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死,是因爲你想殺的人已經死了麼?”
“如果你想殺的人沒有死,你還會死麼?”
淡淡的聲音在寢殿內迴響,輕飄飄的既輕微又虛弱,沒有絲毫力度,卻飽含不容置疑的威嚴。
好象一道無聲無息的霹靂,悄然炸響在殿中所有人的心頭,一時間天崩地裂、海嘯山移,匕首離胸口中只有一分,卻中如了魔咒一樣再也插不下去,僵硬的身子艱難的轉過來,順着聲音的來源處只看了一眼……手中匕首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視線盡頭處,一個人慢慢擡起頭,映着暈黃的燈光,臉上表情複雜,似有幾分譏諷、幾分憤怒,甚至還有幾分莫名的傷心,正在定定的看着她。
鄭貴妃猛然瞪大了眼,一臉活見鬼的難以置信,沒有想象中歇斯底里的尖叫,就象是一條被抽了骨頭的魚,瞬間軟軟的委頓在地,渾身的力氣隨着剛纔的那一眼,已經完全消失得乾乾淨淨,腦中無悲無喜的一片混沌懵懂,反反覆覆只剩了一個念頭:是他?真的是他?可是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天即將亮,隨着一朵帶着不甘的燈花爆開,牀前燃着的那盞宮燈終於壽終正寢,殿內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無盡的恐懼隨着黑暗侵襲過來,完全魂飛魄散的鄭貴妃忍不住放聲尖叫:“陛下,陛下!”事到臨頭,先前那些不容冒犯的孤傲和無法無天的驕縱全都化成烏有。
論心裡驚駭,朱常洛絲毫不在鄭貴妃之下,可以說還猶有過之。但是卻沒有象鄭貴妃那樣駭得要死,因爲黑暗中有一隻手落在他的頭上。
那隻手抖得很厲害,好象很不習慣一樣,硬生生彆扭的很,可是伏在牀上的朱常狠狠的閉上了眼,微微有些溼,那隻手上傳來的淡淡溫度,正是他幾度夢迴中最爲希冀和渴求不得,這一刻時光流轉,熟悉的感覺瞬間將他帶到那個除夕晚上,心情激盪莫名,就連體內往來衝突的寒熱交加的痛楚在這一刻都沒有了感覺。
“葉赫,我是不是在做夢?”聲音低的如同呻吟,他不敢擡頭去看,生怕這是一場夢,一旦驚醒便是日月流轉,歲月荒涼。
黑暗擋不住葉赫的眼睛,手中的望月緩緩垂下,因爲他已經看清那個靜靜將手覆在朱常洛頭上的人,正是當今萬曆皇帝。同樣的驚訝,葉赫總算比朱常洛要稍好那麼一點,搖了搖頭:“沒,這都是真的。”
已經緩緩坐起的萬曆,一身明黃寢衣鬆鬆垮垮的掛在身上,空空蕩蕩的好象一陣風便能吹得走,目光與擡起頭來的朱常洛眼光碰在一處,彼此心中均是一酸,雖然各自無言,卻一齊感到一種默契無比的親近。
壓下心底驚喜,朱常洛起身行禮道:“父皇萬安。”
“不用萬安,有一安也成。”看向朱常洛的眼光,全然一派慈愛,可是聽到他的請安,情不自禁的苦笑一聲,一顆心如同開了天窗一樣透亮。心裡嘆了口氣,忽然想起宋一指形容自已身體狀況時說的一句話:你本來就是艘爛掉底的船,如今又添了千百個窟窿,已是無處不透風,下水必沉底。
心中一陣沉重,忽然發現此時自已擡起的手,不象之前醒來那兩次時的虛弱無力,心中莫名有些驚詫:“起來罷,想必你心中有很多疑問,朕一會再和你細說。”
朱常洛低首垂眉,輕輕應了聲是。
這時候,守在寶華殿外提心吊膽了一夜的王啓年已是忍無可忍,不想再忍!
