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程秀,你這是替你家主子招安來了麼?”
面對幾乎是拍案而起的趙士楨,早有思想準備的範程秀一臉的平靜,皺了皺眉頭,臉上不着半分喜怒,“咱們從小長大,你是什麼人我能不知道麼?”
一句話說得趙士楨有些訕訕然,臉上怒氣消去大半,氣乎乎的一屁股坐下,粗聲道:“老範,咱們是打小的朋友,你既知我的脾氣,就不該在我面前說這樣的話!”
從鼻子深處哼了一聲,眼縫裡擠出一絲探究的光,在趙士楨那張老臉上拉了一圈,範程在心裡磨了磨牙:你先別兇,看我不忽悠死你!
“你當我範程秀是什麼人?和你說句實話吧,今天來找你之前,已將你的老底摸的一清二楚,不過我還是來了,一個是爲了見見老友;二是上司有命不得不從,就算說了你不依,卻不等於我沒問;第三,你以爲做了個工部侍郎就了不起了麼?”說完冷笑一聲,將手中那杯早已涼了的酒,一仰脖直接灌下,砰的一聲聲重重頓到案上,大喝一聲:“滿上!”
一旁侍酒的小廝慌忙奔過來,卻被範程秀伸手擋住,瞪眼向趙士楨喝道:“你來!”
小廝瞠目結舌,不知所措,趙士楨一聲不吭,黑着臉伸手拿過酒壺,果然給他滿了一杯。
範程秀哼了一聲,難看的臉色有些放緩,滑溜溜的眼神在趙士楨臉上轉了一圈,“我來問你,你爲什麼升的工部侍郎?”
趙士楨不是省油的燈,毫不客氣的白了他一眼,不耐煩道:“賣那門關子,你都說打聽過了,我就不信你不知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一旁侍候的幾個小廝一齊吐了下舌頭,心中大呼老爺威武。
被罵了的範程秀絲毫不惱,反倒笑了一笑:“好吧,在當侍郎之前,你這京中當了十年的鴻臚寺中書舍人,一直到太子上位,你纔有了出頭之日,三品高官看着很是風光,可是你看看都多大年紀了,頭髮都快白了,用不了幾年就得回家養老去!”
趙士楨絲毫不以爲意:“士爲知已者死,別說離我下去還得幾年,就是剩一年我也得報了殿下的知遇提拔之恩。”
範程秀忽然生出一種不安的感覺,就衝這一番話,幾乎可以料定今天自已想做的事怕是不會很容易了,心頭有些發涼,強行鎮定了下:“說的很不錯,做人得講仁義,這個沒得說。別說你這三品侍郎,就連我這個寧遠伯帳下一個小小的六品主薄,櫛風沐雨,都是知遇之恩。”
見趙士楨歪着頭打量着他,忽然狡黠一笑,“論官階我遠不如你,可是我一年的俸銀,你知道有多少麼?”
趙士楨狐疑的看着他,“多少?”
範程秀驕傲的一仰頭,伸出五個手指頭,大馬金刀道:“你猜!”
看着那五個手指頭,趙士楨認真的想了一想:“五十兩?”
趙士楨說的這個數已經不少了,要知道在大明一品大員的一年俸銀也不過三百多兩,象他當了半輩子中書舍人,一年到頭也不過幾十兩銀子。
範程秀小眼晴爍爍的放光,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和你明白說吧,五百兩!”
看着趙士楨快要瞪出眼眶的眼珠子,範程秀用看土鱉一樣的眼光憐憫的瞅了他一眼:“這只是銀子,還有田產沒有說呢……”低聲咳了一聲,正準備繼續顯擺的時候,卻發現趙士楨的臉已變得平靜。
“老範,咱們從小一塊長大,是你不知道我還是我不知道你,你我各自有志,財寶固然可愛,你知道我志並不在此。”說到這裡聲音變得掏心掏肺的誠摯,伸手提起酒壺將範程秀面前的酒杯斟滿。
看着他一本正經的動作,臉上帶着的笑容終於收拾了起來,忽然嘆了口氣,一把按住趙士楨的手:“別倒啦,我要是喝了這杯酒,你下一步就該攆我走了吧,咱們這半輩子的交情估計就沒了。”
兩人面面相覷半晌,趙士楨一臉正色望着他:“多年老友,我的性子你知道,明白的說出你的來意,否則喝了這杯酒,我只能兩個山摞在一塊送給你了。”
官大了脾氣也大,壓下想削一頓這個老東西的想法,恨恨的瞪了這個不開竅的木頭疙瘩一眼,範程秀決定不再繞圈子:“寧遠伯讓我來請你去遼東,年俸千兩,肥田百頃。”
趙士楨絲毫不爲所動,木無表情的接上道:“代價呢?”
範程秀呵呵一樂:“有,但只有一個,帶上你研製的火器!李伯爺會給你開闢專門研製場所,將你這些年做出的那些火器全都生產出來。世人都知道你書法大名,做爲你的朋友,我卻知道你這一生浸淫火器,造詣尤勝書法不知凡已!高官厚祿末必動得你的心,可是將你一生所研付諸現實,我就不信你不動心!”
看着默然不語的趙士楨,範程秀的嘴角終於露出一絲狐狸偷到小雞的得意微笑。
攻人攻心,做爲多年老友,範程秀是真的瞭解趙士楨的脾氣,以趙士楨的爲人,感遇太子提拔之恩,金銀財寶未必入他的眼,可是若有人可以將他耗盡一生心血所研付諸現實相比,眼下的官位知遇什麼都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這是他爲拿下趙士楨準備的壓箱底的法寶,一旦祭出,堅信必定會有功而歸,先前種種鋪墊,都是爲此而來。
事實證明,他完全錯了……
沒有他意料當中那樣想多久,他這邊的話音剛落,趙士楨那邊已經有了反應。在範程秀驚訝的目光中,趙士楨忽然笑了起來,也不答理他,自斟自飲的喝了三杯,將手中杯子忽然擲到地上,啪得一聲碎瓷四濺。
這一下好象摔到範程秀的臉上,霍然站起,黑着臉道:“趙常吉,你什麼意思!”
