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至暮時,天際卷積堆厚的烏雲遮住了本該晴朗的天空,颯颯秋風穿林渡水吹得好似萬馬奔騰。
乾清宮廊下,一個單薄的身影靜靜跪在地上。門前守着的幾個太監面面相覷手足無措,勸又不敢勸,完全不懂太子殿下這樣所爲何來,這一來就跪下也不說話,眼角眉梢全是一派不知名的倔強。
正無計可施時,黃錦急匆匆的跑了出來,圓白胖臉上全是無奈:“這天不好,地上涼,殿下給老奴個面子,咱們起來說話。”
“今天見不到父皇,我不會從這裡離開。”慢慢擡起的臉上一層細密的汗珠,堅定的聲音有着讓人不容反駁的堅定。“哎!這都是什麼事啊……”黃錦急得直跺腳,“罷,老奴這就去給您傳話去。”
乾清宮內安靜得近乎於死寂,急乎乎進來回話的黃錦屏氣斂息的站在角落,小心的觀察着這幾天好象又瘦了一些的皇上。此刻半倚在榻上看奏疏的萬曆,臉色難看的嚇人,因爲憤怒變得白中透青的臉上,赤紅的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彷彿再也不能忍耐,將面前幾本奏疏拿起狠狠擲到地上,劈哩啪啦的聲音在空曠的殿中迴響不絕,黃錦的臉情不自禁的抽搐了幾下,一個心瞬間怦跳如雷。
“……那些傢伙還聚在左順門請命麼?”
見皇上如此震怒,黃錦的臉色也好看不到那裡去,噤若寒蟬般低聲答道:“是,衆臣彈劾太子包庇葉赫質子那林濟羅,要求皇上撥亂反正,誅殺奸獠,以平民憤。”擡起頭看了一眼皇上:“他們還要求皇上早些發兵遼東,收復失地,平息叛亂。”
這邊黃錦的小心翼翼的話音剛落,這邊萬曆怒不可遏的出聲罵道:“這些廢物,天天就知道會叫!發兵平叛,拿什麼平?他們長着眼是留着喘氣的麼?難道逼着朕,這些事情就會自動解決不成?身爲朝臣不知爲國籌謀良策,只知跪在左順門聚衆鬧事,不過是爲了給自個博一個好名聲!”
面對皇帝肆無忌憚噴發的怒火,黃錦唬得膽戰心驚,戰戰兢兢道:“陛下息怒,小心龍體。”然後硬着頭皮奏道:“陛下,太子殿下還在門外邊跪着,這都快兩個時辰了……太子體弱,老奴看他的臉色不太好。”
“他要見朕爲了什麼,是朕心裡不清楚,還是你心裡不清楚?”黃錦低了頭不敢再說話。沖沖大怒的萬曆高聲道,“派幾個人,將他好生送回慈慶宮。告訴他,他要說什麼朕心裡都知道,等朕想好了,就傳他覲見。”黃錦應了一聲,卻不動步,猶豫了一下:“若是殿下不肯走怎麼辦?”
好象聽到什麼好笑的笑話,萬曆冷笑了一聲:“去和他說,若是聽朕的話,他要救的人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若是敢作踐自已的身子來逼朕,那麼朕即刻下旨將那個那林濟羅千刀萬剮了。他若是真聰明,就別辦傻事,不要隨意挑戰朕的底線。”
見皇上咬着牙發狠,黃錦卻想起當年太子入詔獄時,那個每天死纏着自已的筆直身影,不由輕嘆了口氣,忍不住說道:“老奴多句嘴,皇上您別怪罪……說起來那個葉赫着實冤枉,咱們殿下和陛下您一樣的重情重義,出了這樣的事,怪難爲太子的了。”
不知是不是那句太子和他很象的話,讓萬曆的臉色瞬間和緩很多,半晌才從鼻中哼了一聲:“身爲一國儲君,當爲社稷天下爲重,國家大事怎麼能感情用事!如今民意沸騰,羣臣譁然,若是失了人望,他日後坐上大位,也不會使人心服。到底還是年輕!”說到這裡聲音忽然轉肅:“去找錦衣衛,即着拿葉赫入大理寺重獄,嚴加看管,沒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接近。”
聽說只是拿入重獄,黃錦提着的心稍微放了一點,有這個旨意,對外邊跪着的太子也可以有個交待了,至於以後的事,那就等以後再說。嘴裡連忙應了一聲要走的時候,就聽萬曆一聲冷笑:“朕聽說他武功極高,和錦衣衛說他若敢頑抗,可不計代價當場立斃。”
一陣肅殺冷意襲來,黃錦打了個哆嗦,一聲是應得幾不可聞。
葉赫的武功之高闔宮皆知,錦衣衛當然不敢有半點小視,幾乎是傾巢出動,一羣黑鴉鴉的人撲出的時候,搞得不知道的人還以爲這是要發生宮變了。一時間人仰馬翻,闔宮驚慌。
慈寧宮中李太后正對着一爐檀香,手持念珠低聲誦經,一爐香菸嫋嫋忽忽,一張保養得宜的臉在淡淡煙氣中忽明忽暗。就在這個時候,殿門忽然被推開,每日必做的功課就此被打斷,李太后倏然睜開了眼,臉上已經有了怒色。
等她看到莽撞推門進來的人是竹息時,惱怒瞬間換成驚詫。竹息跟在她身邊一輩子,穩了一輩子,再大的事也沒曾見她如此驚慌失色過。一種沒來由的緊張讓李太后的心有些抽緊,握着佛珠的手猛得捏緊,厲聲道:“慌慌張張,可是出了什麼事?”
