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9章 咬人的狗不叫(求月票!)
要討論文臣立軍功以及封爵之事,就要從制度說起,當然大明所有制度都起源於太祖高皇帝。
當初太祖對文臣封爵問題,只定下了三條規矩,第一,文臣非有大功勳於國家,不得封爵;
第二,文臣生前不許封公侯,最多隻能封到伯爵;
第三,若生前出將入相,能除大患,盡忠報國者,同開國功勳一體,可以封侯諡公。
但這三條並不是完整的制度體系,都是泛泛而言,沒有細緻條文,十分缺乏執行性。
比如說,什麼級別的功勞算大功?又比如,大明是文武分家制度,誰能又相又將、出將入相?
後來在具體執行中,文臣封爵問題就和獻俘禮一樣,隨性的很,並沒有一定之規。
而且大明文臣封爵的例子實在太少,都知道因軍功封爵的三大例子只有靖遠伯王驥、威寧伯王越、新建伯王陽明。
各人情況各自不同,完全沒有典型性和代表性,也就沒有所謂“成例”可以遵循了。
所以秦德威這次軍功,還是隻能單獨議論,沒法用任何一個前例模板去套用。
但涉及到秦德威的事情,又是敏感的封賞問題,此刻卻又沒人敢亂說話。
秦德威出塞大捷後,連首輔夏言和大學士嚴嵩都碰的灰頭土臉,別人誰敢隨便發言?
就算是“好心”幫忙提出建議,誰又知道秦德威本人到底滿意不滿意?
故而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甚至還有人叫道:“禮部張尚書可一言而決也!”
反正你張潮是秦德威的雙料座師,你擬定的封賞辦法,無論秦德威怎麼想的,也不敢公開表示不滿,又何必讓別人表態?
兩大強權閣老都啞了火,不想沾惹這事,但前段時間三次苦苦請辭,卻三次被皇帝殷殷挽留,天天稱病在家的真水貨大學士翟鑾,這時候卻率先說話了。
衆人都有點詫異,你翟鑾就是個“將死之人”,皇帝留給秦德威的出氣筒而已!
等那秦德威班師回朝,立刻就能讓伱翟鑾知道什麼叫天日昭昭,怎麼你還敢跳出來說話?
只見政治生命已經進入倒計時的翟大學士慷慨激昂的說:“秦德威督師出塞,斬首三千二百,符合高皇帝所言的大功勳,理當封爵!
我的意見就是這樣,誰敢反對我!”
衆人:“.”
槽點太多,無從吐起。
緊接着還是有人叫道:“我反對!”衆人循聲看去,原來又是王廷相。
王廷相左顧右盼的說:“秦德威功績雖大,但一沒有滅國,二沒有重創俺答主力,三沒有解除民衆之倒懸,也就是斬首數目較多而已!
據我所知,他這斬首數目也是有投機取巧成分!
那白蓮叛逆在豐洲灘築城,而秦德威出其不意偷襲,堵住城門縱火,城中人只能從城門外逃然後被斬,當然首級數量就多。
而幾個前人裡,要麼久鎮西戎平亂無數,要麼重創北虜小王子本部,要麼平定大規模宗室叛亂,與他們比較起來,秦德威都差點意思。
總而言之,我以爲秦德威還稱不上祖宗所言的大功勳,這次要是封爵,未免太過!”
翟鑾提醒說:“莫非王浚川你忽略了?秦德威在大同也平定了鎮、撫勾結宗室和白蓮妖教,並且通敵的叛亂啊。”
王廷相辯解說:“那是另外一件事,須得另外議論,與軍功不能混爲一談!”
翟鑾有點生氣,指着王廷相叱道:“你簡直無理狡辯!斬首三千二百都不算大功,那什麼叫大功?
何況自成化朝以後,朝廷便有了不成條文之法度,文臣以軍功封爵,有兩種軍功皆可,其一是一大功,其二是累小功。
靖遠伯是累小功而得,威寧伯是兩者皆有,而新建伯則是平定寧王之亂一大功!
就算你不認爲秦德威這次算作一大功,但就是按照累小功,秦德威也足以封爵!
一是平定遼東兵變,二是策劃平定安南,三是平定大同宗室叛逆,四是今次出塞大捷!”
王廷相立刻又反駁道:“可是秦德威先前那些功勞,都已經賞過了,豈能再重複封賞?”
衆人只感覺像是看景,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別多!
