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有些事兒太……突然,腦子有些亂,我……沒別的意思。”蘇默皺皺眉,嘆口氣說道。
進了屋中,見到程恩獨坐窗邊,眼望着窗外,怔怔的不知在想些什麼。臉上雖然早不見了波瀾,但是仔細看仍能看出有些微紅的眼眶。
窗外,秋日的陽光透過樹冠,灑下一片斑駁的疏影,獨坐的少女身上也便明暗不定着,恍如與眼前的世界割裂開來。
有風吹來,輕輕撩起一絲鴉發,少女長而濃密的睫毛便微微顫動着垂落。於是,四下裡便忽然滿溢着一種靜謐,那孤坐的少女也似煢然遺世,透出一股嬌弱寂寥之態,讓人望之心疼。
何瑩眼中閃過一抹疼惜,快步走過去,輕輕伸手攬住她,目光望了蘇默一眼,露出哀求之色。蘇默滿心的憤懣,便終是沉寂下去。
輕輕握了握何瑩攬在肩頭的手,程恩敏銳的感受到了那股發自內心的憐惜,不由的微微感動。也忽然有些明白了,爲什麼蘇默對這個女子那種有些放縱的寵溺。
面對着這個骨子裡至真至善的女孩兒,便是同樣身爲女子的程恩自己,相處久了了解了後,怕也會願意這麼寵着她吧。她如是想着,心中不由的輕嘆。
只是這種心緒不待落下,蘇默的道歉卻讓她有些驚詫起來。驚詫的同時,眼神也微微波動了一下。剛剛平復下來的心湖,也不由的重又漾起一片波瀾。
“爲什麼?”清冽的眸子看過來,裡面分明有着萬般的不解和委屈。話語問的沒頭沒腦,但是屋中三人卻似乎都明白其中的含義,誰也不曾露出疑惑。
蘇默沉默了一下,終於還是沒直接問出最敏感的那個話題,只是擡起眼眸深深看了她一眼,眉頭軒動了下,問了同樣的一句:“世妹又爲什麼?”
程恩靜靜的看着他,眸子如兩汪清澈不見底的幽潭。稍傾,清冽如泉的聲音響起:“世兄之策,需要一個有份量的正規途徑傳達。若只是尋常傳播,必爲有心人詬病。”
蘇默一怔,皺眉辯道:“若我所料不錯,東廠和錦衣衛必然在這有手尾,何愁不能直達天聽?”
程恩搖搖頭,又再輕聲重複道:“正規途徑。”
蘇默不解的看着她,程恩便輕嘆口氣,臻首微微垂下,似在組織着言詞。
片刻後,擡眸看向蘇默,平靜的道:“自仁宣之後,忠正名臣輩出,以內閣爲核心,清流之勢愈盛,相權堪堪與皇權相併。
後雖有天順、成化之殤,然爲時不長,雖有小挫卻不傷根本。至當今登基,仁厚寬和直類昔日仁、宣,又掣肘與成化遺患,終至於臣權日重。
以今時今日,治天下者,已非天子乾綱獨斷,正是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由此才得中興之謂。
廠衛者,天子私奴也。雖天子信之,然衆臣厭之。故,若論之與朝堂之上,以廠衛之證爲謀,天子曰正,羣臣必爲反。此無關正邪忠奸事,實利益之爭罷了。
試問,君可有自信,天子能因君一人而對天下人?便是,敢問天子又有何依仗,能罔顧衆意,以一人而壓天下人?
世兄所謀,本爲置之死地而後生之策。但稍有疏逾,生不可預見,死必先至!或者世兄自認,朝堂之上皆是友朋,世兄一言呼之,滿朝皆應?若如此,小妹無話可說,願向世兄賠罪。”
秋日的午後,幽靜的小屋中少女清冽的嗓音如山泉迸濺,令人聞之暑意盡消。但是聽在蘇默耳中,卻是不由的毛骨悚然,渾身如墜冰窟一般。
是了,自己百般算計,卻偏偏忘了這一茬兒。君權與臣權之爭,又豈止大明一朝?縱觀華夏幾千年封建王朝,可謂從始至終貫穿下來的,盡在這君權、臣權四個字。
自己只想着能應付了最上面的老大,卻忘了閻王好見小鬼難纏這句至理名言了。若真按照之前的粗糙手法,或者真如程恩一番話中所言,生未必見,死必先至了。
當然,自己身在西北,或不至於死,但是這麼一頭闖到草原上,時勢所迫,怕是“蘇默牧羊”之事真要一語成讖了。
這麼想着,不覺頓時渾身冷汗冒出,心中對程妹妹的感念無以言表。甚至連先前對那娃娃親的芥蒂,此時此刻也消散大半。
這個女孩兒聰睿智慧,更難得的是心細如髮、穩重大氣。對於自己的缺失遺漏,不動神色中已是巧手補遺,彌於無形。能得如此奇女子爲妻,不知是前世修了多大的福氣,更有何不滿的?
至於說排斥別的女子,這也就是古代,環境風氣就是三妻四妾,人家也不過就是跟自家長輩哭訴哭訴而已。若是放在後世,他蘇老師要敢弄什麼小三兒的花活兒,怕不是簡單的哭訴了,估計早就被咔嚓了吧。
自己雖機緣巧合來到了這個時代,男子天生的貪心可以有,順應這個時代的三妻四妾也可以有,但卻不能真個拋卻了基本的準則,連這個時代的糟粕也不管不顧的全盤縱容接受。
想想開始知道自己有門娃娃親時,其實也沒有太大牴觸,還曾隱隱期盼遐想過。只是被剛纔楊一清一番隱晦的言語,才使得有了逆反的決定。追本溯源,其實不過就是因爲楊一清話中對何瑩等女的不尊重而已。
那麼,自己之前因此便決定拒婚程恩的心思,又何嘗不是對程恩的不尊重?
