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洛怔怔的看着哱雲打馬遠去,心底的震撼卻如海潮拍岸一樣此來彼去,恍如萬馬奔騰。
葉赫正要策馬直追,身後傳來一聲斷喝:“不必了!”
只見朱常洛一步步走上前來,眼底黑沉沉的有如失了璀璨羣星的永夜,蚊鳴一樣的聲音雖弱卻堅:“葉赫,別追了。”
看他的臉如同雪地一樣的白,葉赫不禁擔心,伸手往他手腕探去,卻不料甫一碰到,對方如被蛇咬一樣猛的縮回了手,葉赫微微一驚,探詢的目光向朱常洛望了過去。
朱常洛莫名有些慌,躲避開葉赫的眼神,低聲道:“我沒事,他沒怎麼樣我。”
雖然只是一瞬,葉赫卻清楚明白的從對方的眼裡看到了幾分慌亂、幾分防備,還有幾分……猜忌。
葉赫烏黑深遂的眼睛輕輕眯了起來。
哱雲到底說了什麼,讓這個傢伙如此防備自已?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朱常洛擡起眼,看着認真發問的葉赫,除了滿心滿口的苦澀,竟然無言以對。
我能告訴你,哱雲知道我中毒的事麼?
我能告訴你,他說他知道如何解毒的事麼?
我能告訴你,我此刻正在懷疑在你心中視如天神一樣的師父麼?
因爲你是我相交莫逆的兄弟,所以我不願也不會讓你爲難。
所以答案是肯定的……不能!
忽然想起哱雲走之前看向自已那古怪的眼神,陰險的笑容,就好象一條毒蛇吐着信,瞪着眼,殘忍的遠遠盯着中着了自已毒牙的獵物,任由它在地上不停的翻滾,可是不管再怎麼折騰,死局已定。
自已在哱雲的眼中,就是那個正在撲騰的獵物吧?我爲魚肉人爲刀俎的這感覺很不好受,可是真正讓朱常洛刻骨驚心的是哱雲的狡詐與可怕,他只用了幾句話,就將自已與葉赫牢不可破、堅不可摧的兄弟情誼,在不知不覺中已經種下了嫌隙,眼前雖然只是一絲小小裂痕,但總有一天,裂痕會變成裂縫,到最後便是四裂八瓣,再也無法收拾。
一刀進去,鮮血噴灑,有什麼可怕?但萬刃誅心,纔會讓人痛不欲生,那纔是真惡魔。
看着眼前逐漸放大的某人的臉,朱常洛咧開嘴苦笑了一下。
一陣天旋地轉,眼前一黑,直挺挺往雪地中僕了下去。
等到朱常洛再睜開眼時,已經置身馬車之中,外邊傳來的馬蹄踏雪之聲不絕,
輕輕動了下身子,卻覺得周身骨節無一不酸無一不痛,又覺得嗓子眼裡似有火燒,說不出的難受,不由得呻吟出聲。
一個虎賁衛聞聲撩起簾子一看,驚喜大叫道:“孫大人,葉少主,王爺他醒啦!”
孫承宗和葉赫進入車中,孫承宗還好,葉赫看着着實憔悴了好多。
朱常洛看在眼裡,這心裡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
孫承宗嘆了口氣,笑道:“醒了就好!您這一睡三天,可是把咱們大傢伙嚇了個不輕快。”
和笑得燦爛的孫承宗比,冷着臉不說話的葉赫,倒讓朱常洛訕訕得有些不好意思。
忽然想起正事,臉色一變,“三天了?哱拜此刻已經回城了?”
孫承宗笑臉收斂,似有千斤般點了點頭。
朱常洛嘆了口氣,這算是天意註定,明明可以避免的一場大戰到頭來還是功虧一簣,想來真的讓人鬱郁扼腕。
這一下子算是栽了,打草驚蛇,前功盡棄!想都不用想哱拜入城之後,很快便會揭竿謀反,自已半年的未雨綢繆,因爲哱雲這個人出現全部化爲流水,一切的謀畫全都回到了原點,對於那個惡魔一樣的哱雲,朱常洛手心裡已經有了冷汗。
朱常洛敲敲快要裂開的頭,忽然想起一件事:“咱們這是往那裡走?”
