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鬆恨恨而走,直到被老管家喊住稟報查察完畢,才猛省過來。聽着老管家一一所報,再一次感到頭疼起來。
揮揮手,有些不耐煩的打斷管家的報賬,在唯一一處收拾好的偏房中來回踱了幾步,忽然停下道:“去,再收拾一處地方。不用多好,只隱秘些就行,本想急用。”
老管家耷拉這樣眼皮應是。轉身走出兩步,略一遲疑,頓住腳步輕聲道:“老爺,武清城各世家很有錢的。”說罷,腳下不停的去了。
沈鬆一愣,不由的若有所思。他剛纔忽然想起老和尚的住處還沒安置,這纔打發老管家趕緊去。
對那老禿驢,他雖然恨不得其死,但是眼下可離不得他。而且眼下這局面,他也實在沒有那個心力去鬥氣。
對付蘇默,還有完成組織上的任務固然是重要,但卻也並沒要求時限。哪怕是這次實在不行,只要他在武清這兒站住腳了,憑着地頭蛇的優勢,不怕以後找不到機會。
可是眼下這局面卻是拖延不得,縣衙一日不能儘快修復,他的威信就一日弱似一日。他本來底子就薄,再這麼下去,不用多久,不用別人攆,自己就得灰溜溜辭官了。
他忍辱負重,這麼些年來爲了什麼?不就是這一身頂戴嗎。即便對付蘇默,完成組織任務,最終目的也是爲了這個官身。這個官身關係着他能否光宗耀祖,能否青雲直上,能否一展抱負、出閣入相,這,絕不容有失!
所以,他哪怕心中再如何痛恨那老僧,這會兒也不得不虛與委蛇。但是沒想到的是,老管家竟忽然來了這麼一句。看來關鍵時,還得是自家人才貼心啊。
唔,武清的世家們嗎?他默默的開始思索着。
外面腳步聲響起,老管家的聲音傳了進來。沈鬆精神一振,難得的親自大步走過去,將門打開,溫和的道:“通叔,快進。”
老管家一愣,隨即猛然低頭,將眼睛中那乍然激動的神色掩飾過去。多少年了,這個自己差不多看着長大的孩子,漸漸的不再對自己依賴。不知從哪一天開始,通叔這個稱呼也再也沒有聽到,代之而起的只是隨口的吩咐,完全一副主人對下人的態度。
可是今日,這一聲遙遠而親切的通叔,霎時間讓他心旌搖動,似乎一下子就回到了那往日溫馨快活的日子裡。那時候,陽光溫和、鳥語花香,朱亭里美豔的婦人含笑而坐,孩童稚真的笑聲迴盪在綠蔭之間……
“通叔,通叔!”耳邊忽然傳來呼喊聲,讓他猛然驚醒過來。擡起頭正迎上沈鬆不快的目光。
“你在想什麼?快說說,你方纔說的那個,嗯,各世家,嗯,你是怎麼想的。”不耐煩的將他欲要解釋的話語打斷,轉身坐回到椅子上,滿是期待的問道。
老管家眼神一黯,心中暗歎一聲。略一沉默,這才答非所問的道:“老爺要收拾的屋子收拾好了,地方很隱秘。不過,那位似乎也不在,許是又出去了。”
沈鬆一愣,霍然站起身來驚怒道:“你怎麼知……呃,你說什麼?又出去了?這叵耐賊禿!”
他恨恨的咒罵着,將身上衣領扯開,微微透進的涼風,讓他的燥熱稍敢好受了些。
在地中間來回走了幾步,眼神兒忽然瞅向旁邊仍低首垂眉的老管家,心中暗道:這老傢伙,倒是個玲瓏剔透的。我本以爲瞞住了所有人,卻不料還是被他察覺了。不過也好,總是自己人,以後倒也可以幫着我盯着某些人。
心中想着,嘴上卻沉聲道:“此事萬萬不可泄露!否則,必有大禍!”
老管家面上毫無波動,只是仍木然的恭謹應道:“是。”
沈鬆這才神色稍緩,低頭沉吟片刻,擡頭道:“先不管他。你說說,剛纔說的那些世家之言,可有什麼具體的想法?”
老管家撩起眼皮掃了他一眼,隨即又垂下眼簾,緩緩的道:“今日衆世家齊集縣衙,要求老爺查察邪物害人一事。可這查案子就必須動用許多人力、物力、財力。人力、物力可以縣衙出,但這既然是全武清百姓的事兒,各世家大族也是利益攸關,又豈可置身事外?那麼他們便來出些財力有何不可?至於這財力的多少嘛,自然由老爺斟酌,想來他們也是說不出什麼的。”
他說的極慢,語氣平靜至極,便似在說白菜豆腐一般的平常事兒。可是聽在沈鬆耳中,卻是雙目越來越亮,終是忍不住興奮的站起身來,拍掌大笑道:“好好,妙計!確是妙計!人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誠不欺我!”