差點把秦德威弄到天日昭昭的人,此時正在拼命吹捧秦德威的功勞,要給秦德威封爵。
剛纔爲了秦德威,指着首輔鼻子硬剛正面的兵部尚書,此時卻正在拼命貶低秦德威的功勞。
大概也只有在廟堂,才能看到如此魔幻的風景。
情況其實很明顯了,翟鑾想給秦德威加爵位,而王廷相則不想讓超級清流秦德威身上染了勳貴色彩,以免影響到仕途。
畢竟文官和勳貴是兩條截然不同的羣體,而秦德威在文臣這邊前途無量,去當勳貴閒官就可惜了。
而且二十年前還有個例子,在傳聞中王陽明被議論封爵後,就遭到了某首輔的排斥,一直拒絕王陽明進京。當然這些只是小道傳聞,未見得是真。
但王廷相的胡攪蠻纏,終於將翟鑾徹底激怒了,忍不住大喝道:
“以祖宗之制,公侯伯之爵皆論功定議!蓋因積前後之功無官可賞,然後加爵!
敢問王大司馬,如果不加爵位,那麼以斬首三千二百的功勞,秦德威還能賞給什麼官?”
這個問題,確實也難倒了王廷相,王大司馬也真答不上來。
一個二十二歲的人,已經入直文淵閣,兼着翰林院三把手,還是東宮詹事府二把手,還能怎麼加官?
關鍵是秦德威功績說起來很大,實打實的斬首三千二百,而且還俘獲了重要人物。
如果只升個一品,那簡直就是打發叫花子,但如果要升兩三品,可是在文官體制範疇內已經到頭了,難不成還能給秦德威安排一個活太師?
衆人聽着翟鑾和王廷相激辯到這個地步,頗有種真理越辯越明的感覺。
各種條件論下來,好像真的只能給秦德威封爵了。
翟鑾擲地有聲的總結說:“所以給秦德威封爵勢在必行,不封爵不足以酬功,還有誰反對?”
所有人都無話可說,他們的話術準備還沒有王廷相充分,連王廷相都沒辯過翟鑾,別人更不行。
不知不覺間,真水貨大學士翟鑾彷彿接替了禮部尚書張潮,開始主持給秦德威議功。
只聽翟鑾對衆人道:“我擬了一個爵位名稱,請諸公靜聽!
既然是豐洲灘大捷,地點在古豐州,那就按照威寧伯、新建伯舊例,以立功之地爲爵位名稱!
所以爵位可以稱爲豐州伯,封號爲奉天翊衛推誠宣力守正文臣豐州伯特進光祿大夫!誰反對?”
“奉天翊衛推誠宣力守正”這屬於慣例封號,只要是公侯伯都有這類封號作爲爵位前綴,就是文武封號各自不同。
其實這個封號挺讓人無語的,前面“奉天翊衛推誠宣力守正”是文臣的名號,後面豐州伯又成了勳貴的名號,然後又來個特進光祿大夫,嫁接起來有點不倫不類的。
沒法子,大明對文臣封爵一直就是亂來,從高皇帝的指導意圖來看,就不想給文臣封爵。
即便如此,別人還是無話可說。直到此時,衆人才紛紛發現,原來今天準備最充分的人是翟鑾.
這世上沒有全知全能的人,對於陳年舊例以及故紙堆裡的典章制度,大部分人都不一定能全部瞭解。
再說這是給別人議功,一般人也沒興趣爲了別人,去翻箱倒櫃的尋章摘句。
所以翟鑾引經據典,對封爵制度瞭如指掌,對陳年舊例娓娓道來,顯然在背地裡偷偷下了大功夫的。
翟鑾環顧四周,“既然再無人反對,那便請禮部如此向皇上呈奏了。”
衆人不禁恍恍惚惚,文臣以軍功封爵是極其稀少的事情,每有出現,皆被視爲一時之曠典。
看來在今年,大家又能看到一個活着封爵的文臣了。
對於能參加這次議事的頂級文官來說,看待封爵的態度其實十分矛盾。
想要,又不想要,也不知該不該要。封爵之後到底算文臣還是勳貴?亦或是不文不武?
這種混亂的心態,也能從側面反映,大明文臣封爵法度的混亂和錯位。
衆人以爲到此爲止時,翟鑾忽然又開口了,顯然這事還不算完。
“若給秦德威封爵,不是僅僅加個封號就可以了,還有一系列的後續問題,仍然需要我等議論明白了,方好奏明陛下!”
