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治衙門變成了一片平地,樊大堅在上面用木棍劃出一串串巨大的驅邪鎮魔符,經過連續幾天的風吹日曬,只剩下淡淡的痕跡,卻依然沒人敢於破壞。
平地周圍煙氣繚繞,不少人虔誠地跪拜,有駐城的官兵,也有從城外聞訊趕來的普通百姓。
樊大堅騎馬經過的時候,許多人認出他,轉身磕頭,口稱“真人”,老道一律笑納,走出稍遠之後,他收起笑容,向胡桂揚道:“我還以爲他們敬拜樊真人,現在看來,他們更敬拜丹穴!”
袁茂也有點擔憂,“要不要請吳知府派兵驅散這些人?照這樣下去,只怕咱們又是在給何百萬幫忙。”
胡桂揚搖搖頭,“算了,順其自然吧。”
袁茂與樊大堅互視一眼,都沒再說話。
三人一早出門,前往知府衙門請兵。
知府吳遠在書房裡接見三人,寒暄過後,將早已準備好的公文送到胡桂揚手中,“拿這個去找守備大人就可以了。”
胡桂揚謝過,閒聊幾句打算告辭,吳遠卻遲遲沒有送客之意,袁茂識趣,示意樊大堅一塊告退。
外人一走,吳遠馬上道:“東廠、南司的上差還都在我的衙門裡,胡校尉有何打算?”
對鄖陽府來說,東廠、南司諸人是個大麻煩,算犯人吧,他們沒資格審問,算公差吧,又不知道該怎麼配合,只能儘量推給他人。
胡桂揚哈哈一笑,“在下正有意請大人賞恩,讓我將這些人帶走。”
吳遠求之不得,揮手道:“帶走,都帶走,本來嘛,這就是錦衣衛的事情,胡校尉跟他們熟,一切好說,本官唯守職牧民,絕不插手廠衛事務。”
出離書房,胡桂揚將知府的請求說了一遍,袁茂立刻埋怨:“哎呀,你不該同意,南司與東廠此番犯下大錯,即使不能一舉拿下,也該會同本地知府與守備共同審問,將一切記錄在案,回京之後也有證據。你今天將他們釋放,用不了幾天,這事就會變成無頭公案,誰也不會承認自己曾經失職犯錯。”
“呵呵,順其自然吧。”
胡桂揚第二次說出這個詞,袁茂與樊大堅只能無奈地搖頭。
胡桂揚先去釋放自己的上司,看守房間的差役顯然得到過指示,一見到胡桂揚就給開門。
樑秀的情緒穩定多了,坐在凳子上發呆,看見有人進來也不開口。
胡桂揚拱手笑道:“鎮撫大人,休息好了嗎?”
樑秀不再是前兩天那個哭哭啼啼的失敗者,瞥了一眼,淡淡地說:“想定我的罪,你得更有本事才行。胡桂揚,就算我此次丟官,也輪不到你上位。”
“校尉與鎮撫之間隔着十萬八千里,我怎敢有此癡心枉想?只求能換一位稱職的新大人。”
樑秀拍案而起,“只要東廠不倒,我……”
胡桂揚往隔壁房間歪下頭,“只怕東廠也不肯替你說好話。”
樑秀慢慢坐下,低聲道:“只要回京,我自有辦法。”
“回京?誰說你能回京?犯下這麼大的事,總得給個交待吧。”
樑秀面如死灰,“你、你想怎樣?”
“我想——快刀斬亂麻,永絕後患。”
樑秀直接從凳子上翻到地上,慌忙爬起來,“我是朝廷命官、南司鎮撫,在鄖陽府沒人敢殺我……”
話是這麼說,樑秀對這名古怪的手下卻有點拿不準。
“的確,鄖陽府上下還真沒人敢動南司鎮撫,除了……算了,你走吧。”
樑秀愣住了,“你說什麼?”
“鎮撫大人可以走了。”胡桂揚轉身向外面的差役大聲問道:“的確可以走吧?”
差役沒露面,回道:“可以可以。”
樑秀慢慢向門口走去,狐疑地打量胡桂揚等三人,直到順利邁過門檻,他才稍稍放心,“我的那些下屬……”
“去領人吧,那邊會給你開門。”差役小心回道。
樑秀仍然猶疑不定,站了一會,剛要走又停下腳步,扭頭問道:“你剛纔說‘除了’是什麼意思?鄖陽府裡有誰敢殺朝廷命官。”
“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一手造出丹穴的‘神仙’,想必會認爲你們欠他人情。”
樑秀臉色變白,急匆匆跑開。
袁茂茫然地說:“胡桂揚,你又發什麼瘋?要麼關人取證,要麼乖乖放人,爲什麼非要做這種得罪人不討好的事情呢?”
“一時嘴快。”胡桂揚笑着出屋,讓外面的差役打開隔壁房門。
東廠百戶左預一直就很鎮定,現在更是穩如泰山,一見開門,連招呼都不打,直接就往外走。
胡桂揚讓開,沒有阻止。
連樊大堅都看不下去了,“胡桂揚,你這……不對啊,樑鎮撫是上司,你惡言相向,左預跟你毫無交情,你一言不發,這算怎麼回事?”
“鎮撫大人需要一點激勵,左百戶不需要。”
“激勵什麼?”
