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說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讓三分心平氣和,這個道理很簡單,可是就是有人不懂得。
打量着眼前這一男一女,穿着服飾精美華貴,必定出自大家豪門,朱常洛心下了然,看來必是大戶人家出行,只因夜市中人流熙攘,接踵摩肩,所以對方不得不捨了馬車轎子,徒步前行。
少女身着錦紅紗裙,廣袖中露出一隻皓腕,幾根手指在夜色微光中顯得纖細如玉,溫柔敦厚的臉上微帶赫意,目光卻在葉赫身上轉來轉去。而那個少年明顯就是被慣壞了,不過被撞了一下,便是一臉的倨傲不憤,氣焰驕橫不可一世。
這時少年身後搶出十幾個人來,手裡大包小包提滿了東西,其中有幾個靈透的,看自家少爺聲氣不對頭,頓時氣勢洶洶的圍了上來。
不想惹事,但並不代表怕事,太過份就沒有意思了,目光轉向少年,朱常洛的眉頭皺了起來,
“這位兄弟,夜市之中人來人往,難免有個碰撞,我賠個不是,咱們就此罷手如何?”
少年還沒有說話,後邊幾個家丁頓時叫了起來:“你們是什麼東西,知道咱們少爺是什麼身份麼?說出來嚇死你!”
“你說罷手就罷手?碰了我們公子,識相的還不快些跪地求饒,否則有的你苦頭吃!”
有爪牙助陣,少年越發洋洋得意,少女眉頭一皺,覺得頗有幾分不妥。
朱常洛收斂了笑容,冷冰寒雪的眼神掃過那幾個叫的最兇的幾個人,被他的無形氣勢一壓,那幾人心裡不由自主的打了突,頓覺後背發涼,寒毛直豎。
葉赫更是乾脆,擡步上前就準備給這些不識相的傢伙個厲害瞧憔,可見朱常洛衝自己深深一瞥,似有意阻止,當下收手不語。
斜着眼看了那個霸道少年一眼,“不過是些許碰撞小事,何必如此不容人?你縱容這些下人狗仗人勢出口傷人,如果不好好管下,一旦替你家大人惹出禍事來,就不是幾句話能了的事情了。”
這口吻實在太過刁鑽,完全是大人教訓晚輩的語氣,幾句話連大帶小全都教訓了個遍,少女臉上白一陣青一陣,心裡埋怨兄弟霸道,眼光卻停在葉赫筆直如劍般身影之上,生怕對方因爲這個討厭了自已。
察覺有人在看自已,葉赫長眉一皺,一對燦如寒星的眸子向她看了過來,周靜玉如被電殛,急忙轉開了頭,心裡一陣小鹿亂撞,紅暈上臉。
“你算什麼東西,居然敢教訓我們!”周靜官怒不可遏,漲紅了臉,揮手大力推開勸他的周靜玉,“我家的下人如何管教,那裡輪到你這狗私孩子多嘴!我周靜官今天倒要看看,你有什麼本事敢教訓我。”說完伸手一拳,虎虎帶風向着朱常洛面門打來。
葉赫眼底戾氣一隱即逝,猱身上前,伸手一指點在那少年脅下,周靜官拳出半空,只覺得半身痠麻,唉呀一聲叫了出來,邊上幾個家丁看少爺吃了虧,挽起袖子就圍了上來。
和葉赫動手,結果是註定的。片刻之後,十幾個人橫七豎八、呼爹喊孃的倒了一地,看着一步步逼近的葉赫,周靜官心裡咯噔一下,臉上變色,“你……你不要過來,我告訴你,我爹是山東巡撫大人,你敢放肆?快點跪下和我賠罪,否則……否則,有你的好看。”
色厲內荏,死不悔改。
原來這一男一女,正是周夫人的一對眼珠子,大小姐名叫周靜玉,小少爺名叫周靜官。今日恰逢泰山娘娘廟會,姐弟二人圖熱鬧瞞了父母,帶了十幾個家人偷偷跑了出來玩了個盡興,等發現天色已晚這才忙忙往回走,沒想到快到家的時候居然遇上這麼一樁事。
周靜官是獨子,向來被周夫人寵得無法無天,仗着自已爹是巡撫,在這濟南城裡一向是橫着走的,夜路走多總算遇上鬼,流年不利惹上了朱常洛和葉赫這兩個天生剋星,現在心裡又怕又悔,只能祭出自已爹是巡撫這尊大山,能壓住這兩個膽大妄爲的傢伙就好。
沒有人發現在他報出家門之後,朱常洛已經笑眯了眼。
剛剛還在發愁怎麼搞定周恆這個滑不溜手的老泥鰍呢,這才叫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剛打瞌睡就有人送枕頭!自已今天拜望周府,象那些種子、農具什麼的並不是重點,重點就是爲了那五千兵馬輜重,這些纔是他想要的。
朱常洛很明白,這些東西不好要!先不說坐在乾清宮那位會不會同意,就憑朝中那些一心捧着三皇子上位的大臣們,也不會讓自已輕易擁有這些東西。別看周恆嘴上答應的痛快,可糊弄不了朱常洛,他有一萬個理由相信,自已想順利將這些兵馬輜重拿到手,還差着老大一截火候。
要搶在朝中那些人反應之前搞定這件事,關鍵就在周恆身上。只要木已成舟,就算那些人想動點什麼腦筋,自已也不必理會。可是要怎麼轄制住那個滑的象油一樣的周巡撫?朱常洛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萬萬沒想到,沒用他多費腦子,機會已從天而降。
周靜玉帶着一羣家僕跌跌撞撞的回到了周府,此刻周恆和周夫人正在內室裡急得團團亂轉。天色已晚,可這兒子和女兒到底也沒個影,雖說身邊跟着不少人,可是到底不安心。
“妞兒,你這眼睛怎麼啦?你兄弟呢?”
