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中,太和殿上,在衆目睽睽之下,李如鬆終於呈上了手中的奏疏。他可以對周圍或豔羨或妒忌或鄙視的種種異樣注視不加絲毫理會,但是唯一讓他不敢也不能忽視的是一個人反應。他已經敏感的發現,就在見到他遞上奏疏的那一刻,殿上太子那清澈如同一潭水樣的眼神中有了顯而易見的惋惜,這個發現使他本來定好的決心在一瞬間有些動搖,但開弓沒有回頭箭,李如鬆終究還是開了口:“臣請旨帶兵援朝,平叛倭寇。”
殿上殿下安靜的沒有一絲聲音,隨着朱常洛一擡手,王安快步跑下去將李如鬆手中奏疏呈了上去。
李如鬆終於吐出一口氣,事到如今塵埃落定,他相信這位太子一定會守承諾,可是這一步自已做的真的是對的麼?活了半輩子得意了半輩子的李如鬆生平第一次覺得很疑惑,原來選擇這個事情居然是如此之難。前途漫漫莫測高深,此時的他忽然好象一個渴極餓極的人在懸崖峭壁上看一個肥大鮮美的蘋果,卻發現這果子就掛在枝頭最遠處一個小枝上,而下邊就是萬丈深淵。
這是一場人生的賭局,勝了榮耀已極,若是敗了,註定一無所有。
自從奏疏遞上,就沒有人再去理會他心潮起伏不平,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聚集在太子身上,而朱常洛此時的注意力全都放在那封奏摺上。不得不說,這是一封內容詳細條理分明的奏疏,將五月以來,朝鮮境內發生各種軍情記錄的條理分明,一清二楚,對此朱常洛悚然動容,這一封奏摺足以說明李家軍這麼多年的不敗紀錄,確實不是光憑僥倖二個字得來。
終於擡起頭來,朱常洛目光冷靜深沉:“朝鮮是我大明宗屬之國,倭寇狼子野心,悍然發兵強佔,於公於私,大明都不能袖手旁觀;昨日乾清宮面見父皇時已有明示,爲免他日疆界之患,這場戰事大明決不可坐視不理。”
說到這個地步,再笨的人也能明白,這場戰事是必打無疑。大多數人選擇了沉默,上位者心意已定,再多說都是枉然,不如省着點唾沫星子養養神。
“從即日起,李如鬆由陝西提督擢升爲遼東提督,專負軍事。同時立刻派人加急前往朝鮮,知會朝鮮國主李昖,讓其安心配和,合力禦敵。”說到這裡,朱常洛眼睛掃向朝中衆臣,各種表情盡收眼底:“至於經略一職……”儘管對提督是李如鬆都有些怵頭,但和滔天戰功比起來,卻也算不了什麼。
兵部尚書石星第一個出班,一臉的大義凜然,道:“身爲臣子當爲國分憂,微臣自請領兵入朝平亂。”
羣臣班中響起一陣竊竊私語,朱常洛眸光變幻,忽然笑道:“石大人一心爲國,忠心可嘉,只是這一路往來奔襲,聽說你素來體弱,不宜多動,且靜養吧。”
羣臣中響起幾聲微不可聞的嗤笑聲,石星的臉瞬間紅得有些古怪。李如鬆忽然踏上一步道:“微臣保舉兵部侍郎宋應昌宋大人爲遼東經略。”
和身材高大美顏長鬚的石星相比,宋應昌無論從官職或是相貌來看,這都不是一個兩個的差別。太子剛剛否了石星,那宋應昌就更不行了,就在羣臣們都以爲太子必定不許的時候,意外發生了,“就依李大人所請,只盼二位文武齊心,合力破敵御虜,早日得勝還朝。”
臉漲得通紅的石星一口老血幾乎都快要噴在地上,死死盯着李如鬆和宋應昌,恨不得上去咬上兩口才解恨。
這幾日朝內朝外一片忙亂,戶部、兵部、吏部忙得團團亂轉,各種人事調令,軍費準備忙了個一塌糊塗,幸虧內閣能幹,申時行和王錫爵都是久經大事的老臣,有他們二人坐鎮,一切都在亂中有序的快速進行。
六月天氣如同下火般熱,但比火更熱的是人心。
到了這個時候,除了瞎子,但凡是長眼的人都能看得出來新任遼東提督李大將軍對於這次出兵援朝的必勝決心,調令如潑水般發將下去,理所當然的第一個調令就是給他自已。事實上遼東鐵騎並非只由李如鬆一人指揮,而是分由幾人統領,除了李如鬆自已掌管有三千人外,他的弟弟李如梅、李如楨、李如梧以及心腹家丁祖承訓、查大受等都只有一千餘人,合起來總計不過一萬多人。
遼東鐵騎當仁不讓的成爲他徵調第一軍,作爲大明最爲精銳的騎兵部隊,遼東鐵騎的人數出人意料的不是很多,但是百戰百勝的輝煌紀錄讓任何一個人都不敢小覷這支隊伍的戰力。
徵調的第二軍,李如鬆親自進宮見太子朱常洛,上疏請求調吳惟忠一同參與援朝平叛。
對於這個請求,朱常洛沒有立即答應,而是命人將這份奏疏拿給吳惟忠看,並留言任其自決。據說吳惟忠想了好久,終於還是決定參加。消息傳回宮中,朱常洛嘆了口氣,隨即下旨批示同意。李如鬆大喜過望,有了吳惟忠和他手下四千戚家軍的相助,對於這次徵朝,李如鬆心中勝利的砝碼又增加了不少。
在徵調遼東鐵騎和戚家軍之後,李如鬆猶不滿足,軍令發如走馬燈。自萬曆二十年六月起,薊州、保定、山東、浙江、山西、南直隸各軍接連接到調命,一齊向遼東集結會師,自此援朝軍隊終於組建完成,以宋應昌爲經略,李如鬆爲提督,三軍中以中軍指揮官爲副總兵楊元,左軍指揮官爲副總兵李如柏,右軍指揮官爲副總兵張世爵,總兵力四萬餘人,大小將領三十幾人。