有人便問道:“還有何事?”
翟鑾就先拋出了一個問題:“秦德威封爵之後,朝會時到底應該站在西班,還是東班?”
衆人無語,皇帝西苑潛修,都多久沒上朝了?還考慮朝班位置,是不是有點多餘?
當然這個想法,十分政治不正確,衆人也只能想想,而不能宣之於口。
在朝會上文臣班位在東,武臣勳貴班位在西,這就是東班和西班說法的由來。
所以問題的本質就是,秦德威原來是東班,如果封爵後,是不是應該去西班,和武臣勳貴站在一起?
對這個問題,衆人七嘴八舌的說了幾句,各有道理。
可能翟鑾之外,準備第二充分的王廷相就表態說:“成化朝王越被封威寧伯後,不願就西班爲武臣,依然以左都御史身份入朝,所以仿照王越舊例即可!”
翟鑾眼皮也不擡的說:“王越封爵後掌管過前軍都督府,佩將軍印綬在外總兵,很長一段時間都是武臣官職,難不成秦德威也照此舊例?”
王廷相又被噎住了,讓一個狀元去出任武臣,也虧你能說得出口!
這時候有人說:“秦德威即便加了爵位,其他官職又未曾變化,實際上依舊是文臣官職,主要還是值守文淵閣,自然要以文臣來看待。”
翟鑾卻又道:“以如今之風氣,文臣尊貴莫過於閣臣,閣臣中最尊貴又莫過於首輔。
而秦德威封爵後,身份、品秩皆凌駕於閣臣之上,請問又該如何排序?難不成要讓首輔排在秦德威之後?”
在大明,文臣品級普遍比勳貴低,縱然是大學士首輔,活着的時候一般也就加到從一品。
所以如果秦德威成了文臣勳貴,品秩必然超過其他大學士,這似乎又是個問題了。
掌控着局面的翟鑾頗有點意氣風發的感覺,“因而依我之見,秦德威封爵後,不宜在閣,可以另行遷轉爲其他官職!”
聽到這裡,衆人只想到四個字,那就是“圖窮匕見”。
翟鑾前面嗶嗶了一大堆,最終目的卻還是這個!讓封爵的秦德威離開文淵閣!
只要秦德威不在文淵閣,被皇帝強行“扣留”在文淵閣的翟大學士,暫時就能睡個安穩覺了。
翟鑾掃視了一圈,再一次問道:“有人反對麼?”
安靜了許久禮部尚書張潮忽然開口道:“誰說秦德威封爵後,必須要離開文淵閣?這是哪門子道理?”
翟鑾咄咄逼人的反問道:“難道一個伯爵在文淵閣視事,就合理了?”
張潮冷哼道:“又不是沒有先例,天順朝兵部尚書兼翰林學士徐有貞被爲封武功伯,得爵後仍以殿閣大學士名號入直文淵閣!
前人都可以,那秦德威封爵後,爲什麼不能繼續入直文淵閣?援引舊例不行嗎?”
翟鑾:“.”
辛辛苦苦蒐集了近年最著名的三大文臣軍功封爵的案例進行分析,沒想到還有例外的!
無數苦心,瞬間化爲齏粉!
其餘衆人心裡一陣霧草聲!七八十年時間已經很久了,虧得你張尚書還能想起七八十年前的這茬事!
徐有貞爲什麼能封武功伯?那是因爲在“奪門之變”立下大功,擁戴了英宗皇帝復辟,然後殺了于謙!
當然是不是正義另說,但這徐有貞確實也算是文臣封爵
衆人心裡對徐有貞再不恥也不好公開否定,畢竟英宗皇帝還是今上的祖宗,很多人和事無法開口非議的。
所以只能對張潮大寫的服氣,連這“先例”都能找到並搬出來,不服不行。
剛纔還有人想着,禮部張尚書身爲名義主持居然毫無作爲,坐視翟鑾上躥下跳。
誰想到咬人的狗不叫,張尚書一出手就是王炸,在關鍵時候,直接把翟鑾最想得出的結論推翻了。
朝廷遇到少見的事情後,一般都喜歡援引舊例,既然有先例,那如何處置就不是問題了。
連踏馬的徐有貞都能,秦德威憑什麼不能?
再加上皇帝對秦德威的欣賞恩寵,以後大概率就是“豐州伯、入直文淵閣、還是不預機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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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