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進文華殿,入目第一眼就是高懸在上的一個金色匾額,上邊四個大字醒目耀眼:持正端肅,正中一幅三賢圖,兩旁邊掛有一幅對聯:經書趣有永,翰墨樂無窮。
四壁全是紫檀做的多寶格,各類經史子集、諸子百家,俱都陳列之上,東側窗下有一巨型書案,黑亮鋥光似鐵,上邊密密麻麻放滿了名人法貼,晴天水洗的筆海內劍拔戈列,黑地金星的歙硯內發墨如油。
新任講官董其昌眼神複雜的望着踏進這裡的少年睿王,神色激動,若有所思。
他是萬曆十七年中的進士,其後入翰林院任編修,相比於一肚子學問,他於書法、繪畫一道名聲蜚然,隱然已成當世大家,但在仕途上一直不算太順。
不當官不知道,當了官才知道,在這能人輩出的大明朝廷,論的是權謀,講的是權勢。看着一潭清澈見底的水其實是個徹徹底底的雷池,如果有誰敢不知深淺,擅越一步,接踵而來必是滅頂之災。
湯顯祖才華橫溢,天下揚名,名氣大到就連張居正、申時行這樣的一代名臣都對他多加青目,刻意交好,誰知湯大人恃才傲物,理都不去理。不肯摧眉折腰事權貴的第一個下場就是屢次不第,誰都知道那是被張居正擺了幾道的結果,第二個下場就是後來因犯上直諫被髮配時,時任內閣首輔的老好人申時行袖手旁觀,絲毫沒有施以援手的舉動。
從那個時候起,董其昌就徹底了收起了翹起的尾巴,聰明人不辦糊塗事,前有車後有轍,有了湯顯祖先例在前,讓他知道了這紫禁城這一畝三分地,有才不一定吃得開,會做人才是最重要,在沒有找到強硬的靠山前,只能老老實實的靜候機緣。
在得知學生是朱常洛的時候,董其昌很是興奮了一把,因爲他知道機緣來了。
居慈慶宮,講文華殿,下一步再往那個方向發展,不但董其昌心裡清楚,紫禁城裡長着心的人都清楚。
在得知講官是董其昌的時候,朱常洛很是訝異了一番。
這位被譽爲大明朝最偉大的書畫家,據傳人品極壞,平日欺男霸女,魚肉百姓,鬧得當地百姓受不了,後來史記中記載“民抄董宦”中的主角,正是眼前這位面貌清癯的董師傅。
有才者末必有能,有能者末必有德,雖然不明白這位萬曆爲什麼給自已選了他當講官,但是放去人品不論,眼前這位董師傅的學問水平那想當然的無庸置疑。
離文華殿最近的地方就是文淵閣,文淵閣也是當今首輔沈一貫辦公的地方。
今天沈閣老很有些煩惱,煩到茶飯不思,坐臥不寧。
自從初五那日皇上召自已和沈鯉入宮面談,當面直承要立太子的消息,讓沈一貫驚喜若狂。
可是就是在自已問出聖心屬何這個問題後,萬曆皇帝良久沒有答話,之後意味深長的說了一句話:“朕眼前膝下有三子,常洛、常洵、常浩俱已封王,太子大位,攸關國本與天下社稷,卿等身爲主政內閣首輔,不可置身事外,可從速從快擬個意見來看。”
什麼叫仰之彌高,什麼叫鑽之彌堅,沈一貫終於認識了。
立誰爲太子不是皇上您說了算的事麼?什麼時候這事成輪到我們內閣操心的事了?如果這樣,前面走的那兩任首輔上摺子要求立國本的時候,那一百多或死或放的官員上摺子要求立國本的時候,皇上您在那呢?
看着丟下這句話,揚長而去的萬曆皇帝,沈一貫狂喜的心如同浸了冰水,瞬間凍成了冰疙瘩,心情鬱悶,欲哭無淚。
一直在旁邊默不作聲的沈鯉忽然哈哈笑了起來。
沈一貫怒目而視:“沈大人莫不是得了失心瘋,不知所笑爲何?”