孫承宗道:“是我自做主張,正往北平虜所方向而行。”
朱常洛吐出一口氣,真心讚賞道:“先生果然厲害,做的極是恰當。”
哱拜謀反已經是沒有任何懸念的問題,寧夏一地經過他多年經營,一旦發難,必定就是一個亂到不能再亂的局面,孫承宗不象自已擁有比別人多出的幾百年的歷名知識,在這種情況下居然沒有帶着自已遠去甘肅或是陝西避難,而是深入險地北下平虜所,光憑這一份的眼光和膽識,就足以讓朱常洛刮目相看傾心佩服。
萬曆這一朝一早一晚出了兩個驚才絕豔人物,早一個是張居正,開啓了明朝末代難得一現的中興一景,被後人譽爲大明脊樑。後一個孫承宗,以一人之能力挽狂瀾,克土復疆,被後人稱爲明末最偉大的戰略家,可惜這兩位人材都在明朝輝煌一時,之後全都歸於沉寂。
能與這樣牛叉的人物一塊共事,不由朱常洛不感而嘆之,但感嘆歸感嘆,朱常洛要做的事還有很多,掙扎着坐起,便要提筆寫信。
一直沒做聲的葉赫忽然怒了:“寫什麼信,再寫命都不用要啦。”
眼看着那位怒氣衝衝的跳車而去,朱常洛瞪眼,孫承宗尷尬。
朱常洛勉強撐起身揮筆寫了三封信,親自用印封好,鄭重遞給孫承宗。
“麻煩老師將這三封信快馬送給甘肅巡撫葉夢熊、山西總兵麻貴、陝西巡撫沈思孝,讓他們見信行事,在我重新下令之前,不準輕舉妄動。”
其實他不用說的那麼鄭重,孫承宗不敢也不會有半分的怠慢,當下親自拿着信出去辦理。
朱常洛放下一樁心事,肚子卻嘰哩咕嚕的叫了起來,估計這幾天昏昏而睡,這五臟廟久時不祭,裡邊各種大神小鬼全都造反了。
忽然鼻子就聞到了一股香氣……
香氣來自於葉赫,一隻烤得金黃冒油的雞正拍着翅膀向朱常洛飛來。
天大地大,肚子最大,朱常洛口水幾乎都快流了下來,涎着臉便要去拿。
葉赫手中短匕如電般揮動幾下,好好一隻雞已經四分五裂,斷口處光滑利落,無一例外全是從骨縫關節處下手,動作有如電光流水,乾淨利落。
拿人手軟,吃人嘴短,朱常洛覺得自已得表示一下心意神馬的,於是讚歎道:“古有庖丁爲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今有葉赫少主爲我斬雞,遠勝皰丁,在下榮興之至。”
葉赫瞪眼瞅他:“吃個雞也有這麼多話!”
朱常洛一笑開始大快朵頤,左腿右翅,吃得風捲殘雲。
葉赫眼底隱現笑意,忽然忍不住道:“那日哱雲和你說過些什麼,你打算要瞞我到什麼時候?”
手上動作忽然慢了起來……
“葉赫,你我相交莫逆,不管有什麼事我從來沒有瞞過你,可是這一次……你先不要問,讓我好好想一想。”
說話的口氣不知不覺近乎於乞求,可是其中的堅定之意已不可逆。
“在我想通之前,不要問我,成不成?”
葉赫靜靜望着他,“能讓你這樣難以啓齒,想必和我有關。”
朱常洛低着頭看不出表情,手卻不自制的輕輕抖了一下,葉赫看在眼裡,嘆了口氣,“你即不愛說就不說,以後我也不會再問,等你什麼時候想說再和我說罷。”神情頗是落寞,轉身便出了車。
車內傳來朱常洛的聲音:“你放心,我想不用太久,我就會找出答案來,到時第一個就告訴你!”
葉赫轉過頭來,眼睛亮得有如草原上的太陽,燦爛而耀眼。
深深吸了口氣,“好,我等着!”
