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搖曳中,小印子的臉因爲興奮顯得有些異樣的紅,眼底洋溢的卻是一派不加掩飾的陰戾,從袖子取出一物,恭恭敬敬的呈了上去,攤開的掌心中霍然現出一枚小巧精緻的同心方勝。
同心方勝,寓情於物,有你心同我心,永遠不相離的意思,非是兩情歡好者,不佩此物。
一個太監手上出現此物,任何人都會覺得驚訝,朱常洛也不例外。
若有所思的伸手拿過來,認真的端詳了一會,思忖了下後開口:“這是什麼?”
“回殿下,這是同心方勝。”
“我問你是從那裡得到的這個東西?”眉頭已經微有些蹙,但是眼神一直沒有離開過這個東西,相信無論誰看到這枚方勝,都會被它的做工精巧吸引住,可這些不足以吸引朱常洛的注意,讓他大感興趣的是在那金線纏繞的兩個菱心聯接處,一行小字映入眼簾:‘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這句似詩非詩的東西,更象是某句情話,或是一個承諾。
小心的瞟着太子的臉色,小印子臉上浮現一抹得意,討好的笑道:“回殿下,這個物件是從鄭大人袖子中掉下來的,正巧被奴才發現了,也是奴才手腳快,便拿來藏了獻給殿下。”
真的是巧麼?朱常洛擡起眼,心裡有難明疑惑:這種東西,怎麼能是一個巧字就可以得到?
到底是有心還是無意?答案似乎不是那麼重要……看看手中這個同心結,忽明忽晦的燈光下朱常洛臉色有些變化莫測,忽然笑道:“定情之物很多,一個同心方勝怕也說明不了什麼。”
小印子有些急:“殿下,您再看看這個,就不必奴才饒舌了吧?”
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封字貼呈了上去,就着燈光掃了一眼,朱常洛臉色瞬間有了變化,手指在字貼上輕輕撫過,眼睛再次掠過同心方勝上那句情詩,毫無疑問的是兩邊字跡完全相同,到了這個地步,心裡已經瞭然:“我知道啦,原來如此。”
此時的太子臉色平靜,嘴角掛着溫和的笑,看起來即不喜又不惱,這種反應大大出乎小印子的意料?這個時候不應該大光其火,馬上帶上錦衣衛奔到儲秀宮搜宮捉姦麼?爲什麼會這樣異樣的平靜?
儘管狠狠的瞪大了眼,努力試圖從對方臉上看出點什麼,可事實讓他很失望,也讓小印子的心裡着實不安,對於這位少年太子的心思,他一直揣磨不透,也是因爲如此,他對朱常洛一直有一種莫名的敬畏恐懼。
修長的手指在那枚方勝上敲了幾下,眼神倏的落到站在旁邊的小印子身上,臉上神情似笑非笑,太子的種種舉動一一落在小印子的眼裡,頓時頭皮發麻,心中惴惴,垂手站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吭,靜候太子發話。
“你既拿了蠱人,又將這個東西偷來,想必也沒再打算回儲秀宮了罷?”
“你也真夠機靈乖巧,算計鄭貴妃也就夠了,怕是連我也在你的算計之中。”
心事終於被看穿,心裡的伎倆被一言喝破,這幾句話好象一道驚雷在小印子頭上炸響,一時間兩耳轟轟,眼前金星亂冒,臉白得象紙,腿軟的象面,不知不覺間已經出溜在地,抖着聲道:“求殿下爺成全,奴才實在是已經沒有了退路,若是再待在儲秀宮,只怕連命都保不住,奴才知道殿下仁厚慈悲,就讓小印子遂了心,跟在您身邊當牛做馬吧。”
盯着跪在地上瑟瑟抖成一團的小印子,朱常洛心裡已有幾分明白。
不得不承認,這個小印子陰沉有智,又能隱忍,將這樣的人收在身邊,用得好了,就是一隻好狗,打獵看家無所不能,若是用得不好,就好象是養了條毒蛇在身邊,時時刻刻都得加着小心,一旦有個走神,沒準就會被它反噬一口。
小印子見對方久久無聲,他是心思靈透之人,在來之前,早將前後種種想得明白透澈,對於此刻朱常洛心裡的忌諱心知肚明,當下膝行幾步上前拉住朱常洛袍角,仰起臉顫着聲道:“奴才知道以前所做所爲被人厭棄,請殿下放心,小印子今日對天起誓,這輩子只事主於太子殿下,從此時此刻起,若起一點外心,生生世世永爲太監!”
朱常洛嘆了口氣,這個咒不謂不狠!比那個什麼死爹死媽死全家要來得毒的多,從起個咒也能看出來,這個傢伙不光對別人狠,對自已更狠,這樣的人留在身邊,真的不知是福是禍。猶豫不決中擡頭看着他一眼,不由得心中一動:“聽王安說,你大名姓魏?”