按照這個時代的準則,程恩就是名正言順的正房妻子,這等同於後世的合法妻子。那麼,一位妻子抵制其他的女人接近自己的丈夫,又何錯之有?這天下,又有哪個女子沒有這種妒忌心?
書上小說中描寫的那種,妻子主動幫丈夫納妾,接受別的女子或許也有,但又誰能說,那便是妻子心甘情願的?若真是那樣,也便不會有那麼多的宮鬥橋段兒了。
自己如今處於這個時代,既然不可能改變,也沒準備去改變這種三妻四妾的習俗,那麼大可通過真誠的溝通來嘗試解決就是。一怒之下便想着什麼拒絕婚事,休了這門親事的想法,不說屬於忤逆不孝吧,單就對程恩來說,豈非就是大大的不公平?自己又跟這個時代的某些男人有何兩樣?
更何況,他如此大的反應,真的就僅僅是因爲感覺對何瑩她們的不公平嗎?又何嘗不是因爲覺得程恩自作主張,沒經自己同意就泄露了自己身份的惱火?
說到底,不過是大男子主義作祟罷了。但可笑的是,偏偏自己這種莫名其妙的大男子主義,差點就讓自己落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枉自己之前還憤怒的認爲,程妹妹這般主動的拾遺補缺,是完全不顧及自己以及自己身邊人的安危之舉。如今想來,他忽然大感慚愧。
第一次如此的剖析自己,審視自己的內心。由此心下暗歎,原來自己也不過是個凡夫俗子,那種卑劣的劣根性與任何人並無二致。
“多謝妹妹如此相待,是蘇默錯了。先前得罪之處,還請妹妹大度寬容,不要怨恨,蘇默在這裡給妹妹賠禮了。”
他想通了自己的所爲,站起身來整了整衣衫,正正規規的向程恩一揖到底。只是這次的道歉,其中的誠意誠懇,卻再不似之前那般應付了。
程恩何等伶俐,自然也感受到了這種誠懇。心下又是感動又是欣慰,之前諸般委屈、心中鬱結都在這一刻漸漸消散,終至不見。
“蘇世兄不必如此,原是自家人,亦是小妹本分之事,當不得謝。只盼世兄能不以小妹卑鄙,不怪小妹妄爲,於願足矣。”起身款款回禮,只是言中終是免不了有着一絲兒委屈。
蘇默撓撓頭,不由有些尷尬,訕訕的不知該怎麼迴應。下意識的反擊道:“是我的不是,讓妹妹委屈了。不過妹妹也是,咱們這般關係,你若早些明言告訴我,又哪會有這麼多誤會出來?”
程恩登時一僵,心中隱隱一股不好的預感升起,眼神飄忽着強自鎮定道:“什……什麼不告訴你,又……又什麼這般關……關係?我不是已經都告訴你了嗎,咱們兩家祖上有些交往。”
她話音兒有些發顫,兩隻小手緊張的使勁絞着,全沒了先前的那副清冷鎮靜。心中只一個念頭翻騰着,莫非他知道了什麼?怎麼就知道了呢?若真知道了,那豈不是羞死個人了?
蘇默也是一怔,完全沒想到這會兒了她還要遮遮掩掩。但正如程妹妹聰明智慧一樣,蘇老師又哪裡是個笨的?更不用說他兩世爲人,對情愛之事早不知經歷了多少。那經驗豐富的,堪稱聖手了,對上程妹妹這麼個青澀的雛兒,不過只一轉念間,便猛省過來,猜透了個七八分了。
嘴角邊漸漸綻出一絲邪邪的笑容,眼神兒就那麼定定的盯着小姑娘緊張的面龐,偏偏卻一句話不說,直讓程恩一張小臉兒越來越紅,恰如胭脂落到了水中,不過片刻間便如同煮熟了的蝦子一般。
不但如此,隨着這種沉默的延長,程恩心中不好的預感越發強烈起來。眼神餘光瞄到這貨那玩味,甚至可以說是戲謔的神色,那預感最終變成了確定。
由是,強烈的羞窘再也難以自持,連帶着身子都不由顫抖了起來,恨不得拔腿就跑,遠遠的躲開纔好。
旁邊何瑩卻是看的奇怪,從開始的擔心到隨着兩人的誤會解開,蘇默主動道歉,她本來終是鬆了口氣兒。可哪知道這口氣還不等喘出來,蘇默一句話後,兩人之間忽然就變得極爲詭異起來。
“程妹妹,你……”何妞兒向來是想到什麼就做什麼,既然不明白便張口就問了出來。
“啊!”程恩正緊張的不行,猛不丁何瑩這麼一張口,直驚的不由自主的跳了起來,啊的叫了出來。
但隨即,便看到何瑩愈發詫異的眼神兒,登時省悟過來自己的反應太大了。這一下,哪還能再繃得住?跺跺腳,也顧不上說什麼了,轉身就要落荒而逃。
只是,那腳剛跑出兩步,身後便傳來一聲幽幽的輕嘆,緊接着的一句話在耳邊響起,頓時讓她腳下一拌,好懸沒直接昏倒過去。
“唉,娘子啊,你可瞞得我好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