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量這個熟悉的地方,看着一切如舊的宮殿,眼前種種讓朱常洛頓生人生真是變幻莫測的油然之感,想當年在此諸般受人輕踐的記憶如開了閘的噴泉汩涌,忽然一陣風來,眼睛有些發酸,這才背轉了身,輕輕點了下頭。
一旁的王安急步跑到門前,輕輕拍了幾下……幾乎是同時,王安的手這邊剛放下,那邊門就已開了個小縫,露出魏朝一雙靈活之極的眼。
看到是王安和朱常洛時,先對着王安討好一笑,然後輕手輕腳的跑了出來,對着朱常洛行了一禮,低聲道:“宮裡首領太監張禮已被奴才找藉口打發去了內庫司,一個時辰之內,這裡不會有人打攪。”
面無表情的朱常洛點了點頭,淡淡道:“別的宮女太監呢?”
魏朝恭恭敬敬回道:“回殿下,請儘管放心,能打發的奴才全打發了。剩下的不能打發的全都是睜着眼的瞎子,會說話的啞巴,殿下只當他們是木頭石頭便是。”說完嘴角浮上一絲難以抑制的得意的笑。
這笑落在王安的眼底,在這將近初夏的大暖天居然生出一陣寒意,有意有意的離了他兩步的距離。
朱常洛側着臉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很好,你辦事我放心。”
受了誇張的魏朝越發得意,臉上帶着笑:“不敢不用心,若不是殿下爺,奴才現在估計早就餵了亂葬崗野狗肚子了。”
看着他搖着尾巴獻媚,王安眼睛有些冒火,裝着不經意打斷道:“殿下,時辰不早,要不要帶他過來?”
朱常洛擡頭看了看天色,“去吧,不了他這個心願,他是不會死心的。”
王安哎了一聲,撒着歡麻溜就去了,看他奔向的方向,正是離永和宮最近的延禧宮。
時間不大,王安很快就帶着一個人回來。
本來低頭垂手的魏朝偷偷只看了來人一眼,忽的就驚訝的擡起了頭瞪大了眼,臉上表情震驚之至,於是顧不上犯了忌諱,不敢相信的看了又看,直到確定這個人就是那個人之後……終於擡起頭來望着太子朱常洛的眼,伸出手指着那個人,臉上神色迷濛變化,足可以現出他此刻心內的諸般複雜:“殿下,他是……他就是……”
對於魏朝的驚慌失措,朱常洛沒有絲毫的理會,只是靜靜的看着那個人。
那人低着頭,臉色木怔呆滯,一臉鬍子拉碴,一雙眼更是血紅的嚇人,看那樣子也不知幾天幾夜沒有閤眼,初起時眼神直勾勾的望着腳下青磚眨也不眨,直到聽到魏朝的驚叫這才擡起呆滯無神的眼,等他看到眼前的朱常洛時,死水一樣的眼眸忽然掠過一絲不敢置信的驚訝,很快那絲驚訝就變成了疑問:“……是你?”
朱常洛定定的和他互相對視,點了點頭:“是我!”
忽然就轉過頭向王安道:“帶他進去,我就在這外邊候着,有什麼話也不用記下來回我。”
對於太子的話,王安從來沒有任何疑議,當下恭謹的答應了一聲,拉着那人就往永和宮走。
在魏朝目瞪口呆幾近難以置信的眼神中,那人隨着王安被動的走了幾步,將到宮門時驀然停住腳步,卻沒有回頭。
“你爲什麼要這樣做?”低沉沙啞的聲音,好象沙子劃過鐵板,說不出的尖利刺耳難聽。
凝視着他的背影,似乎對他的這個問題認真的想了幾遍,“且去見你想見的人,我們回頭再說話,到時候我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覆。”
那人忽然對天發出一聲長嘆,頭也不回的跟着王安踏進了永和宮那扇大門。
魏朝怔了片刻,忽然拔步就要跟進去。
背後忽然傳來朱常洛的聲音:“沒有那個必要!”
魏朝驚訝的轉過身來:“殿下,你難道不知道麼,他就是……就是那晚上那個人。”
他的話沒有說完,朱常洛的聲音再度傳了過來:“我知道,那件事以後就不要再提了。”這是一句平常之極的話,完全聽不出任何不悅之意,口氣中略帶着一點淡淡的警告,甚至於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還帶着淡淡的笑,半露的牙齒在陽光下閃着微微的光。
可就是這樣的一幅表情落到魏朝的眼裡,瞬間駭得他臉色發白,直挺挺跪了下來:“奴才有罪,請殿下不要發怒。”
“我知道你是個眥睚必報的性子,儲秀宮那些得罪你的人,經過你的手處置都變成什麼樣子我心裡很清楚,可是既然跟在我的身邊,就要記住一點,他是你動不得的人物。”
“你是個聰明人,那聰明人別做出糊塗事!從今天起,朝堂上的人,我身邊的人,除非我想動,否則就算有人打斷你的腿,你也只能忍着,少琢磨那些挑唆生事的勾當。”
說完這些朱常洛垂下了眼,黑幽幽的眼眸直視魏朝的臉,語氣森然:“和你說話,我向來只說一次。”
大太陽曖洋洋的照在跪在地上的魏朝的身上,不但沒有讓他感到一絲一毫的暖意,反倒是一身從頭到腳的徹骨冰涼。
不知不覺間一頭一臉的全是冷汗,伏在地上連連磕頭:“小印子聽太子的話,太子說什麼就是什麼!”