“抓人啊,我就是要讓他們生出競爭之心,搶先抓捕何百萬。”
樊大堅眨眨眼,覺得胡桂揚的做法似乎有理又似乎沒理,小聲向袁茂問道:“非得這樣嗎?”
袁茂沒吱聲,他明白鬍桂揚的用意,卻不贊同,這樣的“激勵”無異於殺雞取卵,即便現在有用,以後也是大麻煩。
胡桂揚全不放在心上,再次出門,去見錢貢,進門也不多說,直接道:“跟我走。”
“啊?”錢貢沒敢多問,立刻帶着唯一的隨從跟上。
東廠與南司諸人都已出來,個個茫然無措,胡桂揚笑着向他們拱手,大聲道:“我先走一步,諸位努力趕上啊。”
有知府簽發的公文,在行都司衙門調兵很容易,守備臧廉沒有露面,派人將一百員兵丁送交錦衣校尉調遣。
鄖陽府設置不久,轄境之內常有暴亂,因此派駐的兵丁大都年輕力壯,看上去比京營裡的許多將士更堪使用。
胡桂揚不會帶兵,指派袁茂統領隊伍,發出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找地方吃飯。
兵丁當然高興,齊聲歡呼,樊大堅上前道:“咱們不去抓人嗎?”
“不急,吃飽喝足再說。”
樊大堅直搖頭,“真不明白你在想什麼。”
鄖陽府還沒有大些的酒店,一百多名食客無處可去,只能找營裡的廚子供應酒肉,至於費用,一律記賬,事後再找守備和知府撥給。
這頓飯從中午吃到傍晚,酒不算醇厚,肉不算精美,但是人人盡興,都願奮力一戰,可惜一時找不到敵人。
看着差不多了,胡桂揚等人騎馬,兵丁步行,浩浩蕩蕩前往位於城西的城隍廟。
是城就有城隍廟,隕陽府的這座廟剛建成不久,比城牆完工得還早,廟裡人員齊備,暫時是本地最大的廟宇。
袁茂也不擅長統兵,好在還有幾名總旗、小旗願意幫忙,只要明白大概意思,就能替他排兵佈陣。
一百人迅速將城隍廟包圍,雖然都喝過不少酒,一旦接令之後,毫無喧譁之聲。
少數兵丁握刀持槍,簇擁胡校尉、樊真人直闖大殿。
廟祝早已等候多時,出殿相迎,先奔樊大堅,待見到外面兵丁衆多,不由得一愣,“真人來了,這麼大陣勢。”
“賊人或會頑抗,不得不防。”
樊大堅此前收集到各廟的寄住名單,沒發現問題,於是讓幾名急於討好他的廟祝、住持暗中調查,看看哪家還有未記名的客人。
真讓他找到了。鄖陽府的宮觀寺廟不多,目前香火最盛的就是城隍廟,廟祝也是無意中發現後院竟然住着兩名他不認識的外地道士,他猜這是廟中其他人私自接待的客人,也不聲張,直接通知樊真人,等了一天才見到人來。
胡桂揚又叫進來一些兵丁,湊足三十人,一塊前往後院,提醒他們:“賊人很可能武功高強,千萬不可冒進,包圍即可。”
管酒管肉,又不讓冒險,兵丁們太喜歡這名錦衣校尉了,於是都做出踊躍之態,一旦進入後院,卻都放慢腳步,保持隊形,逐漸逼近兩名客人的房間。
樊大堅接到示意,上前幾步,高聲道:“何百萬,故人前來拜訪,請出門一見。”
他詳細問過這兩名客人的容貌,覺得其中一人很像是何百萬。
等了一會,房門吱呀一聲打開,走出一名中年道士,掃了一眼,竟然不露懼色,“這裡沒有何百萬,我也沒見到故人,諸位找錯人了。”
樊大堅扭頭看一眼,胡桂揚搖搖頭,這名道士很陌生,他也不認識,肯定不是何百萬。
“還有一人呢?出來讓我們看看。”樊大堅後退一步,靠近兵丁。
道士又掃一眼,“誰是頭目?”
胡桂揚上前,“我是。”
“你是哪個衙門的?”道士仍無懼色,語氣反而更加無禮。
胡桂揚拱手道:“錦衣衛南司校尉,借調西廠辦事。”
“哦。”一般人對錦衣衛聞風色變,道士卻鎮定得很,稍稍轉頭,傾聽屋裡的人說了幾句什麼,目光繼續掃動,“誰是錢貢,站出來。”
錢貢絕未料到自己的名字會被叫到,大吃一驚,看向胡桂揚,急道:“我真不認識此人。”
“他也不認識你,但是知道你的名字,想必屋裡有你的熟人。”
“我跟何百萬倒是見過幾面……”
胡桂揚將錢貢推上前,“你去看看。”
錢貢不敢抗命,慢慢走過去,“我是錢貢。”
道士點點頭,讓到一邊,“請進。”
錢貢又吃一驚,扭頭請命,見胡桂揚點頭,不得不一步一地蹭進屋。
胡桂揚輕嘆一聲,向袁茂道:“這也是一條大魚,可惜不是咱們想要的大魚。”
袁茂猜到幾分,還是感到難以相信,“裡面的人不會是……少保大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