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寧宮的後殿當中,一臉懨懨沒有精神的阿蠻看着宋一指低着頭圍着幾個罐子,來回鼓搗不休,不由得打了個呵欠,心底暗暗合計了下這是幾個時辰了?一個?還是二個……不由得大感無趣而後厭憎,怒道:“宋師兄,你這樣到底要搞到什麼時候啊?”
宋一指好脾氣的呵呵一笑:“急啥,話說這皇宮大內果然是什麼都有哇,你看這些藥材……”說完指着一桌子上放的林林總總的藥材,兩眼都放出光來了。
“呶……這是七心蓮、這是火焰草、這是……龍舌蘭?”阿蠻聳拉着眼皮,唸經一樣咕嘟個不停,最總結性的發言道:“這些……有什麼用啊?”
“這些藥都是我平時難得一見的東西,若是在山上,想湊齊這些東西可不是件易事,如今在這裡卻能隨意取用,看來這天家富貴也不是一點好處沒有。”看着阿蠻打着呵欠閉着眼睛,滿臉都是興致缺缺的模樣,宋一指暗暗好笑,若是將桌上這些藥材換成珍珠丸子,冰糖葫蘆,阿蠻肯定是另一副樣子。
聽到阿蠻最後一句話時,觸動心事的宋一指嘆了口氣:“……如果這些藥能夠配出和朱兄弟一樣的藥丸來,那這便宜可賺得大了。”
本來昏昏欲睡的眼猛的就瞪了起來,一下子拉住宋一指的手,“宋師兄,你做的藥不是爲了皇上,而是爲了朱大哥?”
神情專注的將手頭研好的龍舌蘭汁小心傾入一隻瓷瓶中,一邊隨口答道:“他倆中的毒差不多,救這個和救那個有什麼不同麼?”忽然概嘆道:“唉,若是此刻苗師弟在,我也不用這麼費心勞神了。”
阿蠻小臉忽然變黑,一聲不吭的蹲了下來。
室內忽然少了阿蠻的聲音,宋一指奇怪的放下手中藥瓶,低頭喚道:“阿蠻,你怎麼啦……”
這一問不要緊,他驚訝的看到阿蠻的小肩膀已經在一抽一抽的動個不停。
看着哭得厲害的阿蠻,宋一指哭笑不得,“這是怎麼啦……我也沒說什麼啊?”
阿蠻抽泣道:“就怪你……怪你!誰讓你沒事提苗師兄來着?”
苗缺一不能提麼?一頭霧水的宋一指對上不講理的阿蠻,就好象掉進了溼手伸進一團襁糊堆裡頭,沒裡沒外的全然拎不清。
忽然內殿中傳來一聲輕呼,聲音微弱聲如蚊吶,可是聽到宋一指的耳中卻如同雷破天驚一般……
去儲秀宮的人回來的很快,衆人矚目中,由周寧海帶頭領着幾個一身是灰的錦衣衛,將一個精緻的黑漆匣子現在衆人面前。
所有人的眼光全都凝聚那隻黑匣之上,封條封口,灰塵宛然,一看就是塵封已久。
鄭貴妃臉上掛着淡淡得意的笑,而李太后則是臉色凝重如鐵,額角不斷的有青筋亂跳。
瞟了一眼身旁驚得目瞪口呆的沈一貫,沈鯉踏上一步道:“臣啓太后,即有皇上密旨,就請開匣宣讀罷,皇上是一國之君,明見萬里慮事周詳,若有旨意,咱們做臣下無有不尊的。”
李太后霍然擡起頭盯了沈鯉一眼,森然道:“哀家素日倒沒有看出來,沈大人真的是咱們大明朝數一數二大忠臣吶。”
見太后一句的明嘲冷諷,語氣中絲毫不加掩飾對自已的痛恨厭惡,頓時讓沈鯉心頭一陣亂跳,頭上已經有了汗漬,不過他也知道自已這一出口就沒有了退路,驚過之後反倒是定了神,硬着頭皮道:“臣也是一片忠心,還請太后明鑑。”
“好好好!”太后冷笑一聲,“看來沈大人已經迫不及待了!既如此,就勞你出手打開這個匣子吧!”
事到如今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沈鯉咬着牙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揭那個匣子。
忽然有人輕喝一聲:“且慢!”
