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莫須有
秦德威沒想到,自己才離開沒幾日,與前同事們的散夥飯還沒吃呢,就又重新來到了會同館。邁進會同館大門,頗有一種“前度劉郎今又來”的感慨。
他被雜役領到一處明堂,等了一會兒,就看到王大司馬從後面走了進來,
大司馬身旁還有三個人。其中一個是顧老先生,另外兩個不認識。秦德威猜測,估計是南京刑部和都察院的堂官。
這個陣容就很全了,欽差、法司、地方官紳一應俱全,具有廣泛的代表性。
衆人紛紛落坐,唯有小學生罰站。
所有人幾乎都到齊了,唯獨另一個被召請過堂的江府尹沒有出現,又等了一刻鐘還是不見人。
秦德威閒着也是閒着,忍不住就開始挑撥:“王大司馬啊,這江京兆很藐視你這欽差啊。不知道您怎麼想的,換成我絕對不能忍啊。”
王廷相冷哼一聲,“換成你?換成你來當欽差?你是不是想很久了?”
此時有個府衙書吏過來,說是代替江府尹傳話的。
“我家老爺說,他身爲京兆尹,代天子治理王畿,體面貴重,絕不肯受辱於刀筆吏!請大司馬自行判斷,若有罪在身,恭等天罰就是了。”
有經驗的人一聽就明白了,江府尹估計是覺得自己很難解脫,乾脆就不來了,免得還要被某“刀筆吏”羞辱一次,反正最後都是由天子定奪。
顧老先生不禁驚詫莫名,江府尹還真做了點虧心事?到底是怎麼悄無聲息的讓小學生抓住的?怎麼一點風聲都沒有?
至於秦姓“刀筆吏”也是稍微有點吃驚,沒想到這江府尹還挺有個性,很有點願賭服輸的光棍氣質。
王大司馬則陷入了沉思,江府尹不來過堂,今天程序應該怎麼走?
這時法司二大佬之一,看胸前補子大概是都察院的那位站了起來,對王廷相拱了拱手說:“既然京兆尹不來,那本官也沒必要陪着坐聽了,且先告辭。”
於是又走了一個,別人都是打醬油的無所謂,但王廷相無論如何,也必須要弄出一個審理結果上奏。
於是王廷相就拍案道:“京兆尹不來便罷,我等先開始吧!秦德威上前來陳情!”
秦德威上前幾步,站在了正中公案的前方,刑部那位老堂官坐在公案左方,顧老先生坐在了公案右方。
秦德威吭哧了好一會兒,也沒能開始陳述。
王廷相和顧璘這些熟人都很奇怪,向來伶牙俐齒的小學生今天是怎麼了?爲何連話都說不出來?
秦德威苦笑幾聲,無奈道:“在下.居然不知道怎麼說啊。”
王廷相喝道:“法紀嚴明之地,不許作怪生事!”
秦德威叫屈道:“老大人明鑑,絕非故意作怪!實在是在下慣於與人口舌爭鋒、激烈互辯,不太能適應這般在公堂上安安靜靜,單獨自行說話的方式。”
王廷相:“.”
你這意思就是習慣了在公堂上與人用吵架方式交流?讓你自己說單口的居然還不適應?
秦德威滿懷期待的看向顧老先生:“要不然,東橋老先生你來替江府尹說話,與在下辯駁?”
顧璘:“.”
你這小學生踏馬的分不清敵我了?老夫今天作爲地方鄉紳列席,是站在你這邊的!
另一邊的刑部老堂官“哈哈”笑道:“有趣有趣!那就讓老夫來質問你。”
王廷相怕秦德威冒犯貴官,就介紹了一下:“此乃南都周大司寇!“
秦德威瞭然,原來是南京刑部的周尚書,便又行了個禮。
周尚書放過知縣,坐鎮過大理寺,又升至南京刑部尚書,審案業務很嫺熟,張口質詢道:
“秦德威!你不過一縣衙刀筆,膽敢窺伺京兆府尹,預謀羅織上官,究竟是何居心!”
對的,就是這樣,有內味了!秦德威瞬間找到了感覺,立刻反駁道:“並非是在下窺伺上官,而是爲求自保不得不多加探聽消息!
當初府衙二公子江存義橫行不法,與在下結了深仇,在府試時又被其蓄意構陷!