適才殿內鄭貴妃一聲堪比鬼嚎的尖叫,已經讓他心理防線徹底崩潰,那句話信息量實在太大,已經完全超過了王啓年心裡預期,聽那意思好象太子謀害了皇上,然後又要殺了貴妃一樣?
這不是天要塌了麼?
王啓年紅着一雙眼,一個高跳到殿門外,直着嗓子道:“太子殿下,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所有人全都豎起了耳朵瞪大了眼!王啓年艱難的吞了口唾沫,在心底暗暗數着:一、二……腳已經擡了起來,心底定了主意,只要過了第三聲,如果沒有應答,他就踹開殿門闖進去救駕了。
正在胡思亂想,殿內一個略帶沙啞的蒼老聲音傳了出來:“沒有什麼事,老實在外守着。”
聲音中說不出的威嚴深重,讓王啓年蓄勢已久的伸出的腳瞬間歸位,本能的應了一聲:“皇上您放心,有卑職在,管保連只蒼蠅也飛不進來!”
這一句話,裡邊說話的人做何感想不知道,反正一衆錦衣衛全都歪了嘴:大春天來的那門子蒼蠅,王頭你要拍馬屁也看看時節好不好,要不要太無恥了些。
殿內傳來一聲冷哼,冰冰的不帶任何溫度:“速去將宋神醫請來。”
王啓年習慣的躬身抱拳,“是,卑職領命。”剛一轉身,忽然如同中了邪一樣僵立了不動……等等?臉瞬間變得煞白,轉眼又漲得通紅,剛剛說話的不是太子,那聲音分明是皇上!
醒過神來的王啓年嘴張得足以吞下兩隻鴨蛋,狠狠的晃了一下頭,歡天喜地的轉過頭:“陛下,剛是您和我說話麼?”
“大膽!再敢多說一句,先去慎刑司領三十廷杖再來。”
下意識的摸了下屁股的王啓年心裡再沒有半分懷疑,這聲音、這語氣,如假包換!連忙答應了一聲,剛要往偏殿跑的時候,一轉頭,卻見宋一指身背藥箱,好象早有準備一樣立在自個身後,一驚接着一驚,嚇了王啓年一大跳。
看看朦朧將亮的天,沒空理會受驚兔子一樣的王啓年,臉色頗爲精采的宋一指嘆了口氣,轉身推門而入。
外面天光已亮,可是殿內依舊黑暗,四處瀰漫着一種詭異之極的氣氛。
一見宋一指進來,萬曆不由得臉露欣慰笑容:“宋先生,朕有今日,全是你的功勞,快請坐。”
朱常洛驚訝擡起頭,目光迅速和葉赫碰了一下,二人一瞬間有如雪水淋頭:宋一指是萬曆中毒後纔出現的,這之前並沒有見過,怎能一見面就直呼其姓?看那樣子頗爲熟稔,絕對不似初見。
宋一指嘆了口氣,上來行禮:“陛下醒來乃是天佑,老夫不敢居功,且先讓老夫把把脈罷。”
萬曆點了點頭,這輩子估計都沒有從善如流聽過話,伸出枯柴一樣的手,宋一指熟練之極挽袖切脈,片刻後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忽然噫了一聲,眼底閃過一絲驚訝,收回手指,怔怔看着萬曆,沒有說話。
思忖一下,剛準備開口的時候,萬曆一擺手:“先生且慢說,待朕處理了眼前之事再說。”
宋一指點了點頭,一言不發,站到了葉赫旁邊。
對於葉赫氣憤憤的眼神,很是心虛的低了頭裝看不見。
眼光落到地上驚成泥雕木塑一樣的鄭貴妃,臉上已變了顏色,眸光如同掉在地上那柄匕首,鋒利而憤怒。
自始至終,鄭貴妃陷在昏昏沉沉之中,只覺兩眼金星亂濺,兩耳轟轟做響,愕然失神,沒有做聲,只用牙齒狠狠咬住完全沒有血色的嘴脣。
“朕沒有事,你是不是失望的很?”