竹息反手關上了門,跪伏於地後眼裡忽然流下淚來:“太后,奴婢有話要跟您講。”
竹息的反常表現,似乎包括了太多的內容,讓李太后有些難以消化,緊緊的擰起了眉:“……你想說什麼?”
就在慈慶宮門口,一衆錦衣衛遇上了佇然直立的葉赫,看着一片如臨大敵的臉,葉赫的神情出乎意料的平靜。當錦衣衛衝上來的時候,葉赫緊握的手卻鬆了下來。
剛纔他和葉向高的談話讓他象是經歷了一場大戰,全身力氣已經完全被掏空,一顆心空空蕩蕩,失去精神的他如同一具行屍走肉,已經沒有了任何的想法。迷迷糊糊只有一個想法,就是馬上回去,回去問一下自已的父汗,還有那個領兵犯境的大哥,這一切到底是爲什麼?
他的這個無比強烈的渴望,強烈到已經清楚明白寫到他的臉上,就在他轉身挪步的那一刻,葉向高只用了一句話就粉碎了他的的想未能:“……你若走了,太子怎麼辦?”
眼神飛向不遠處的慈慶宮,那裡剛剛有一駕御輦自遠而來停下,看着從上邊下來的臉色蒼白朱常洛,一言不發的邁入宮門,跟在他周圍的那些錦衣衛卻沒有走,而是站在宮門兩側,警惕的看着周圍。葉赫目光變得空然黯淡,嘴角綻放出的卻是雪霧一樣的模糊溼冷的笑意。
捉拿葉赫的過程順利得讓所有錦衣衛吃驚,因爲葉赫柔順的沒有讓他們費一絲力氣。
集結在左順門衆臣也如願以償的盼來皇帝的聖旨,簡單幾句話說的卻是剛硬鐵血,震心懾神。第一通知他們朝廷馬上徵兵平叛遼東,第二海西女真質子那林濟羅已罹獄,擇日就有處置,同時厲言警告:若再敢在左順門糾纏不去,朕不介意重演嘉靖三年之事。
這一句話將皇帝的按捺不住的隱忍隱晦表達得淋漓盡致,瞬間將許多別有用心的大臣徹底驚醒,論起陰戾暴燥,萬曆可比嘉靖青出於藍了不少,於是沒有一個人敢再多做停留,瞬間紛紛做鳥獸散,左順門很快恢復了平靜。
當天徹底變得黑沉沉,風捲着秋雨落下來的時候,從大理寺匆匆而歸的王安進了入慈慶宮。
耐着性子聽完王安稟報,目光移到窗外,此刻雨絲變成了雨點,由方纔的綿綿密密變成了叮噹亂響,乾燥的地面變得一片溼滑泥濘,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王安忐忑不安不安湊了上來,雖然知道此時最好是一句話不說,可是又不得不提醒:“殿下,時辰不早,咱們要去乾清宮去了。”明明剛從乾清宮回來,這眨眼的功夫又被叫去乾清宮抄祖訓,萬曆皇帝這個出乎意料的古怪決定,用意自然是非常明顯。抄祖訓真是個絕妙諷刺的決定,朱常洛怔忡的眼神動了動,忽然覺得很好笑。
自打跟着太子以來,王安見慣了無論發生什麼大事,在太子的手裡都是雲淡風輕的隨手解決,從來沒有象現在這裡慌了手腳,亂了心神。王安忍不住想要勸解幾句,可在對上太子眸底深不見測的漆黑時,王安馬上就打消了這個想法。
朱常洛沒有一絲表情:“他可有什麼話要捎給我?”