幾個小廝嚇得臉有些發白,明明一場老友相逢的歡喜暢聊,怎麼就變成這個劍拔弩張的緊張局面。
先是揮手將幾個小廝遣了出去,然後致意已經準備翻臉的範程秀坐下,緩緩道:“老範,回去替我謝謝李伯爺。”
這一句話一說,範程秀臉色大緩,知道還有下文,於是哼了一聲,坐了下來。
燈光忽明忽暗,照在趙士楨的半邊臉光影變幻,閃閃爍爍的頗有些變化莫測:“若是在二個月前,你來和我說一番話,我會感激涕零,會毫不猶豫馬上跟你去遼東,你信不信?”
看看範程秀好象明白了什麼,已經在漸漸變色的臉,趙士楨露出一個微笑,搖搖頭道:“可是現在不成,別說俸銀千兩,就是萬兩,我也不去。”
範程秀初來京城就從李如鬆那裡得知了趙士楨已經升任工部侍郎的事,他並沒有將這個事放在眼裡,因爲他了解趙士楨這個人。和官爵俸祿這些東西相比,他真正在意的是他的研究。只要是自已開出最後的那個條件,他相信趙士楨會毫不猶豫的跟自已回遼東,這些話他沒有和李如鬆說過,因爲他有十足十的把握,這也是他在李成樑面前打了保票,不遠千里親自來京城的真正本意。
太子到底用了什麼法子?能讓趙士楨如此死心踏地?
忽然眼前電光一閃,前情後事一聯繫,範程秀猛然想到一件事,一顆心瞬間沉到底,失聲道:“難道太子已經讓你開始做火器了麼,你的迅雷銃就要做出來了麼?”
對於範程秀的劇烈反應,趙士楨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你說對了一半,但還有一半沒對。”
這次範程秀是真的忍不住了,這傢伙太可惡了,這個時候居然還敢和自已賣關子!實在壓不住自已的小暴脾氣,一伸手揪住他脖領子,眼珠子都快噴出火來:“說,不說我打你了!”
不說就打,這是二人從小玩到大的話。一般來說,趙士楨捱打的時候多,原因也很簡單,範程秀心眼子多,每回二人鬥起來,沒心眼的人自然是得多吃虧。
“你說對的一半是太子確實讓我做火器了,說不對的一半,那就是做的火器不是我的火器。”
話說的有些拗口,可是其中的意思還是很好懂。
不知不覺手已經鬆開,範程秀的嘴足以塞得進一個鴨蛋,幾乎不可置信的道:“你說什麼?太子用你,不是讓你做你設計的火器,而是做別人的火器?”
看着對方沒有絲毫玩笑的臉和靜靜的點了一下的頭,受驚過度的範程秀頹然坐到椅上:“……這怎麼可能?”忽然眼睛一亮,呼吸變得粗重:“……也就是說,太子現在讓你做的火器,比你設計的要好?”
不是好,是好的多……儘管心裡挺不是滋味,趙士楨還是佩服的看了範程秀一眼,真是給點陽光就燦爛的傢伙,自已就提了一點點,這個家居然順杆爬了上來猜了個**不離十。感概之餘,趙士楨心頭暗生警惕,想起太子朱常洛的囑咐,暗中告誡自已一定要小心,這傢伙太精太鬼,今天只能說這麼多了,再說可就漏兜了。
撇了一眼範程秀一直在動,卻沒有絲毫聲音發出的嘴,趙士楨不客氣的截斷了範程秀好不容易憋出來的話頭:“今天這些話看在你我交情的份上,我只能說到這裡了,別的真沒什麼好說的了。”
呆滯着望着趙士楨,看着對方一臉堅毅之極的表情,忽然哈哈一笑,抓起酒壺仰頭灌了一氣,大聲道:“你騙我!放眼這天下做火器的人有誰是你的對手,你不要想着糊弄我!既然這樣,你敢將你做的迅雷銃的圖紙給我麼?”
迅雷銃是趙士楨一生心血所凝,平時珍逾性命,從不示人。
這次範程秀來京城的目的,鐵了心要將趙士楨的人帶走的主要目的,就是衝着這個迅雷銃來的。
因爲李成樑知道,在當今戰場上火器的威力是何等的巨大,對於自已心中一直想要完成那個夢,如果有最新的火器裝備軍隊,必定是如虎添翼,無往而不利。
眼珠子因爲激動加上酒勁已經變得通紅,看着趙士楨一臉古怪的表情,範程秀哈哈狂笑道:“看吧,捨不得了吧,我就知道你是在騙我!你肯定在爲太子做這個火器對不對?趙長吉啊趙長吉,你孃的真不地道,我他媽的白認得你了!”
怒火衝頭,酒勁上涌,一股憋得太久的窩囊氣瞬間發作,伸手就將桌子掀了,杯盤碗盞砰砰哐啷砸了一地。
外頭幾個家人嚇得直哆嗦,不知道這是怎麼了,多年不見的老友相逢,本來和和氣氣的在一塊快樂的玩耍,怎麼這一會就上演全武行了……有個老家人壯着膽子上來敲門,顫着聲音道:“老爺,您沒事吧?”
裡邊傳來趙士楨一聲答應,聲音平靜如水沒有絲毫怒意:“告訴夫人,去廚房再整一桌菜來,這酒還有得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