話入耳中,癱在地上的鄭貴妃終於回了神,怔怔望着坐在牀上的萬曆皇帝,一顆心飄飄蕩蕩,只覺得心裡空得發慌。直覺告訴她,現在最好是自我了斷尋個痛快,可是不管心裡如何明白,手腳軟的象浸了水的麪條,已經軟的擡不起來一絲一毫,但原來死活流不出的眼淚這時候卻淌了一臉。
“擡起頭來,讓朕看看你。”萬曆冷冷盯着她:“真是不敢相信,朕寵了十年的愛妃,居然是這樣的翻臉無情,蛇蠍心腸。”
鄭貴妃身子顫慄,伏在地上什麼話也說不出,唯有抽泣哽咽。
若換成平時,見鄭貴妃這一幅梨花帶雨,萬曆早就心痛如絞的受不住。可是如今心境轉換,不但絲毫不爲所動,反倒添了幾分厭惡。
“虧心事做的太多,說不出話來了?”萬曆森森一笑,殿中所有人心中俱是一緊。
帝王一怒,必有血光,沒有一個人敢以輕視。
“朕這輩子當真是瞎了眼!”
“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話講?”口氣意味蕭瑟,更有無盡殺意洋溢。
一直低着頭的鄭貴妃忽然笑一聲,慢慢擡起頭來:“臣妾自知罪大惡極,既便皇上不說,臣妾也會自裁相謝,既然陛下開恩問臣妾有無話講,那臣妾便問上幾句!”
擡起的臉上長眉飛揚,神情倨傲跋扈:“您說寵愛臣妾十年,臣妾想問,您真的有愛過臣妾麼?”一抹諷刺的笑意如深黑夜空裡開出的煙花明亮燦爛,鄭貴妃沒有停頓,沒等回答接着問道:“皇上是九五至尊,金口玉言,當日說要立洵兒爲太子,還親手給臣妾寫下手諭,卻爲何又留下奏疏,改立這個賤種爲太子?”
萬曆勃然大怒,怒喝一聲:“毒婦狡辯!事到如今還敢巧言抵賴。朕的大位要傳給誰,又怎能容你一介賤人指三道四!”
鄭貴妃潑辣性子發作,“抵賴好過欺騙!陛下這是惱羞成怒了麼?還是陛下一如既往的愛聽假話,聽不得一句真話了?”冷笑一聲:“臣妾十四歲就進了宮,時光匆匆,轉眼二十年啦,陛下不要說對臣妾如何如何,先請陛下想想對臣妾之心,是不是有愧在先?”
說到這裡,鄭貴妃笑得寒意入骨:“如此這般,陛下還敢說寵了臣妾十年?”忽然悲聲嘆息:“您寵我,不過是當我是個傀儡替身罷了,不知臣妾說的對是不對?”
萬曆怒不可遏,眼眉高高吊起,幾乎快要倒立過來。
若是黃錦在此,必定會認出這是皇帝暴怒已極,將要殺人的徵兆。
“你說對了,朕寵你確實是因爲你象極了低眉,只要是她,朕恨不能將這天底下最珍貴的東西全都捧到她跟前,因爲她配得上!而你……”說到這裡萬曆語氣凌厲之極,“到現在朕才知道,你是一個心地狠毒,蛇蠍不如的禍水!枉你空生了一副象她的皮囊,心地卻何曾有一點半分象她!”
“至於皇位,朕是要傳給朕最喜歡的兒子,當初因爲什麼寫下手諭你是明白的,如今爲什麼改了主意,怎麼就變糊塗了?”忽然冷冷一笑,裁冰剪雪一樣的清脆:“放在儲秀宮正樑上的錦盒手諭爲什麼變成那個樣子,你還不明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