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中仙說要刀,真就有人送來了刀。
那些被打走的壯漢還不服氣,找來更多幫手,拎着棍棒刀劍趕來報仇,其中一人的刀是特製的,比普通的刀更長、更寬,需要雙手握持,刀背上帶環,還沒用上就已先聲奪人,嘩啦啦地響。
“這兩人假冒錦衣衛,來此騙吃騙喝,打死勿論!”這些人也倒也不傻,知道錦衣衛不可得罪,所以先按一個“假冒”的罪名,至於真惹出麻煩以後怎麼辦,這些混混從來不想。
讓這些人意外的是,先動手的不是他們。
谷中仙一步躍來,撞飛一人的同時,劈手奪來那柄最爲醒目的大刀,入手微微一愣,原以爲這是一柄重器,結果入手之後輕飄飄的,竟是個樣子貨。
但它好歹是柄真刀,白刃鋒利。
胡桂揚知道這回麻煩大了,破天荒地沒有急於開口諷刺,而是先想辦法自救。
趁谷中仙稍一愣神的工夫,胡桂揚矮身從刀下穿過,來到谷中仙身後,右手依然緊握他的左腕,左手勒住他的脖子,雙腿夾腰,整個人趴在背上。
這是一個怪異的姿勢,極不雅觀,胡桂揚顧不得那麼多,緊緊纏住,不敢稍有放鬆。
谷中仙左手被迫繞過肋下,不敢太用力,右手持刀直接向自己後背砍去,刀長且厚,倒是夠用。
混混們驚呆了,這個老頭兒身手不凡,奪刀之後的第一件事居然是砍向自己和同夥,一時間人人靜止不動,只有被奪刀的那人,在遠處爬起來,哇哇大叫。
谷中仙忙中出錯,向自己後背砍去時是以刀背衝向目標。
胡桂揚捱了一下,外衣破裂,人卻沒事,左臂勒得更緊,咬牙道:“再來。”
谷中仙不怕勒脖子,對他來說,胡桂揚那點功力比幾歲小孩子強不了多少,儘可以忍受,隨手一擲,長刀入地半尺,伸指一彈,刀柄落地,只剩刀身微微搖晃。
“所有人都得死。”谷中仙喃喃道,決心不讓任何看到自己狼狽一幕的人活下來。
胡桂揚知道谷中仙要幹嘛,他只需要反身一倒,控制好力道,後背上的胡桂揚必死無疑,他自己卻不會有事。
除了撒手,似乎再沒有別的選擇,胡桂揚卻根本沒想到這一點,依然緊勒不放。
包袱即將甩掉,谷中仙卻不動了,他背上的胡桂揚不動,周圍的混混們也不動,原因各不相同,但是氣氛越詭異,越是沒人想第一個做出動作。
大刀的主人跑來,揀起刀柄,慘叫一聲:“我的寶刀!”說罷憤怒地將刀柄扔向老頭兒。
刀柄砸在谷中仙胸前,掉在地上。
谷中仙如夢初醒,和聲道:“胡桂揚,胡桂揚?”
“嗯?”胡桂揚也清醒過來,發現自己還沒被斷刀刺中,很是意外。
“麻煩你松下手。”
“不行,鬆手你就要殺我。”
“對天發誓……對天機船發誓,我不殺……”
老頭兒變得普通,周圍的混混們受到激勵,同時發聲喊,棍棒刀劍齊下,不分目標,隨意亂打。
谷中仙拔地而起,躍過數人頭頂,落地時隱身於黑暗之中。
衆混混撲了個空,都沒注意到老頭兒是怎麼消失的,這時才感到後怕,“鬼啊!”
烏鵲衚衕亂了套,谷中仙對此全不在意,帶着胡桂揚跑到僻靜的地方,再一次和聲勸道:“你可以鬆手了,稍微鬆一點。”
胡桂揚將勒脖子的左臂鬆開一些。
“還是不行,你最好……下來。”谷中仙道。
“得寸進尺啦,老兄,先說說這是怎麼回事?你脖子怕癢嗎?”
“與脖子無關,你在吸我的神力。”谷中仙儘量保持語氣平和,生怕惹怒背上的煞星。
胡桂揚不明所以,他根本沒感覺到任何神力進入體內,只是……只是覺得胸腹間越來越熱。
他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吸收者不是他,而是皇帝給他的那枚玉佩,之前它要通過胡桂揚的手臂吞噬神力,現在直接與目標接觸,可以將中間人拋開。
胡桂揚先讓雙腿落地,“你發誓不會再試圖殺我?”
“發誓,對天機船發誓。”
“嗯。”胡桂揚這才慢慢挪開手臂,從谷中仙右臂下方繞過去,再次站到對面。
一旦脫離接觸,谷中仙的神力不再狂泄不止,他擠出一個微笑,“恭喜,你竟學會如此神力,照此下去,全部神力最終都將聚在你身上。”
胡桂揚摸摸肚子,確保玉佩還在,順便將它擺正一些,以免遺失,笑道:“可吸來的神力我不能用啊,還是隻有凡人的功力。”
“想必是先要貯存起來,就像咱們這些接觸過天機丸的人,神力不顯,要用藥物激發。”
“有道理,不愧是谷中仙。”
“慚愧,論聰明才智,在下遠遠不如何三塵,甘拜下風,甘拜下風。胡校尉聚集全部神力之後,也是要送給她吧?”