這隻七拚八湊起來的軍隊,人數或許不是很多,但毫無疑問的是這是眼下大明可以拿得出來的最強最精銳的軍隊。
一切都準備就緒,已經身在鴨綠江畔的李如鬆,並沒有匆忙集結出發。多年征戰的直覺告訴他,這次在朝鮮等待着他的,肯定是更爲強大的敵人,而重要的一點是李如鬆知道:這次戰爭他只能贏,卻輸不起。
所以他只能謹慎再謹慎,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掉以輕心。
遼東那裡大兵壓境,大戰一觸即發,在京城中的朱常洛也沒有閒着,時間寶貴,他一刻也不敢浪費。孫承宗那裡傳來的消息,神機營的三萬人已經挑選完畢,而其餘替補人員也已經募集完畢。
工部侍郎趙士楨這些天來一直在痛並快樂着,三萬只燧火槍的任務幾乎快將這個老頭逼瘋。造槍好說,但是燧火槍如何保密讓老頭愁得發錯,做爲國家最高機密,燧火槍的工藝無庸置疑的絕對不能有任何外泄,可是如此規模量產,想要做到保密幾乎是件不可能的事。
關鍵時候還是朱常洛救了急,命他將槍支圖紙分開,將每個零件按編號量做,最後統一組裝,這樣做的好處是不但可以提高產量,也避免了工藝外泄。對於這個方法,使太子在趙士楨心裡的地位再次上升到了一個全新的高度,順利的完成了由人到神的質變。
大明集結重兵既將援朝的消息傳遍四方,對於居住遼東海西女真葉赫部來說,自然是第一個的知道。
不是他們的消息有多靈通,而是早在多少天前,做爲此刻葉赫部實質名歸的當家人的那林孛羅,收到了一封來自遼東總兵府的來信。
信是寧遠伯李成樑親筆寫的,遣詞用句中非常不客氣,可以說是簡單粗暴加直接,點名讓葉赫部出兵幫助明兵入朝滅寇,這一點讓那林孛羅的臉色瞬間變得很不好看,勉強自已不動聲色的送走那位大馬金刀不可一世的李家信使後,僵在臉上的笑終於冷了下來,一揮手,恰在手邊的卻並不礙事的銅壺應聲飛起,落地後叮裡噹啷的一聲悲鳴嚇到了不少人。
沖虛真人緩緩邁進了帳篷,怒氣衝衝的那林孛羅見他進來了,臉色瞬間放平,起向招呼他坐下。
看了眼一地狼籍,忽然笑道:“剛見明朝使者怒氣衝衝的打馬飛奔,敢問貝勒爺可是因爲徵朝一事煩惱?”
儘管對衝虛真人從那得來的消息有些詫異,但那林孛羅沒有隱瞞自已的想法:“自從上次赫濟格城一戰,海西女真元氣一直未復,咱葉赫族的英雄都是天上翱翔的雄鷹,草原裡飛奔的蒼狼,那個要去聽他的差遣,真是不自量力!”說完一拳擊在案上,發出砰的一聲大響。
沖虛真人手撫鬍鬚目光閃動:“這樣看來,貝勒已經決定是不會出兵相助的了?”
那林孛羅淡然一笑:“大明要援朝要滅寇,與咱們沒有點關係。海西女真人的血只會灑在自已的土地上。”
驚訝發現那林孛羅冷靜深沉,不光不被自己言語所激,對整個形勢更是洞若觀火,幾句話連消帶打,言語中的機鋒和應對能力竟不遜色於那些久經殺場的老狐狸。心中暗自讚歎的沖虛真人微笑:“貝勒爺好志氣,可是你知道麼,你這邊拒絕,建州女真那邊已經發兵一枝,相助明軍去了。”
這一句話一說出口,大帳內氣氛瞬間變得古怪起來。已經平靜下來的那林孛羅再度變色,騰的一下站起身來,聲音變得陰戾低沉:“真人說的可是真的?”
沖虛真人正色道:“怒爾哈赤已經派他的兄弟舒爾哈齊帶兵五千,此刻已到了鴨綠江邊與明軍會師,不日就要過江援朝。”
那林孛羅眉頭緊緊擰起:“早就聽說建奴和李家關係匪淺,怒爾哈赤想重修舊好,發兵也算是理所應當,不足爲奇。”
“貝勒若是真這麼想,老道只能說你不但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
平靜無波的語調,透着成竹在胸的肯定。那林孛羅瞪大了眼凝視着沖虛真人,眸底有光微微閃爍,既有警惕,還有一線掩飾不住的狐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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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虛真人毫不在意,臉上笑容篤定自信。他相信自已既將出口的話,將會給這個海西女真的青年首領帶來什麼樣的衝擊。而且他也堅信,對方不可能拒絕自已這個提議。
……有趣好玩的一幕將從現在這一刻正式拉開,儘管沖虛真人的臉上依舊掛着恬淡自然的笑容,可是眼底早已浮上的是一片掩飾不住的狂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