手停在半空哆嗦了一下,轉過頭對上朱常洛清澈冰寒的眼神,那眼神有憐憫有嘲笑,更有一種說不出的意味。
沈鯉忽然就低了頭,心裡驟然出現一絲壓抑不住的焦燥不安。
此刻所有人的眼神直勾勾注視到這個自始至終一直靜靜在座的皇長子,任何人都在想此時此刻的他忽然發聲喝止到底是爲了什麼?
李太后和鄭貴妃的臉色一同爲之一變,不過前者是驚,後者是怒。
鄭貴妃率先發難,聲音尖利:“你又要怎麼樣?”
對鄭貴妃的喝止,朱常洛連個眼角餘光都懶得欠奉,轉過身對着太后躬身一禮,又轉身面對羣臣:“匣中密旨,事關密詔,茲事體大,怎能讓沈大人一人打開?”說着話眼神飛向沈鯉斜了一眼,朗聲道:“若是有個差池,試問沈大人一人承擔得了這個責任麼?”
明顯感覺到來自對方鄙視加無視,鄭貴妃早就氣得兩頰飛紅,隱在宮袖下的手已經狠狠的捏了起來。
李太后在一旁看得清楚,不由得大爲解氣:“說的不錯,依你看該當如何?”
朱常洛神情淡然幽幽一笑,說不出的輕鬆自在:“回皇祖母,就請在諸位大臣中選出幾個代表,一齊前來啓封,這樣如果有什麼事就沒有後顧之憂啦。”
這個主意一出,頓時引來一衆叫好稱讚之聲。
見朱常洛一幅胸有成竹的樣子,顧憲成忽然心裡一陣莫名的發慌。
鄭貴妃咬着牙冷笑一聲,心中已經打定了主意:等着洵兒坐穩了大位,第一個就先收拾掉你這個賤種!
經過衆位大臣一致推舉後,三位內閣首輔當仁不讓的被選,武官中選出了李如鬆,文官中選出了于慎行,另外因爲顧憲法是始作俑者,按規定也得列席,當下決定由六人一齊開匣取旨。
於是六人圍在桌案旁邊,十二隻眼睛一齊盯着那隻匣子。
太和殿中鴉雀無聲,所有人的注意力極度緊張的期待這個關鍵性的一刻的到來……
只有鄭貴妃心內篤定,見六人磨磨蹭蹭的不動手,不由得出聲催促。
驗完封條完好無損,匣子被輕輕打開了……觸目所見黃綾裱底上,一個小小卷軸靜靜的佇在其上。
死死的瞪着那道手諭,顧憲成緊張的手心水淋淋的全是汗,不知怎麼的他總覺得心裡莫名有些發虛。
手諭用的是一等上好的錦綾,只看到這玉軸金龍,祥雲瑞鶴圖案時,再看到那熟悉清秀的館閣體時,在場拆封的六位都是當朝重臣,只看了一眼,心裡都嘆息一聲,手諭果然是十足真金一樣的真,確是皇帝本人親筆書寫的手諭無疑。
對於這個手諭中的內容,現場六個人都是人精中的人精,連看都不必看,想也不必想。
誰都不是個傻子,單看鄭貴妃故意在這個當口,有恃無恐提出這個事的時機就可以認定,這其中必定是皇上立皇三子朱常洵爲國本的手諭無疑,可是不知爲什麼,就憑朱常洛剛纔的表現,讓沈一貫愣是有一種感覺,事情好象不會這麼簡單。
真僞已定,六位大臣當即跪了下來,行三跪九叩禮參拜。
見聖旨如見皇上親臨,一殿羣臣不敢怠慢,一齊跪倒,山呼萬歲。
喊聲遠遠的傳來了出來,太和宮在不遠處廊下一直等待的小太監驀然擡起臉來,大大的眼睛有急慮、有慌亂,伸手摸了摸胸口突出的一物,好象被火燒了一樣哆嗦了一下……
拜完禮畢之後,由沈一貫爲首,當着衆人的面恭恭敬敬的打開了手諭,虔誠之極朗聲宣道:“朕自立極以來,克已復公,夙夜憂心;常思爲君之道,必須必存百姓,而社稷寧定,首重國本!”