“既有姓,便有名,一起說出來我聽聽。”天知道,朱常洛問出這句話後,放在案上的手莫名已有些僵硬,誰都知道,明史上姓魏的太監是那個,如果真的是他,朱常洛會毫不猶豫做出決定了。
心情還在激動的小印子沒有發現太子此刻的眼神變得凌厲肅殺,想都沒想張口就來:“回殿下,奴才姓魏名朝。”
這就是對了,魏朝……果然是他啊,原來眼前這位正是那個在原明史上號稱三朝太監的傢伙,與自已眼下身邊王安齊名,確實不是個簡單人物。
既然該來的總是要來,逃避不如接受,得知他是魏朝而不是那個名震千古的某個九千歲的時候,朱常洛終於定了心,語聲不疾不徐:“既然有名有姓,以後就不必自稱小印子,就用大名罷。”
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知道太子終於還是收下了自已,小印子喜極而泣,心滿意足的嘆了口氣:“奴才魏朝,恭請殿下教訓。”
澄清如水的目光靜靜的凝視着他,一直到魏朝額頭上出了汗,耳邊朱常洛頗有意味的聲音終於響起:“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執意要跟在我的身邊,有幾句話,卻是不得不和你說清楚。”
“放眼宮中諸多太監,論才智手腕你並不算最爲上乘,可是……”說到這裡,琅琅聲音已帶上了寒意,魏朝的心裡突突直跳,提心吊膽着束手靜聽,生怕遺露了一個字。
“可是在我眼中,他們都遠不及你……你心狠手辣、又極能隱忍,實在是個一流厲害的人物。”
聽到這個評語後,魏朝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心裡發慌,嘴裡發苦,一顆心高低起伏堪比過山車。就算他心有九竅,卻完全猜不透太子給自已這樣的評語,對自已到底是賞識還是鄙夷。
“你是個絕頂聰明的人,自然是曉得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的,今天我把話放在這裡,他日若敢將心思動到不該動的地方去,就是你斃命之時,這句話我只說一遍,你可要記清了,到時候不要怪我無情。”
小印子跪在地上,頭上臉上全是熱汗,顫着聲道:“殿下教誨,魏朝銘記,殿下儘管看着就好了,奴才從此只知忠心聽命,只要殿下順順利利就好。”
“最好是這樣。”朱常洛神色淡淡,揮手道:“你能想得透自然最好,若是想不透,我也沒有法子,且先出去歇息,明日再進來伺候便是。”
魏朝聽話的站起身,麻利推門出去,被清涼的夜風一撲,這才發現自已身上的衣服盡數溼透,伸手拭了一把一頭一臉的汗,迎面碰上王安複雜微妙的眼神,吡牙對着王安微微一笑,王安的心忽然就跳了幾跳,一臉的喜眉笑眼,瞬間變得有些憂鬱。
魏朝走了,書房中迴歸了先前的安靜,可是朱常洛的心裡卻是久久不能平靜。看了一眼靜靜躺在桌上的那同心方勝,臉色已變得嚴肅,連問都不必問,魏朝所說的接連兩次進宮的人,到底是誰呢?心裡真的替躺在乾清宮的萬曆不值,要是讓他知道,自已寵愛如珍的貴妃給他扣上一頂超級綠的大帽子,不知會不會氣得醒過來?
手緊緊的捏住了那枚同心方勝,心中已經有了決斷,朱常洛不準備前去抓姦……
前邊朝廷馬上即將掀起清洗風波,這個時候後宮如果再爆出這個猛料,一旦流傳出去,這個絕大丑聞絕對會瞬間傳遍全國,事多生變,反倒不好,想到這裡,主意已定:先前朝再後宮,等解決了二沈之爭,申王重主朝政之後,就是騰出手肅清後宮之時。
想到這裡,案上紅燭忽然嘭的一聲,爆起一個絢爛華美的燈花。窗外忽然傳來一下輕聲叩響,朱常洛心中一動,伸手推開窗戶,窗外立着一人,明月在天,雙眸如星。
朱常洛心裡歡喜,臉上帶笑,今天可真是個好日子,從早上到晚上,這人都是一撥又一撥的出現,這到底是怎麼了……伸手對葉赫擺了一下,開口道:“來就來了,不走門,走窗戶好玩麼?”
葉赫板着臉沒有答腔,順着窗戶一躍而入,如葉之墮,悄無聲息。
見慣了他的撲克臉朱常洛沒當回事,只當是他在自個眼前賣弄功夫,在心裡先就小小的冷哼了一聲,對於這個傢伙的現場賣弄着實不滿,功夫一說,其實朱常洛不是沒有跟着葉赫學過,只是奇怪的很,無論怎麼下功夫,除了學了幾招花花架式之外,別的也真的沒有別的了,時間長了,無論是他還是葉填料,一齊死了這條心,因爲實在不是這塊料。
擡手關上窗戶,朱常洛笑道:“這個點進宮,可是從寶華殿那來?”
天色已黑,宮禁早閉,葉赫這個時候回來,肯定打從宋一指那來。
一直轉過身沒有說話的葉赫點了點頭,室內的氣氛瞬間變得極爲微妙。
朱常洛眉頭漸漸擰起:“你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葉赫身影筆直的站在窗口,朱常洛忽然發現,眼前的葉赫身上忽然多出一種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超然氣勢,任何人面對他,就好象一把出鞘的奇鋒利刃,任何敢擋在他前面的障礙,毫無疑問的都將是當者披縻的下場。
面對朱常洛的質詢,一直垂着眼睫的葉赫終於將臉轉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