沈鯉毫不含糊,立時反擊:“下官是真心爲沈元翁高興,皇上對您如此青睞,將來無論那位王爺能夠登了大位,都會對您心存感激,下官已經可以預見今後沈元翁於仕途一道必定是高掛長帆濟滄海,一去鵬程萬里遙。”說完哈哈大笑三聲,一揖而去。
沈一貫氣得眼前發黑,喉頭一股老血蠢蠢欲動,恨不能立時拉過沈鯉這個傢伙,噴他個一頭一臉。
滑頭一輩子的沈一貫,怎能不知道皇帝設下的就是一個大坑?他怎能不知道皇長子朱常洛和皇三子朱常洵之間的國本之爭是何等的死去活來?
看皇上的最近的種種舉動,沒有任何懷疑的是想立睿王爲太子,按照大明祖制,立嫡不立長,立長不立幼,皇長子登基確實是名正言順,理所應當。可是問題來了,三王之中若睿真的被立爲太子,犯不着感謝誰,因爲理當如此,天經地義。至於瑞王朱常浩可以忽略不計,因爲他就是陪祭的貨色,可是福王呢?
身在朝廷經年,沈一貫怎能不知道鄭貴妃、顧憲成的厲害?眼下鄭氏一族的勢力已非當日申時行和王錫爵時候可比,想必皇上心裡也清楚,如今時移時易,此時再想立國本的事也不會那麼簡單!所以皇上的意思就是要內閣上疏保舉睿王朱常洛,然後他就可以順水推舟,大筆一揮,欣然俯就,但是自已瞬間就會成爲滿朝鄭氏親信之臣的眼中釘、肉中刺!
考慮在三的結果只有一個:無論誰勝利,失敗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他自已。
一頭冷汗的沈一貫悲情滿懷,忽然發現自已這個首輔就是個託!
他忽然覺得皇上用他當首輔是不是就是爲了今天準備的?
世界上有些事就是這樣悲哀,那怕是你看再得清楚明白,當刀落在脖子上時,該怎麼走還是要怎麼走。如果自已敢不按皇上的意思去做,他相信自已這個首輔會馬上畫上句號……
迎接自已的是罷官?還是廷杖?還是流放?
沈閣老的頭劇烈的搖了起來,自已一步步爬上來容易麼?
沈一貫大人絕對不是肯做賠本生意的人,沉吟再三後,他決定來找睿王朱常洛。
張嘴三分利,自已不能白吃了這個虧。
朱常洛正在文華殿溫書,面前的桌子上有論語、中庸、大學、也有左傳、呂氏春秋,讀書是個慢工細活,非是一朝一夕能夠一蹴而就。別看董其昌人品不咋地,但是論起教書確是有一套,發現朱常洛底子薄、基礎差,已是教不可教的人材時,乾脆的撇去那些四書五經一概不看,每天只是講故事,從春秋戰國講到三國演義,從三皇五帝講到唐宗宋祖,總之一切的主題都緊圍着帝王心術,治國安邦四個字。
今天朱常洛聚精會神的正在抄名賢集,名賢集是南宋以後儒家學者撰輯,它彙集孔、孟以來歷代名人賢士的嘉言善行,以及民間流傳的爲人處事、待人接物、治學修德等方面的格言諺語,分有四言集、五言集和六言集,其中言簡意賅,洞察世事,啓人心智。
耳邊傳來腳步聲響,朱常洛頭也不擡,以爲是小福子進來侍茶,便隨口道:“且放下,我一會再用。”
“殿下天縱睿智,如此用功讀書,皇上若是得知,必定聖心甚慰。”
朱常洛愕然住了筆,擡起頭來時只見一張堪比黃錦招牌狀的笑臉現在自已面前。
“老師來了,快請坐。”
態度決定一切,就這一句老師,沈一貫心裡瞬間熱乎乎的。
隨手拿過名賢集,不由得沉吟一下:“董其昌學問是好的,不過這些日子他就教殿下讀這個?”