“朕膝下有三子,父子之情,豈不欲常相見耶?但家國事殊,須出作藩屏。且令其早有定分,絕覬覦之心,我百年後,使其兄弟無危亡之患也。”
“自古有言,以小便可觀大,朕心屬意愛子……屬意……”
讀到這裡的時候,沈一貫的聲音就象殺雞抹脖一樣直了起來,聲音的異常頓時引起所有人的警覺。
沈鯉第一個變了色,厲聲喝道:“沈元翁,你這是何意?”
再看沈一貫臉色變白,雙膝打顫,一臉的錯愕之極的顏色,說一出話來只能不住的搖頭。
衆臣一齊搶上前一看,這下好了,不獨沈鯉等人變了顏色,就連忍不住上來察看的李太后、鄭貴妃一齊大驚失色。
原來手諭上朕心屬意愛子後邊的幾個字,已經變得空無一物!
微微一陣風來,幾縷淡淡的輕灰騰空而起,原來寫字的地方居然變得空空洞洞,並無一物。
可是字痕宛然猶在,可是看得出來的是消失的那幾個字正是朱常洵……
一切竟是這樣的匪夷所思,令人難以置信,在這莊重威嚴的太和殿上,竟然發生如此詭異離奇的事情,讓每一個人都有如入夢中的感覺。
所有人全都面如死灰,良久之後,鄭貴妃難以置信的揉了下眼,再揉了下眼……
忽然尖叫道:“……這怎麼可能!”
朱賡定了定神,忽然湊上去,指着一物喊道:“衣魚、衣魚!”
衣魚即蠹魚。宋朝寇宗奭在《本草衍義》卷十七記載:“衣魚多在故書中,久不動,帛中或有之,不若故紙中多也。身有厚粉,手搐之則落。亦嚙毳衣,用處亦少。其形稍似魚,其尾又分二歧。”
看着那手諭中爬進爬出的幾隻衣魚後,一個個面面相覷,啞口無言。
鄭貴妃瘋了一樣的搶上前去,將整個手諭完全打開,手指哆嗦着仔細觀看,除了沈一貫開篇念得那幾行字外,裡邊這些俱都被衣魚咬得支離破碎,可是奇怪的是有字的地方有蟲咬,無字的地方安然無事。
李太后臉色變幻的極爲精采,靜默片刻後忽然伸手指着鄭貴妃不可抑制的哈哈大笑起來。
鄭貴妃捧着手諭,臉色發白身子發僵,兩眼空洞無光的直愣愣望向遠處,三魂七魄在此刻好象已經離體而去一般。
顧憲成臉色蠟黃,頹然坐倒在地,嘴裡喃喃自語:“……天意!這是天意麼?”
爲示公允,殿中羣臣一一上來觀瞻一遍,人人都爲眼前奇事震驚。
葉向高搶上前扶起顧憲成,而李三才則是神情緊張,一對眼睛左右亂轉,不知在打着什麼主意。
鄭國泰如同霜打了的茄子一樣垂頭喪氣,不復先前得意時的樣子。
“鄭貴妃,時到如今你還有什麼話說?”
鄭貴妃驚得一抖,嘴張了幾張,卻連一絲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李太后見狀冷笑一聲,隨即發難:“這是天意如此,依哀家來看,想必你也沒什麼說的了罷”
說罷威嚴的眼神掃了一眼衆臣:“各位大人還有什麼話說?”
……還能有什麼說的,沈鯉早就驚得呆了,愣愣的退在一旁不敢做聲。
顧憲成、李三才、葉向高更是無言以對,萬萬想不到居然是這樣的一個結局,手中最大的王牌已經毀於一旦,今日註定一敗塗地,再無翻身之日。
李太后環視一圈,見人人啞口無言,不由得心花怒放。
“傳哀家懿旨,皇五子朱常浩即日入住坤寧宮,由皇后親自撫養,沈大人……”
沈一貫眼睛一閉,知道時到如今自已已是躲無可躲,避無可避,硬着頭皮湊了上來:“老臣在!”
望了一眼這個滑頭的出名的沈一貫終於老實服貼的聽話,李太后嘴角泛起一絲得意的微笑,“請內閣即時擬旨罷。”
忽然旁邊響起一個清朗的聲音:“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