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朱常洛的眼神落在沈一貫列出這一長串的名單上最後幾行,其中這一個武英殿中書舍人趙士楨的名字躍入了朱常洛的眼,也入了心。
武英殿中書舍人,官職七品,掌奉旨篆寫冊寶、圖書、冊頁;在沈一貫列出的一長串的名單中,這個官職可以說是最小的,趙士楨之所以能夠小魚之串在大串,被沈一貫列在卯簿上,只是因爲趙士楨勉強算得上是沈鯉一系,本着除惡必盡爲目的的沈閣老,自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以打擊到沈鯉的機會。
可是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自從看到這個名字起,在朱常洛的心裡,已經完全是天雷勾動地火的轟隆隆炸響,就連滿是陰霾多日不曾放睛的臉上都露出一絲笑容。
趙士楨的一生,頗富傳奇色彩。他早年是太學生,在京師遊學,爲人慷概俠義,能寫一手好字,其書法以“骨騰肉飛,聲施當世”著名一時,時人爭相買他所題的詩扇,聲名很大,就連黃錦也十分喜歡他的書法,託人買了一把詩扇帶入宮中,結果恰好被萬曆看見,於是大爲賞識,從此趙士楨平步青雲,以布衣身份被召入朝,任鴻臚寺主簿,成爲當時仕林中一樁美談。
凡事都有正反兩面,也正應了一句老話,恃才者必傲物。年少得意平步青雲的趙大才子目下無塵,對很多人都看不上眼,其脾氣怪異處和那位發配嶺南的湯顯祖有一拚。由於他爲人‘生平甚好口訐,與公卿亦抗不爲禮’,以至於當了十八年鴻臚寺主簿才被升爲武英殿中書舍人,說起來也是萬曆一朝懷才不遇的代表人物之一。
同樣是知名才子,在時人看來趙士楨的下場比湯顯祖是好了不止半點,官階雖然是芝麻綠豆,可人家畢家還在朝爲官,而湯顯祖卻早就回家賣紅薯去了。但在朱常洛看來,二人差的卻是天高地遠,湯顯祖在被貶官之後寫出了大名鼎鼎的牡丹亭,從此傳唱百年,經典源遠,得了個爲官不濟,爲文不朽的響亮名頭。
對於趙士楨這個人,朱常洛看重的不是他的書法和才氣,而是看重他的一項別出一格的異能。雖然當時他的這一項異能被只認讀書高的仕林中人鄙薄爲奇技淫巧,可只有朱常洛知道,這位大人的異能如果被好好開發出來加以重用,將會給眼下暮氣沉沉,沉痾已久的大明朝帶來何等巨大的改變!對於這一點,朱常洛深信不疑。
看着太子殿下嘴角出現那絲的異常開朗的笑,這讓心裡忐忑不安的沈一貫又驚又喜……這是不是說明這位太子殿下認可了自已看法?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沈鯉和他的一衆黨羽必能如自已所願,從此一網打盡,萬劫不復,
可是太子隨後的表現,不但使沈一貫大爲吃驚,就連一衆朝臣都吃了一驚。
“即刻傳旨,攫升武英殿中書舍人趙士楨爲文華殿侍講,三日後入文華殿講學。”
這道突如其來的諭旨一經發出,舉殿一片譁然。
在衆臣的眼中,趙士楨這個人屬於那種歪門斜道的特異一類,好好的風雅才子不去治學講經,偏好搞些各式各樣的火器出來現眼,這讓一些本來有意和他交往的文人雅士們大爲鄙夷,日子久了漸漸與他疏遠,所以這個當年意氣風發的趙大才子在任鴻臚寺主簿這個位子上一干十八年,一直到後來才熬了箇中書舍人的芝麻綠豆一樣的小官,沒想到今天鹹魚翻身,居然一躍成爲從五品的文華殿侍講,這種天大的福氣,怎能不讓一衆官員瞠目結舌。
從五品的文華殿侍講只是個閒職,既無實權也無油水,但是卻是任何一個讀書人終生企盼不及的莫大榮耀,能被太子欽點成爲老師更是光榮,明眼人都知道不出意外這大明朝局上,與前些日子因爲妖書一案受封崛起的王述古一樣,這位趙士楨將是即將升起的一顆閃亮明日之星。
沈一貫已經完全有些蒙神,明明將他列爲彈劾人員,太子卻來了個不貶反升,這是什麼意思?
