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治衙門受到嚴密看守,周圍建立一圈木柵,數百名官兵持槍環立,不準任何人進入,同時也要互相監督。
守備臧廉親自坐鎮,可就算是他,也不能進入木柵以內——這裡的官兵有一半不歸鄖陽府管轄,對他只有尊敬,沒有服從。
臧廉終於明白,這纔是真正的大事,與之相比,建城、平亂都是小事。
可大事究竟是什麼,臧廉卻不清楚,也無從詢問,每每心庠難耐,只能走到木柵前,透過縫隙往裡面望一眼,這就是他最大的權限了,可裡面毫無異樣,一片平地而已,樊真人畫的符早已消失,軍民擺放的器物還在,香菸斷絕,一派死氣沉沉。
“到任這麼久,也不知道撫治衙門裡藏着寶物。”臧廉罵了一句,心裡埋怨撫治大人原傑,嘴上卻不敢說出來,周圍耳目衆多,必須謹言慎行。
遠處傳來一聲悶雷,臧廉擡頭觀看,只見空中烏雲密佈,很快就要下雨,他向跟隨的軍官道:“傳令下去,不管雨有多大,死守不動,本官陪他們一塊淋雨。”
幾名軍官跑去大聲傳令,聲猶在耳,雨滴墜地,迅速變成瓢潑大雨,打在盔甲上噼叭亂響,沒一會工夫,人人都被淋透,臧廉爲了顯示自己與部下同苦,帶着一羣人大步行走,偶爾無意義地大叫幾聲,像是鼓勁,又像是在向老天挑戰。
他沒走出多遠,大雨裡跑來一個人,“守備大人,可找着你了。”
“胡校尉……”臧廉一直沒弄懂這名錦衣校尉的底細,說他是西廠的人吧,卻不和兩廠主力同行,說他毫無背景吧,卻又沒人抓他。
“好大的雨,剛出門就趕上了。”被大雨淋成落湯雞,胡桂揚還在笑,好像很喜歡這場雨。
“嗯,好大的雨。”臧廉盡力敷衍。
“是這樣,聽說知府大人去北邊平亂,臧大人守城,我需要一份通行文書。”雨聲太大,胡桂揚必須扯着嗓子說話。
他一大早就想出城,結果發現不行,北邊正在打戰,一路上盡是哨卡,逢人必攔,胡桂揚昨天在城南能夠自由行走,往北去卻是寸步難行,必須得到守備大人的允許。
臧廉可以給,心裡卻有幾分不安,對這名錦衣校尉疑慮重重,“胡校尉去北邊有何公幹?”
胡桂揚抹下臉上的雨水,“逛逛。”
臧廉對這個回答很不滿意,也抹一下臉,“北邊有戰事,胡校尉還是別去逛了。”
胡桂揚又一次沒控制住自己的嘴巴,笑道:“我沒有守備大人這麼好的運氣,我是天生勞碌,不得不四處奔波……”
臧廉更怒,以爲對方在譏諷自己,揮手道:“本官奉命守城,並非……鄖陽城尚未完備,必須……”
“我要去北邊與西廠同僚匯合。”胡桂揚給出一個理由。
臧廉怒容未消,卻沒辦法拒絕,“等會,雨停再說。”
胡桂揚擡頭看天,夏日雨急,來得猛去得快,應該不用等太長時間,“好吧,那就待會。臧大人真是辛苦,這麼大的雨也要與士卒一同值守。”
臧廉嗯了一聲,突然冒出一個想法,轉身示意隨從軍官停下不動,然後請胡桂揚走到對面的屋檐下稍避一避。
大雨像簾布一樣將兩人與官兵隔開。
臧廉道:“胡校尉,咱們也算是認識了,之前你提的要求我都儘量滿足,沒說過二話。”
“此行隕陽府,有勞臧大人協助。”
“所以我就不客氣了,想問件事,能說你就說,不能說我絕不勉強,全當是我多嘴。”
胡桂揚指着對面的撫治衙門,“臧大人要問它?”
臧廉急忙將胡桂揚的胳膊壓下去,“對。”
“臧大人已經知道些什麼?”
臧廉猶豫一會,“聽說地下藏着靈丹妙藥,吃了以後能夠長生不老,又有人說此地原是戰場,聚集冤魂無數,伺機涌出地面,肆虐人間。”
“靈丹妙藥比較接近真相。”
“真的?”臧廉還是大吃一驚,“怪不得兩廠同時出動,原來是爲了……”臧廉突然露出笑臉,“這可是一場千載難逢的奇功,天子萬壽無疆,大明江山永固,胡校尉乃是首發之人,必受重賞。”
“不過想要得到靈丹妙藥,得用數萬人獻祭。”
臧廉臉色立變,“數萬人?整個鄖陽城纔多少人啊?”