惹到如此強仇,在下怎能不日夜憂慮、小心提防,爲圖自保,不得不對京兆尹倍加關注,查探到一些線索也是應有之義!
話又說回來,先有江府尹立身不正,然後纔有在下可趁之機!這個因果不可倒置!”
周尚書:“.”
本官只說了一段,你瞬間就噴回四段?
然而不只四段,因爲秦德威還在繼續說:“在下正當因爲得罪上官而滿懷憂懼時,又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
京兆尹既手握王畿地面,又是位列廟堂朝臣,權柄不可謂不重,甚至一般的侍郎也比不上!
看看那胡侍郎就知道,能把在下逼成什麼樣!可江府尹爲何始終隱忍不發,從未直接對在下出手過,偶有動作也是跟着別人敲邊鼓!”
衆人不僅陷入了深思,江府尹確實小心謹慎的有點過頭了,甚至到了低調的地步。
秦德威不等別人想出來,先披露了自己的考慮結果:“在下想來想去,便有一個大膽的猜測!江府尹很在乎他那個鄉試提調官差事!
所以他不願意節外生枝,生怕會影響到自己的鄉試差遣!這點從他放棄主持府試時,就可以看出來,稱得上不惜代價的保住鄉試提調官位置。”
今天立志當反方周尚書感覺終於抓住了小學生的錯謬之處,開口斥道:“一派胡言!一個鄉試提調官位置而已,沒了就沒了,完全不影響官位!
在一個三品大員心裡,對鄉試提調官這樣的差遣,怎麼可能在乎到如此地步!
就爲了保住一個雞肋差事,便對你這樣刀筆吏各種忍讓,是你做夢做多了,還是胡編亂造的才子佳人話本看多了?”
秦德威點點頭道:“老大人言之有理,在下也想不通,想來想去,又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江府尹想在鄉試上做點事情,比如舞弊,所以他纔會如此在乎鄉試提調官位置!”
聽小學生左一個猜測,右一個猜測,周尚書忍不住就諷刺說:“所以說到現在,都是你憑空臆想的?你就打算拿着臆想充當呈堂證供,控告江府尹?”
“有句話道是,大膽猜測,小心求證!”秦德威想也不想的反駁道:“想到這裡時,在下又多出一個猜測!
以江府尹如此小心謹慎的性格,居然想幹舞弊這麼大膽出格的事情,那答案只有一個!
肯定是想幫助他的近親舞弊,所以他才十分不得已,所以纔會極其在乎鄉試差遣!若沒了鄉試差遣,拿什麼去幫人?”
見周尚書要說什麼,秦德威連忙道:“老大人不用問,在下當時也想到了一個疑惑!江府尹是浙江人,哪來的近親會在南直隸參加鄉試?
想到這裡時,在下也百思不得其解,純粹的猜測推演也就陷入死衚衕,進行不下去了。
然後在下就只能把這些猜測壓在心底,讓它永遠不爲人知就好了,誰還能沒點胡思亂想、放飛自我的時候?”
周尚書質疑說:“你說了許多,只憑這些猜測,就敢給京兆尹定罪?前代的莫須有也不過如從了!”
“旁證都在後面!”秦德威便繼續說:“後來在下在會同館做書手,藉着一個機會得知了府衙內部很多情報,當然這是工作需要,不算假公濟私!”
欽差大司馬王廷相聽到這裡時,突然想起了保留官職戴罪察看、被髮至蘇州督造金磚的華通判。
還說不是假公濟私,真就是欲蓋彌彰!王廷相敢斷定,秦德威當時必然從華通判的這裡搞了很多關於府尹的信息情報!
秦德威繼續說出自己想到的疑點:“於是在下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江府尹家只有二公子張揚跋扈,也從來沒人見過大公子!
只是江家上下都說,大公子在浙江老家讀書。於是在下還是很奇怪,疑點實在太多了。
比如,江府尹全家都住在官舍裡,爲何不接了長子過來同住?
又比如,江二公子如此活躍,熱衷於結交本地人脈,但爲什麼不讓大公子出面?按道理說,大公子結交了人脈後,對江家更爲有利吧?
還有就是,江府尹上任也快三年了,爲什麼從來不見大公子來看望父親?浙江距離南京又不算遠,大部分路途還是水路。
甚至逢年過節也沒見這位大公子露面過,這是不是太過於不孝了?”
