一拜,隨即會館裡幾百名讀書人都是出聲懇求。連同在場幾名官兵,甚至連會館裡的夥計,店小二都是跪下了。
會館外寒風凜冽,但會館內衆意卻是沸騰如火,所有人都跪倒在地。
於大人見此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焦急地轉着圈道:“這行不通,行不通。這裡有列位大人的奏章遞上就好了,你們再將這萬民書一上,此事不是一發不可收拾嗎?”
“這討不了好去的。撫臺不知京裡輿情,不行,讓本官致書省裡,再作定奪!”
這於大人這麼說,衆人臉色一變。
就在這時一名讀書人站了出大聲道:“大人!這萬民書就是民意,這堵塞民意,使得民情不能上抵天聽,此罪也夠你罷官!即你怕當風險,左右都是丟官,你願意留下一身罵名而丟,還是爲百姓而丟!”
於大人急道:“我又不是不上交,只是再請示撫臺而已!”
那讀書人拉住於大人的袖子喝道:“民情如火,如何能緩,若是遲了數日,後果不堪設想,若是於大人怕奸人阻擾,那麼我等隨你一併往通政司投書!”
於大人心道這麼多人投書,不是鬧出動靜更大,我的烏紗帽是要保不住了。他正要阻止,卻聽聞下面的讀書人都是一併轟然叫好。
一名士子登上桌子對四面高喊道:“諸位我等讀書所爲何事?一爲往聖繼絕學,二爲萬世開太平!”
“我們讀書人不爲老百姓說話,還有誰能替老百姓說話,諸位若有膽量,隨我去通政司一行!”
衆讀書人紛紛拍桌道:“願去!”
“我願去!”
下面讀書人將桌面擂得如山響,灼熱之情驅散了冬日的寒意,那等情景任何人見了都一輩子不會忘記。
連方纔那商人也是道:“我雖不是讀書人,但也知道什麼是大義,算我一個!”
於大人見了攤手道:“這怎麼行,這怎麼行?”
當下一名讀書人不容於大人分說,從腰間拔起劍道:“於大人隨我前去!若有奸人阻攔,就拔劍殺了!”
“我去!我去!”於大人頓時嚇得魂不附體。
於是衆讀書人將於大人夾在挾持當中,一併前往通政司。
通政司門前官兵,但見這麼多讀書人一併涌來,嚇得連忙逃入堂中稟告上官。
於大人被挾持着上氣不接下氣,連忙扯謊道:“諸位,通政司只受官員投書,你們這樣怎麼行?”
衆讀書人紛紛道:“既是到了這裡,哪裡有折回去的道理。”
一名膽氣十足的讀書人,二話不說衝到通政司的鼓前。
於大人見了嚇得魂都沒了,但已是喝止不及。
但見這讀書人雙手各拿起一隻鼓槌,面露堅毅之色,當下二話不說,輪起胳膊咚咚咚地敲了起來!
激昂的鼓聲猶如敲在每一個的心上!
鼓聲聲震四周,直透入紫禁城的重重宮闕之中!
“這下事情鬧大了!”於大人見此一幕,幾乎就暈了過去。
而這時通政司大門一開。
鼓聲猶自不歇。
“還不給本官停下!”
通政使倪萬光在左右兵卒護衛下出門,見這麼多的人聚集在此,人頭涌動,士子們不顧天寒地凍,羣情激憤。
倪萬光暗暗心驚,面上喝道:“吾乃通政使,爾等所爲何事竟然敲鼓?”
衆讀書人一併行禮道:“見過大人,我們乃河南士子,有民情上呈天子!”
倪萬光罵道:“什麼民情,好讓爾等聚衆在此,還擊鼓鳴冤,趕快散了,若是驚擾了聖駕,你們誰來當此責任?”
“晚生願以身當之!”領頭士子一句話就將倪萬光堵了回去。
“說的好!”衆讀書人都是鼓起掌,大聲叫好。
倪萬光黑着臉道:“好,本官記住你了,什麼民情遞上來吧!”
這時幾名讀書人將萬民書攤開。倪萬光吃了一驚道:“這是什麼?”
“萬民書!”
倪萬光變色了。
那士子顧盼四周,然後朗聲道:“這是我們河南五百二十萬百姓的萬民書,上呈朝廷,求陛下聖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