朱常洛淡淡一笑:“董師傅要我先讀大學,次讀論語,這兩部學完後,定了根基後再讀孟子,觀其發越,最後讀中庸,求其精妙:至於這本名賢集,其中綜和古人先賢微言大義,蘊含至理,直白入心,我讀着很受啓發。”
在朱常洛燦爛和熙的笑容底下,沈一貫覺得自已心底那點想法就象見不得陽光的灰,於是莫名有點心虛。
“老師身爲內閣首輔,每日公文累牘,勞形傷神,今天怎麼會忙裡偷閒到這裡來?”
看着對方晶瑩剔透的眼眸,沈一貫頗爲躊躇,擡眼見四下無人,確實是個說話的最好時候。
忽然靈機一動,隨手拿起那本名賢集,隨手翻過幾頁,指着上邊一句問道:“老臣敢問殿下,這幾句何解?”
朱常洛凝神一看,老竹枯藤的一樣的手正指着一行字……
施惠無念,受恩莫忘?
說話聽音,鑼鼓聽聲,朱常洛澄清如水的目光掃過這一行字後,轉得一轉後便意味深長的落到了沈一貫的臉上。
沈一貫的臉色微微有些脹紅,呼吸有些急促,可是眼底那一份執拗卻是分明清楚。
朱常洛忽然好象明白了什麼……
嘴角露出了微笑,這位是在提醒自已些什麼?
即然如此,就給你一個定心丸又如何?
沉吟一下,接過名賢集,隨手翻了一下,伸手一指,含笑望着沈一貫。
沈一貫呆了一呆,低頭看去,忽然心口爲之一緊,便有了三分肅然三分惶恐。
同樣一本名賢集,他指了四個字給朱常洛,朱常洛指了八個字給他。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與人方便,與己方便。
沈一貫吸了一口氣,心中回味無窮,難道說這位睿王爺已經看透了自已的意思?
二人藉着名賢集,打了一番啞迷機鋒,若是旁人來看,必定會以爲這是一師一弟正在教學相長,可是隻有對方心中各自明白,這是藉着先賢聖言,訴自已心中之事。
沈一貫不但滑頭更兼老奸巨滑,奈何朱常洛更是長了一副玻璃心肝。對方一句受恩莫忘,其中意味萬千,耐人尋味,但朱常洛馬上就還了他一句但行好事,莫問前程,便將沈一貫心裡那點心思全然點透。
但是這不算什麼,讓沈一貫心驚肉跳的是最後一句:與人方便,與已方便……這句話字面上看似勸人不倦,可在此刻卻是機鋒銳利,直指本心,其中更是飽含了點醒警告之意。
眼下雖然過了春節,天氣仍在九九數內,極爲寒冷。文華宮內燒着地龍,室內溫暖如春。
沈一貫忽然有些很冷,微微然有些發抖,一雙眼瞪着那八個字,額上不知什時候起已經滲出了冷汗。偷覷了一眼朱常洛,見對方近在咫尺神情自若,一支玉也似的手指輕輕敲擊鐵案,臉上似笑非笑,一雙晶瑩剔透的眼眸正含笑盯着自已。
當發抖變成了哆嗦時,多年宦海沉浮練就的趨吉避凶的本能告訴沈一貫,如果得罪了眼前這個人,自已一定會死得很慘!
與人方便,與已方便,這句話果然是金科玉律,至理明言。
於是這位滑頭了一輩子的沈閣老,端端正正虔心誠意的跪了下來:“老臣沈一貫,謝睿王爺指點,願從此追隨殿下,效犬馬之勞。”
第二天,乾清宮萬曆皇帝的龍書案前就遞上了一份沈一貫的上疏。
這是一份內容平常,立意不新、文采一般的上疏,其中近乎大實話般也只有幾句,其意就是請皇上立睿王爲太子。
但是這樣已經足夠了。
於是所有人都緊張了起來……
沈一貫上疏的這天晚上,京城久不見動靜的鄭府內燈火通明。
一臉鐵青的顧憲成在秘室廳內來回不停的踱步,時不時的向外觀看,好象在等什麼人歸來。
葉向高神情忐忑,一臉不安的看着這位從來沒有這樣焦躁失態的先生。
門外書僮帶着汗跑了進來,氣喘吁吁道:“先生,鄭大人……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