王安搖了搖頭:“奴才問過了,葉赫少主沒有說任何話。”
臉有些白的朱常洛凝視了他片刻:“走吧,去乾清宮。”
在乾清宮門口一直等着的黃錦迎了上來:“公公,能否讓我先去見下父皇,我就幾句話要講。”頹然嘆了口氣,黃錦擡起有些昏濁的眼,神情卻溫潤的親熱:“這麼些年了,老奴有沒有一句話或是一件事騙過您?”
他這樣說,倒叫朱常洛有些茫然失措,搖了搖頭,認真說道:“公公一直對我很好。”
“有殿下這句話就成了,老奴心就算沒有白操。”黃錦欣慰的嘆了口氣,下邊的話說的語重心長:“這事鬧得這麼大,陛下所做並沒有任何差錯,殿下一向睿智通達,若是易位而處,敢說能比皇上做的更好?再說依老奴來看,事情遠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何必強要針尖對麥茫?強行硬碰硬於事無補反而有害,非是智者所爲。”
“公公說的是。”朱常洛低了頭,“就勞煩公公捎句話給父皇,葉赫與我情同兄弟,至於遼東兵亂,我已有對策,讓父皇不必太過操心。”
真不愧是兩父子,就連性子脾氣都這麼象,第一次見識太子居然也是這樣一副和而不同倔強,讓黃錦心裡很是翻騰了一陣子。回到宮裡見到萬曆後,沒有任何隱瞞,原原本本一字不差的說了。
萬曆斜了他一眼沒有說話,黃錦心虛的擦了把頭上的汗。就聽萬曆威嚴聲音響起:“通知大理寺,三日後將那林濟羅斬首示衆。”黃錦大驚失色,剛準備再勸幾句,萬曆的話已經堵了上來:“太子要抄祖訓,就不用驚動了他了,等處決後再告訴他。”
看黃錦黑着一張臉垂頭喪氣,萬曆心中忽然對葉赫生出一點好奇,這個人使行動有據的太子爲了他行事顛倒失常也就罷了,畢竟他們有兄弟情誼在,可就連一心修佛的李太后居然也派竹息來向他求情,這莫名蹊蹺難免讓萬曆百思不得其解,當然,結果是一樣的,答覆也是一樣的。
“不管是爲了平息民憤,還是安撫朝臣,他就冤枉也只得認了!舍卒保車,朕不得不當了這個惡人……太子也該明白一點,身爲君上可以無情,但卻不能有情,就衝這一點,這個葉赫死得不冤。”
雨終於由小到大再由大變暴,到了下半夜的時候,居然電閃雷鳴,如同瓢潑。
慈寧宮竹息跪在地上,儘管宮中點着不少的燭火,在李太后難看之極的臉色下,盡皆變得黯淡無光。也不知過了什麼時候,太后終於還是開了口,“你做的好事,讓哀家不知道說什麼好,真是冤報啊冤報!”
黃着臉的竹息咬住了牙,聲音打着顫:“……一切根源都是當日奴婢一時膽大妄爲,不敢再求活着,就請太后賜死吧。”
臉色同樣不好看的李太后哼了一聲:“這個時候,還說這些有什麼用!若是讓皇上知道,他要一心要處死的人,就是……”說到這裡時,李太后的目光變成一口深不見底的淵潭,有着能夠吞噬一切般的深沉。
“因爲他的低眉,皇上埋怨了哀家一輩子,哀家畢竟是他的親生母親,不能眼看着自已的兒子做出這種大錯事!”一聲長嘆飽含無限心灰意懶,竹息臉上眼淚已經直直淌了一臉。
“拿哀家的手諭,把錦衣衛指使劉守有來,哀家有話要說。”
竹息抖着聲音應了聲是,轉身剛要走的時候,卻聽太后冷冷的聲音響起:“以後……就讓他遠走高飛罷,最好永遠不要再出現!”竹息低低應了聲是,就聽太后冷聲接着道:“哀家做這一切都是爲了皇上,不是爲了任何人。今天的事要爛在你的肚子裡,若是敢傳出隻言片字,不要怪哀家不念這幾十年的情份。”
再也忍不住,竹息癱伏在地上,哭道:“都是奴婢當年一時心軟,纔有今天如今萬死難贖。奴婢也是萬萬沒有想到,若不是無意中發現,奴婢也不敢相信他居然……就是他!”
“你確實是該萬死,不過這麼老了,就湊合着陪着哀家再多活幾年罷。”說到這裡太后幽幽嘆了口氣,失去了狠意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悵然:“佛祖法言果然不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今日種種也許都是老天對哀家當年所爲的報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