周尚書不耐煩地說:“又是猜測,又是疑點,照我看來全是以小人之心妄加揣測他人,然後捕風捉影之談!斷然不可採納!”
秦德威毫不介意的說:“在這個時候,就需要一點想象力,將猜測和疑點結合起來!
人才與天才之間的區別,就在於有沒有這種想象力!只有具備這種想象力,才能推動事情實現化繭成蝶的突破!
在下的推斷就是,江府尹協助舞弊的對象莫非就是江家這位大公子?只有如此,才能解釋江府尹爲何小心謹慎到了過頭的地步!
那麼新的問題就來了,江家大公子戶籍是浙江的,怎麼才能參加南直隸鄉試,接受自家父親的照應幫助?這個答案就很好想到,唯一的辦法就是冒籍!”
堂上三人齊齊震動了一下,這裡纔算進入今天審問的正題!
“在下也曾經請人去浙江打探過,那邊人說,江家這位大公子過繼給了宗族裡其他房絕戶,然後這兩年在外遊學去了,並不在老家。
所以在下就更納悶了,連續幾年又不在老家出現,又不在南京父親這裡出現,是不是太奇怪了些?冒籍可能性就越來越大了。”
聽到這裡,王大司馬不禁又想起了那位保留官職、待罪察看,被髮至蘇州督造金磚的華通判。
嗯,蘇州和浙江很近,往南再走一段路就進入浙江境內了。
說到此處,秦德威亮出了最後一點:“恰好在下在兩個縣衙都有點能力,查過本科鄉試一百幾十人的舉子名單,裡面還真有姓江的人。
然後私下裡打聽過,還真是巧了,這個叫江瓚的人並非世代居住本地,似乎是近年落籍的。
然後在下就去架閣庫裡花費時間翻檢舊檔籍冊,終於翻出了最原始的落籍底檔,這個江瓚原籍居然與江府尹同一個縣,同一個鄉里!”
秦德威等消化完信息,又說出了自己的結論:“不知道諸公信不信這是巧合,反正我是不信的!
江府尹到南京城上任,然後這個江瓚就移民過來落了籍,還與府尹來自同縣同鄉,還都姓江。
然後江府尹大公子被過繼給了絕戶,然後這個江瓚就有一個父母雙亡、投靠親戚的藉口來移民。
去浙江那邊打聽時,也大致瞭解了一下江大公子的長相,與這個江瓚居然也非常吻合。
雖然在下沒有最直接的實證,但如此多巧合彙總起來,難道還不能說明問題?”
公堂裡鴉雀無聲,王大司馬、周大司寇、顧老先生一起瞠目結舌,被震撼的無以復加,像是活見鬼了一樣。
他們原以爲小學生敢來指控江府尹,必定有過硬的實證。
估計小學生身上主角光環發作了,有天降奇運,誤打誤撞就得到江府尹罪行的鐵證;
或者大街上隨便就救了個人,然後此人納頭便拜,給小學生送上了江府尹罪行證據。
結果小學生半點實證沒有,全踏馬的是靠他自己純腦補,和孜孜不倦、不厭其煩、受迫害妄想式的陰謀論猜想!
大半過程完全都是捕風捉影,結果一路靠想象,全是虛的,沒有實的,最後居然還真自圓其說了!
這又算什麼?最極致的推斷能力?最天才的想象力?還是最敏銳的洞察力?
古代那些什麼羅鉗吉網啊莫須有啊,跟這比簡直弱爆了
周尚書作爲預設立場的反方,有點不甘心的說:“審案要憑照律例,講究的是實證啊,你這.”
秦德威反駁道:“審一般人,審一般案件,確實如同老大人所言!
但審江府尹這樣的人,憑照的是天子聖意,什麼證據不證據的,全看天子的心證!”
要不要這麼看透世事?六十八歲還被教做人的周尚書無語,你這小學生除了身高長相,哪點像個少年人?
只有王大司馬和顧老先生對小學生的言論習以爲常,沒有任何心理波動。
江府尹不來是對的,來不來結果都一樣,已經被小學生靠着“莫須有”給釘死了。
感覺狀態有所恢復啊,一口氣搞了個大章,寫點不一樣的爽點,不知道大家體會到了沒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