平虜所地處寧夏北邊平羅鎮,又名平虜營。和玉泉營、廣武營,並稱寧夏三大營,乃是屯兵戌邊之地,極爲重要,經過幾日快速行軍,終於到達了目的地。
蕭如薰四十幾歲,身材高大彪悍,得到消息後早就騎馬率兵迎了出來。
朱常洛從車中探出頭來,笑道:“蕭將軍好,這風水輪流轉,前些日子我們剛見過面不久,現在我就親自上門逃難來啦。”
逃難這個詞用的實在有點不着調,縱然蕭大參將性子一向是大而化之也不免心裡一凜,於是哈哈大笑,極是爽朗。
當天平虜營中大開宴席,有酒有肉,招待睿王。
第二天,朱常洛派人將蕭如薰叫到自已的驛所。
蕭如薰進來的時候,朱常洛已經在中穩坐,旁邊一是孫承宗,一是葉赫。
看三人神色都頗鄭重,蕭如薰的心裡難免一陣忽悠,帶着笑的臉已經變得鄭重。
“蕭將軍可是奇怪,我們爲什麼離了寧夏城,反倒來了這平虜所?”
朱常洛問的正是蕭如薰最想知道的,可是就這麼樣被人如同一碗水看穿,讓蕭大參將有些沒面子,一隻大手尷尬的撓了下頭,嘿嘿笑道:“咱是個粗人,心裡直來直去,確實奇怪。”
蕭如薰奇怪是有原因的,幾個月前朱常洛特地將自已召了過去,叮囑自已加緊練兵,不可懈怠,雖然不太明白他在搞些什麼,但是軍人服命乃是天職,這幾個月蕭大參將睡覺的時候耳朵都豎着一隻,生怕外頭蒙古大軍就那麼打過來了。
朱常洛正色道:“蕭將軍,要是我說再過一陣子,這寧夏就要有一場大亂紛爭,你信不信?”
蕭如薰眼睛忽然放亮,興奮激動的站起,大聲道:“莫非那些蒙古韃子又要鬧妖不成?”
朱常洛呵呵一笑,“說對了一半,蒙古韃子是有的,若是我說是哱拜起兵謀反,蕭將軍信不信?”
蕭如薰瞪大了眼,一臉的不可置信。
寧夏巡撫府大廳之上,哱拜居中高坐,
哱雲沒有象以前那樣隨侍在旁,而是端正坐在離哱拜最近的地方,其後便是哱承恩。
位置的變化也就是人的地位變化,在哱拜手下混過幾年的人都清楚這種坐法意味着什麼。
劉東暘坐在哱承恩之後,幸災樂禍的看着本該在自已身邊,如今卻排在最末的土文秀笑得開心。
土文秀羞愧難當,深恨劉東暘!但理屈於人,在劉東暘面前,他已經沒有底氣叫板。
於是一個腦袋變成了一個****,縮進龜殼裡,連個屁也不敢放。
哱承恩陰沉着臉,看了看坐在自已前面的哱雲,又打量了下地上綁着一溜十幾個人。
打頭的一排正是削職坐牢的前寧夏巡撫黨馨,他的邊上是寧夏總兵張維棗、副使石繼芳,後邊還有衛官李承恩、供應官陳漢等大小一衆官員,全都如捆小雞一樣的綁了一地。
黨馨披頭散髮跪在地上,想起朱常洛對自已說的那番話,心裡腸子七彎八轉,已經悔得青中帶黑。
總兵張維棗一臉的惶恐,他是在睡夢中被人拖起來的,稀裡糊塗的綁到這裡,至今猶還似在夢中,不知這鬧的是什麼景。
其餘諸官吏嚇得各種千姿百態,不一而足。
哱拜目光熱切的盯着哱雲,直到廳中坐着的劉東暘、許朝、土文秀、張文學等人一個個全都毛骨悚然的時候,忽然放聲大笑起來,良久才停。
站起身來,將哱雲拉到廳中,大力拍着他的肩膀,朗聲道:“諸位,若是沒有老子這個乾兒子,現在咱們這些人估計全象這些個傢伙一樣,被綁成糉子一樣跪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