笑了幾聲忽然又頓住,猶疑道:“若是他們不肯呢?你知道的,這幫商賈最是奸狡,往往嘴上說的山響,真要動銀錢時,卻是個個都有無數的理由推搪。”
老管家麪皮微微一抽,仍是平靜的道:“沒錢就無法全力緝查,老爺可使人廣告百姓,不是縣衙不肯爲民除害,實在是衆世家不肯出力,卻與縣衙無關。”
沈鬆一愣,仔細的思索了一會兒,不由的越想越覺得妙。這般煽動民衆之事,之前多是些有心人拿來鬧事的法寶。不料今日自己拿來用用,卻也是好用至極。
若是那些大戶們真不肯出這個錢,到時候傳言一出,衆世家頓時便成了千夫所指。
就算自己這次不能憑藉着修繕了縣衙,沒了這些鄉紳的威勢掣肘,也不會再對自己的根基動搖,反而倒是能爭取到民心站在自己這邊。
而若是成了,不但縣衙修繕一事解決了,自己登高一呼,四方響應,齊心協力共除邪物的名聲便也坐實了。那樣只會更加速自己在武清的立足。
所以說,無論成與不成,這簡直就是一件只見其利不見其害的絕世高招啊。
想到這兒,他終於徹底放開心緒,仰天哈哈大笑起來。
“看來檀越很開心啊。”
忽然,一個聲音憑空響了起來,將他所有的好心情頓時化爲烏影。轉頭看去,卻見門口處不知何時,老和尚悄然而立,正滿面平靜的望着自己。
沈鬆吃了一驚,急扭頭看向一旁的老管家。卻見老管家此刻正倒在地上,顯然不知何時早被弄暈過去。
“你!你將他怎樣了?”他大怒着問道,腳下卻是不肯往前,生怕惹的這老和尚對自己也下手。
嘉曼嘲諷的睇了他一眼,這一眼雖然隱晦,但卻被沈鬆敏感的捕捉到,不由的霎時漲紅了面孔,羞惱道:“你該明白自己的身份,這麼冒冒然的出現在人前,若是一不小心豈不誤了大事兒!”
老和尚撩起眼皮不屑的看他一眼,淡然道:“怕是已經誤了。老衲剛纔去察看人質,卻發現不見了蹤影。連老衲那猴兒也不知所蹤,如今便是來告知你一聲,老衲要去追蹤查察,來不及再幫你什麼了,你自己好自爲之吧。”
說罷,再不理沈鬆目瞪口呆的發愣,大袖一舒,身形展動,整個人便如一隻大鶴一般飛起,在夜空中只閃了幾閃已然不見了蹤影。
沈鬆呆在原地,張着嘴巴半響沒回過神來。許久,地上的老管家忽然發出一聲**,終於讓他驚醒過來。
一醒過神來,他第一時間便是破口大罵起來。這一罵簡直是山崩地裂、瘋狂海嘯一般。以至於剛剛甦醒過來的老管家古波不興的面孔,都不由的出現愕然震驚的神色。
要知道平日裡沈鬆是非常注重自己儀態的,哪怕是再如何震怒,最多就是喝叱幾句,再要麼就是甩袖走人。可是如此刻這般,簡直如同村夫村婦般罵大街的事兒,根本就是做夢都不可想象的。
是什麼事兒讓他如此失態?老管家有些難以想象了。
什麼事兒?事兒大了!自己百般設計的佈局,甚至不惜動用了唯一的一次求助,才達成的局面,忽而在即將發動的關頭,告訴他人家不玩了。這尼瑪簡直不要太坑了!
更不用說,從一開始那老禿驢就牛逼哄哄的,一直不肯讓自己掌握主動權,口口聲聲他必將配合自己如何如何,絕不會出錯。可是眼下呢,偏偏就是他那裡出了變故。
而出了變故後,那老禿驢僅只是來通知一聲就走人了,連個歉意都懶得表達,這尼瑪真是我走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啊。
瀟灑啊!不羈啊!我太陽你全家個母雞的!沈鬆此刻的心情簡直暴怒到無可言喻的地步,哪還顧得上什麼狗屁的儀態風度!如果可以的話,他甚至殺人的心都有了。
實在也不怪他,這換成誰也得抓狂啊。千算萬算,算計完了發現,所有人都毫髮無傷,唯有自己這邊留下一地雞毛,沒吃到狐狸反倒惹上一身騷,都得鬱悶到死不可。
不知罵了多久,直到口乾舌燥、嗓子眼冒火嘶啞起來,他才紅着眼大喘着氣停了下來。
只是停歸停,卻也只是不再大聲怒罵了而已,代之而起的是不時低聲呢喃。整個人便如魔怔了般在屋中來回轉着,如同一隻困獸一般。
老管家眼中露出痛惜之色,忽然皺眉沉喝道:“遇事當靜,越急越錯!還不醒來!”
這一聲突兀直至,沈鬆猛地渾身一震,霍的停住腳步扭頭來看。
老管家此刻再無半分往日平和,面色端肅的直視着他,毫不退讓。沈鬆血紅的眸子狠狠的瞪着他,老半天才漸漸清明起來。直到某一刻,忽然長長吐出一口氣來,激靈靈打個寒顫,蹬蹬蹬往後連退幾步,滿頭滿臉的出了一身大汗,原本漲得發紫的臉孔,也瞬間轉爲蒼白。
老管家急邁步上前,一把扶住他搖搖欲倒的身子,將他慢慢扶着坐在椅子上,又爲他斟了一碗茶,伺候着他喝下。見他終於徹底平復下來,這才暗暗鬆了口氣兒。
方纔可謂險極,沈鬆大受刺激之下,血脈奔涌,熱血上衝,導致了腦毛細血管的爆裂堵塞,這便是常言的氣怒攻心。換成醫學術語,那就是急性腦梗塞發作的前兆。幸虧老管家當機立斷的喚醒他,不然,怕是這位沈明府將是第一個活活氣死的縣令了。
“老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兒?慢慢來,總有辦法的,越急越是沒用的。”老管家細聲細氣的勸慰着。
沈鬆整個人癱軟着,兩眼中又射出極憤怒的神色,但瞬即又轉爲頹然,搖頭喃喃道:“沒用的,白費了,全白費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