有人歡喜有人憂,一邊上一直揪着心的沈鯉大喜過望,上前一步:“遵殿下諭令,臣等即刻擬旨。”頓了一頓,斜了沈一貫一眼,一咬牙也從袖子中取出一份奏疏:“回殿下,臣這裡也有一份名單,其中人員與妖書一案多有牽連,請殿下明察。”
這完全是投之木桃,報之以瓊瑤了,掃了一眼幾日不見,神色卻頗爲憔悴的沈鯉,已感厭煩的朱常洛嘆了口氣,看向他的眼光難免有些同情,看得出來來這些日子他被沈一貫折騰的不輕。對於沈鯉這個人,朱常洛談不上討厭,但是也沒太多好感,眼光在他身上流連一瞬後,隨後又落在沈一貫身上。
在朱常洛看來,沈一貫固然可惡,沈鯉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二沈都算都得上眼下大明朝中有本事的大臣,可惜權力在他們的手中全然成了攻訐結黨的工具,這一點已是不可原諒。
忽然想起昨天得知今日上朝,隱在宮中的申時行親自寫了一首詞抄送自已觀看,是宋朝蘇軾寫的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初看到這首詞時,朱常洛雖然有些想法,但並沒有往深裡想,可是今日朝會上看到大明權力中心的首輔和次輔居然如此水火不容,猛然間就明白了申時行抄送這首詞的真正用意……風波真的已經到了要定的時候,而且是迫在眉睫,刻不容緩。
“妖書一案,首惡認罪,沒有必要再遷延日月,如今舉朝上下人心惶亂,此案宜早結定。”就在朱常洛說出這一番話的時候,沈一貫的臉終於變色了,張嘴剛要想說什麼,卻不料旁邊沈鯉搶先一步:“殿下聖明,臣附議!”
朝中諸臣除了沈一貫一黨之外,大多數早就受夠了因爲妖書案這不停的來回折騰,太子這一番話實實在在講出了大多羣臣的心裡話,在沈鯉的帶領下,一羣大臣一齊跪倒山呼:“殿下聖明,臣等附議。”
回首望望朝班中站着的自已一夥黨朋,再看看跪了一地的大小羣臣,沈一貫的臉已經完全變成了鐵灰色。滿心的不憤正要說些什麼時,猛然轉過頭對上太子朱常洛那清澈如水的眼神,瞬間穿皮透肉,如刀插心,本來還想再說些什麼沈一貫忽然就啞了聲,心頭掠過一絲極其微妙的危險的感覺。
朱常洛目光一凝:“既然衆卿都這樣想,王述古可在?”
已經升遷爲刑部十三司山東司郎中的王述古連忙出班行禮。
朱常洛點點頭:“王大人身爲主審,皦生光一案,可有了結果?”