早就心急火燎的周夫人一見女兒眼睛紅腫,頓時心痛的不得了,轉眼再看不見了兒子,心裡咯噔一下,眼珠子不見了這還了得,抓起女兒的手一迭連聲的發問。
“娘,靜官……被人拿去了。”周靜玉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心情茫然有如一團亂麻,眼前不斷出現的盡是那個人利劍出鞘般的筆直昂揚,看着他帶走弟弟,周靜玉倒有一絲羨慕,恨不能以身相待。
一眼鍾情,再眼生情,三眼過後便成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了。
一聽兒子出事,周夫人胖胖的身子瞬間就往地上癱了下去,周圍丫環婆子一陣雞飛狗跳,亂成一團。周恆在一旁大怒,指着周靜玉罵道:“孽子孽女,一天到晚就是出去瞎玩作耗,看吧,現在玩出事了吧!”
周靜玉又急又委屈,又不敢辯,只能拉着母親的手默默流淚。
“說,靜官讓誰拿去了。”
周靜玉一邊抽泣一邊將在夜市上發生的前後說了,等聽到拿走自已兒子的是一個身穿玄衣的少年之時,周恆臉色已經變黑,猶是不肯死心,抱着最後一絲僥倖,沉聲問道:“就只是一個黑衣少年,還有沒有別的人?”
被父親那亮得刺眼的目光嚇着了,周靜玉不敢看父親的眼,低下了頭,“在場還有一個穿着黃衣的少年,看年紀不是很大,比靜官還要小着幾歲,可說話極是厲害,哦,走時他們說……請父親到遐園喝茶。”
喝茶?喝你媽的茶!周恆心裡僅有一點希望破滅殆盡,一臉絕望的轉過身指着周夫人放聲大罵,“潑婦!老夫早就說過慈母多敗兒,看你教出這一對好兒女,衝撞王爺,罪同犯上!惹出這樣大禍事來,可怎麼辦纔好!”
周夫人生性兇悍,瞪着眼向丈夫吼道:“你個慫貨,自個兒子被人拿去了都不管,只管衝老婆女兒耍那門子威風!什麼睿王不睿王,老孃自個去要人!他若是不放,我就和他拚了!”說完掙起身就往外跑,丫環婆子拉都拉不住。氣得周恆急跺腳,“站住,你個婦道人家去幹什麼,放着我來!”
遐園大廳裡,熊廷弼好奇的打量着捆在椅子上,正睜着大眼的狠狠盯着着他的周靜官,“這就是周大人的公子啊?哎你說,周巡撫那麼個八面玲瓏個人,怎麼生出這麼個……勇猛的兒子呢?”
朱常洛含笑的眼神在這小子身上打量了一下,旁人看來明明是暖如春風,可週靜官偏偏覺得如墮冰窟,兩隻大眼中的憤怒之色瞬間變成了求懇之色,熊廷弼忍不住失笑,“周公子安生待一會,一會你爹來了就可以把你領回去啦。”
話音剛落,小福子急匆匆跑了進來,“殿下,周大人在外邊求見。”
在座幾人會心一笑,朱常洛臉如春風,“咱們剛回來,周大人就來了,這速度夠快的。小福子,請周大人去書房等我。”
坐在書房裡的周恆臉如死灰,直覺告訴他今天這一關,恐怕不會輕易讓自已過去了。小王爺來這一出,目的爲什麼他心裡很清楚,可是自已若是從了他的願,勢必要得罪京裡上上下下一干人等,這前程從此也就到了頭。
轉念想到周靜官,頓時牙根癢癢,若是沒有這個東西,自已何至於如此被動!恨不得馬上拖回家狠狠打死,老話果然沒有錯,養子不教如養驢,養女不教如養豬!
依舊是那淡而不疏的笑容,依舊是那一潭深水似的雙眸,周恆心裡嘆了口氣,站起身來長揖一禮,“犬子無禮冒犯小王爺,請看在下官三分薄面,讓下官帶他回家好生教訓。”
低垂着眼瞼的朱常洛也不客套,淡淡的道:“大人客氣,一句教訓就完了?那有這麼簡單。”
周恆被逼急了,也生出一股狠勁,一咬牙:“王爺,明人不說暗話,犬子冒犯是實,不過王爺毫髮無傷。周家雖然不成器,但也不是隨便人能夠欺侮的!”
“冒犯?周大人還真是以已度人啊。”隨着朱常洛一聲不屑輕嗤,周恆立時白了臉,只覺得一腳踏在了懸崖外,一顆心忽忽悠悠的驚怖欲死。
“周靜官恃強橫行,唆使衆奴,辱罵毆打本王,這豈止是一個冒犯就能扯得過去!周大人爲官多年,說話怎能這樣沒有輕重?”朱常洛輕輕搖了搖頭,聲音溫雅,“此事若是被御史言官知道,必參大人一個冒犯尊上,藐視皇上,不知周大人面聖的時候,也能象在本王面前這樣說的大義凜然,理直氣壯麼?”
周恆渾身冷汗淋漓,一雙眼死死的盯着朱常洛,他在官場摸爬滾打幾十年,知道自已今天是栽了!頹然閉了下眼,再睜眼一片昏黑,嘆了口氣,緩緩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慢慢跪下,“王爺有事就請吩咐吧,只要能饒了下官一門,無論何事,周恆一概應承!”
“識時務爲俊傑!大人果然睿智!”朱常洛端坐沒有起身,眸光有些冷凝,眼底卻翻涌着凌厲的興奮,聲音淡淡,“既然周大人有誠意,本王自然不能辜負了你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