胡桂揚左右瞧了瞧,壓低聲音道:“臧大人幫過我大忙,所以我纔對你說實話,信不信隨你。”
“信,當然信,你一說我就明白了,兩廠督辦、調兵守坑,其實都是爲了……”
胡桂揚湊近一些,“事已至此,挖丹獻寶纔是最重要的,死掉幾個人在所難免,臧大人好自爲之。”
臧廉面如死灰,“我可是堂堂都指揮使、鄖陽府守備大將,朝廷派我……不不,聖恩浩蕩,我不該心存怨念。胡校尉,多謝你的提醒,從此以後,咱們是生死之交。”
“嗯,看到怪事,儘量躲遠,別人越往前去,你越要往後退。”
臧廉感激涕零,抓住胡桂揚的胳膊,“胡校尉、胡老弟……”
“給我文書,我這就要出城。記住,千萬保密。”
“那你放心,我是那種嘴不嚴的人嗎?”臧廉立刻走進雨中,叫來隨行軍官,拿出一枚金牌交給胡桂揚,“文書容易淋溼,你帶着這枚金牌,在鄖陽府通行無阻。”
胡桂揚笑着接過來,“謝了。”
臧廉一時大方,馬上提醒道:“事後務必歸還,沒別的意思,金牌只有三枚,用來傳遞重要軍情……”
“我是那種有借無還的人嗎?”胡桂揚學臧廉的語氣。
臧廉一點不怒,反而大笑,親自送出幾步才轉身回來,越想越覺得胡桂揚所言合理,再看隨從以及衆官兵時,心中不免有些同情,生龍活虎的大明將士,竟然要被獻祭。
一將成名萬骨枯,爲了讓皇帝長生不老,犧牲多少人都是值得的,臧廉這樣安慰自己,仍覺得這些將士可惜,不如找些百姓代替。
越想下去,臧廉越對所謂的靈丹妙藥感興趣,聽到有人喊“雨停了”,他才注意到空中已是雨歇雲開,他又罵一句,大步走到柵欄前,往裡面窺望。
他一下子愣住了,揉揉眼睛再看,心跳驟然加速,招手讓一名軍官過來,小聲道:“你看到什麼?”
軍官往裡面望了一會,茫然道:“沒什麼,就是雨水太大,澆成爛泥……咦?”軍官再仔細看去,“有一塊地方好像……好像鼓了起來。”
臧廉終於確信自己看得沒錯,而且他知道鼓起的是哪裡,立刻扶刀走開,儘量離柵欄遠一些,但他不敢擅離職守,更不敢向手下將士說明“真相”,只能厲聲道:“所有人背對柵欄,無論發生什麼,不準回頭,不準亂動,違者立斬!”
沒人明白守備大人的話中深意,卻對身後的空地越發好奇。
大雨停歇之時,胡桂揚與小草剛剛騎馬走出北城門。
小草找來兩身蓑衣,這時覺得累贅,脫下來放好,“得帶着,不知什麼時候又會下雨。”
胡桂揚也脫下來,“多下雨吧,還能涼快些。”
小草向前望去,眼中所見盡是一座挨一座的哨所和林立的旗幟,“山民又沒得罪皇帝,爲什麼皇帝要將我們趕盡殺絕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山民不肯交租服役,就是得罪皇帝。”
“這話是誰說的?皇帝嗎?”
“反正不是我。”胡桂揚笑道,稍稍催馬加速,“既然跟我出來,就不要亂說話。”
小草拍馬追上來,“胡大哥,昨天晚上是不是有人來過?”
“嗯?你看到還是聽到什麼了?”
“我聽到有人哼哼來着,想起來看看,可是太困,實在睜不開眼,我現在鬧不清那是個夢還是真的發生過。”
胡桂揚臉皮夠厚,這時也有點臉紅,再次加快速度,“何三姐兒來過。”
“咦?來過爲什麼又走了?”
“她有她的事情,跟咱們不在一路。”
“哦。”小草沒再問下去,只是說道:“胡大哥身邊的人越來越少啦。”
守備大人的金牌果然有用,一路上暢通無阻,偶爾有兵丁不識貨,請來上司查驗之後立即放行。
城北地勢平坦,胡桂揚遠遠望見那座村子。
村子已被上千名官兵佔據,同樣不準外人進入,百姓都被遷到村邊,好幾家人擠在一間屋子裡。
丹穴位於村口的一所破敗小廟裡,廟沒有被拆,外圍也建起一圈柵欄,因此裡面的情形誰也看不到。
離村子還有一段距離,路邊聚着一羣奇怪的人,全是道士、僧人、遊方術士,分成若干夥,有人唸經,有人做法,有人跪拜,有人捏指掐算,各顯神通,互不干擾。
小草眼塵,大聲喊道:“張五臣!”
張五臣正捧着香爐凝視青煙,聽到叫聲略一扭頭,馬上又移回視線。
“他這是怎麼了?”小草疑惑地問。
“別管他。”
經過這羣怪人,胡桂揚看到迎面馳來數人,當先者正是石桂大。
石桂大沒有下馬,拱手道:“胡校尉。”
胡桂揚同樣還禮,“石校尉。”
“聽說你已斬殺何百萬。”
“石校尉消息靈通,可惜我忘了帶回人頭,等於白忙一場。”
“嗯,胡校尉此來……”
石桂大話未說遠,對面的小草突然低吼一聲,拍馬衝來,手裡亮出了鏈子槍。
她的目標不是石桂大,而是後面的大鐵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