在這一刻,想要回答的王述古是猶豫的,這幾日審下來,在他看來皦生光就是個替死鬼,在他身後明明另有主謀,可是奇怪的是,自從第一日三司會審時皦生光有過明顯的一次動搖卻被蕭大亨意外打斷後,在這之後的幾次連審中卻一反常態,如同吃了秤砣鐵了心的王八,既便打雷也不肯鬆口,一口咬定是自已乾的,沒有任何人主使。
任由自已王一套的招數在他身上用了一輪了,依舊沒有半點效果,對於皦生光這一身的硬骨頭,王述古嘴上不說私下也是佩服不已。
“回殿下,妖書一案……”他的一句話沒完,忽然發現高踞座上的太子殿下似乎笑了一笑,而他的眼神卻好象在自已的身邊流連不定,王述古忽然就停了嘴沒有再說下去,而是順着太子的視線看了過去,驀然發現,周圍有一個算一個,無論官職大小,全都皺起了眉頭緊張的正望着自已,王述古若有所動。
再度回眸,與太子似笑非笑、如海如淵的眼神碰到一處時的時候,還有一絲猶豫不決的王述古如同醍醐灌頂,他已經明白了這位太子殿下的意思了……
妖書是何人所寫,目的何在,沒有人知道,似乎也沒有人想知道。
現在這個情況,需要的只是一個結果!
王述古遲疑片刻,心中已經有了決斷:“回殿下,妖書一案,今有主犯皦生光供認不諱。臣……以爲,無需再審,可以結案。”
“王述古,你不要枉顧天恩!”沈一貫再也忍不住,剛纔壓在心頭那一肚子氣忽然爆發出來,已是不可遏止之勢,伸手戟指,鬚眉皆張,臉漲得通紅:“殿下對你破格提拔造就,就是讓你判出這等迷糊案麼?”
王述古低了頭,說實話他心裡是有愧的,對於沈一貫的指責,也無法反駁。
沈鯉冷笑反譏:“妖書一案,主犯授首,先有錦衣衛捕獲,後有家屬人證指認,鐵證如山歷歷在前,王大人執法嚴苛人人見證,連他都已認爲可以結案,爲何沈元翁如此不依不饒?該不會是有些人居心叵測,或許想利用此案,達到自已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不成?”
這話反擊的着實狠毒刻骨,頓時引起羣臣的一陣譁然,也讓沈一貫一時之間竟然無法自辯。擡起頭憤憤然望向太子,卻驚訝的發現對方的嘴角已經勾了一絲譏誚的冷笑,沈一貫悚然而驚!
忽然想起這位當初這位還是一個籍籍無名、懦弱不堪的皇長子,自已對他尚且還有虎咬刺蝟般各種忌諱,更何況如今的他已是尊貴已極的皇太子!一念及此,冷汗潸然而下。
端坐椅上的朱常洛微微一笑,揮了揮手,忽然開聲道:“二位大人不必爭了,妖書一案就此結案罷。”
在自已說完這句話後,將諸臣中或喜笑顏開或幸災樂禍或木然無語,各種各樣的表情一齊收到眼底,朱常洛的眼神最後停在一直沒有發表任何看法的顧憲成的臉上,在看到對方一臉的驚詫莫名的表情時,心裡不由得冷笑一聲:……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果然是好詞好意境!
當下在朝中由主審官王述古議定:即日將皦生光押赴刑場,凌遲處死;妻子充爲官奴,兒子發配新疆爲奴。
所謂凌遲,就是用漁網將犯人身上套好收緊,然後將被勒出來的肉一片片割掉。據說經驗豐富技藝高超的儈子手,能割上很多刀,卻又不會讓人死掉。放眼大明朝,被凌遲處死的最有名的就是前朝大太監劉瑾,足足被割了三千多刀,割了整整三天才死,割完之後只餘骨架,血流一地,觸目驚心。
朱常洛難以想象,到底得有多恨一個人,殺了這個人還不解恨,非要用酷刑來折磨他才行?
對於皦生光,依大明刑律,王述古所判並不過份,可是朱常洛沉吟了片刻,接着做出了一個再度震動大明朝廷的決定:皦生光罪證確鑿,判爲斬立決;他的妻兒首告有功,免於連坐,無罪釋放。
面對衆臣探究疑問的的眼神中,這位新晉上位的當今太子似乎沒有任何解釋的意思,但是王命如山,已經是任何人不敢也不能違拗。
在朱常洛看來,有些時候,真相什麼的其實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