“在我眼裡,你早就不是那個儲秀宮裡的小印子,而是眼下魏朝,你若還是以前那個小印子,我真不敢用你。”盯了一眼跪在地上發抖流汗的魏朝,朱常洛頗有深意道:“好好呆在我的身邊,不會虧待你,我知道你心大志遠,若肯將這份心智用到正地,我會給你出頭的機會。,否則,你懂的。”
一句你懂得,使伏在地上的魏朝猛然擡起頭來,臉上頭上全是滾滾而落的汗珠,但是他見到的是一雙清水洗過的眸子,清澈幽深高遠,卻又莫名的誠實可信。
魏朝什麼話也不說,只是將頭深深的磕在地上,久久不動。
時間象過得很慢卻又很快,吱啞一聲門開處,王安和那個人終於出來了。
朱常洛問王安:“都見過了麼?”
王安有些不安,轉頭看了那人一眼,“見是見過了,可是……”
沒等他可是完,旁邊那人一直默不做聲,此刻忽然發出一聲乾啞痛楚的嘶吼,身子急劇顫抖起來,牙齒互撞咯咯作響,就好象受了什麼巨大的刺激卻一直在忍,到現在終於忍不住發作起來。
王安大驚失色之餘有些手足無措,倒是一旁的魏朝一個箭步衝上來,伸手一掌斬到那人的後頸之上,那人悶哼一聲,身子軟倒委頓在地。
王安嚇了一跳:“你幹嘛!”
伸手製止王安,一邊斜了魏朝一眼,吐出一口氣:“你做的很好。”
這次魏朝臉上已經沒有絲毫得色,垂手道:“他剛纔心神崩潰失守,就象崩得過緊的弦一碰非斷不可,若不想法讓他平靜下來,奴才怕他會撐不過去。”
朱常洛點點頭:“將他送回慈慶宮,告訴流朱和塗碧,讓她們好生照顧。”
王安和魏朝對視一眼,一齊躬身應是。
打發二人離開後,再度擡頭看了眼永和宮那兩扇因久歷風雨變得油漆斑駁的大門,舉步要走的時候,忽然隱隱約約的從門裡邊似乎傳來一個女人的哭聲,低微的幾不可聞,卻格外動人心魄。
眼下時節已近初夏,日頭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猛一轉眼,已到了點燈時候。
王安進來書房將燈點起的時候,同時也把拿着一卷書的朱常洛從怔忡出神中驚醒了過來。這時門外有人輕叩了下門,就聽魏朝清脆的聲音響起:“殿下,他醒過來了,要見您。”
朱常洛點了點頭,“帶他進來罷。”
魏朝應了一聲,隨手推開門,當頭領路,領着一個人邁步進來。
雖然只是短短几個時辰,以過塗碧和流朱的收拾,和剛纔初見相比,洗了澡颳了鬍子,就連精神都明顯好了很多。朱常洛滿意的點了點頭,轉頭向王安和魏朝道:“你們出去罷,這裡不必留人伺候。”
看了那個人一眼,王安有些忐忑不安,末及說話,魏朝在旁邊接上了口:“殿下放心,奴才們在外頭守着,有什麼事儘管招呼。”說完拉着王安轉頭就走。
“你用的人倒是忠心。”
殿門剛剛闔上,那人居然開口說起了話:“那一個還好,另外一個卻是個陰險狡詐的小人!這樣的人你也敢用?”
這一個那一個的,一般人聽不懂這繞口令般的說話,但朱常洛絲毫不以爲異,眼底幽光閃爍:“大人有大人的用法,小人有小人的用法,先生只看到他陰險狡詐,但是他對我卻是忠心耿耿,這是非對錯,如何分辯?
“說的有道理!”那人身子猛然一震,似乎若有所思,忽然嘆氣道:“當年諸葛武候有名言遺世: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你果然了不起,倒是我想得狹隘了。”
朱常洛淡淡一笑:“先生有話就直話罷,這幾天一直沒開口,今天既然想通了,必定是有了結果。”
此刻書房安靜的驚人,燈光在那人身上罩上了一層淡淡光輝,卻有一種孤單悽清的落寞。
“我想問問你,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這個疑問已經在他的心上壓了好久,終於將這句話吐出口後,心裡身上都是一陣莫名的輕鬆,就連死寂一潭的眼底都有些微光茫,眼睛緊緊的盯着朱常洛的臉,他早就知道這個少年太子深不可測,卻沒想到還是輕視了他,高看了自已。
是他救了自已,但是又讓自已看不透他的用意,若論罪,自已足可以拖去菜市口千刀亂剮,可是他並沒有這麼做……心頭忽然浮上一陣強烈的憤怒與不甘,那種頭上懸刀遲遲不落的恐懼感,更讓人倍覺生死煎熬,這幾日以來,這感覺幾乎快要將他折磨到崩潰。
現在,就在他去過永和宮之後,眼下終於就到了攤牌的時候了,他不怕死也知必死,但是死之前,他需要一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