“跟你一樣,我也矇在鼓裡,對她的計劃一無所知。”胡桂揚茫然道。
這個回答在谷中仙的預料之中,點點頭,“何三塵擅長暗中設計,被擺佈的棋子往往並不自知。”
“嗯。”
兩人手臂相連,面面相覷,若有外人看到,會以爲這是不忍分離的一對父子。
“咱們這是在幹嘛?”谷中仙問。
“我不知道,但我不會鬆手,你發再多毒誓也沒用。”
谷中仙一臉苦笑,“被你說中了。”
“我說什麼了?”
“初成異人的狂傲果然能被更強的力量打壓下去?”
“你不狂不傲了?”
“哪裡還有這等心情?但是有個好處,我恢復清醒了,剛纔的我實在愚蠢,聞家人都變成異人又都怎樣?這一切肯定在何三塵的預料之中,她必然早有準備。對她,只可鬥智,不可鬥力。”
“那是你,我根本沒想與她鬥。”
“當然,你連幾十枚金丹都捨得,想必也會捨得神力,何三塵將會因此感激你。”
胡桂揚心裡突然冒出個主意,於是沉吟片刻,說道:“神力的確是個好東西,我不要太多,一兩成足矣,她會同意吧?肯定會。”
谷中仙立刻抓住時機,微笑道:“一開始她會同意,甚至願意與你平分,但是一旦取得神力,一旦變成異人,她會變成另一個人,推翻之前的所有承諾,你也未必只想要一兩成。”
胡桂揚嘆息一聲。
“神力太強,沒人能夠抵擋它的威力,你不能,我不能,她也不能。”
“除非有人比她更強。”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是等你聚集全部神力之後,這世上哪裡還有更強的力量?何三塵野心勃勃,要的是獨一無二。”
“你們的想法都一樣。跟我說句實話,你真想與皇帝平起平坐嗎?”
谷中仙笑了笑,“計劃如此,但是……”
“一山不容二虎,等到神力在身,你未必容得下皇帝,皇帝也未必容得下你。”
“原本我覺得此計可行,起碼我能控制得住,現在看來,這全是凡人的癡心妄想,神力會一直前進,不會允許我停下。”
胡桂揚點點頭,終於鬆開手掌,後退兩步。
谷中仙面露驚訝。
“與異人谷中仙沒法交談,只能以硬碰硬,凡人谷中仙起碼能講明白道理。”
“我現在仍是異人……我明白了。”谷中仙笑了,他雖有神力,但是不再狂傲無邊,心智上與凡人無異。
即便如此,殺掉胡桂揚仍是一個誘惑,谷中仙目光閃爍,心中猶豫不決。
“一切都在何三塵的預料之中。”胡桂揚提醒道。
谷中仙大笑,拋去這個念頭,“你想怎麼辦?”
“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何人爲友、何人爲敵,哪裡是明、哪裡是暗,我一概不知,就覺得這是一場鬧劇,人人都是瘋子,偏偏力量強大,足以將正常人排擠到一邊。”
“夏蟲不可語冰,凡人是夏蟲,異人卻要經歷四季循環,你現在看不懂的事情,只是因爲還沒見到最終結果。”
“你也沒見到,所謂結果全是你的想象。”
“不然又能怎樣?天機船留下神力,就像是扔到狼羣面前的一塊肉,你現在不當狼,以後就只剩下當羊的命。那些異人,即使沒人暗中設計,他們也會自相殘殺,用自己的土辦法搶奪神力。”
“自相殘殺。”胡桂揚對這四個字深有感觸,臉上卻露出不以爲然的笑容,“還是說說你打算怎麼辦吧。”
“我?原來的計劃已經無法更改,下一個晚上,趙宅異人將產生五神將,聞家人則將產生唯一的異人。”
“就是你。”
“希望如此,但這未必。我低估了神力的影響,還以爲聞家人能夠與衆不同,能夠脫離凡人的軟弱,自願交出神力。現在看來,事到臨頭時,大家都會改變主意,爲自己爭奪神力。”
“然後呢?唯一的聞家異人和五神將要打一架?”
“當然不是。趙宅異人比較麻煩,太子丹、李刑天都以爲五神將就是最終結果,所以,聞家異人得幫皇帝一把。”
“怎麼幫?”
“我們要在天壇辦場法事,至少要聚集一萬人。”
“又是你的老辦法。”
“呵呵,老辦法新用途,我要造一處臨時丹穴。”
“嗯?”
“對,一處丹穴,五神將肯定抵擋不住丹穴的誘惑,這是他們熟悉的感覺,等他們入定之後,我就能……不對,聞家異人就能幫助皇帝……唉,也不知道結果會是怎樣。”
“幫助皇帝”是凡人制定的計劃,谷中仙猜不到僅剩的聞家異人到時候會怎麼選擇。
“丹穴結束之後呢?又得死掉一大批人吧。”
“這個……在所難免。”
“這就是你的全部計劃?”
“凡人谷中仙的計劃,成爲異人之後,我發現這裡面有些漏洞。”
“你打算拿太子做什麼?”胡桂揚終於問出來。
“太子?太子……是個備用者。”
“備用者?”
“對,太子是備用者,也是一枚活丹,他與皇帝最後只能活一個,誰活着誰就是皇帝,執掌凡世,當然,老皇帝的希望更大一些。但我說過,這都是凡人的計劃。胡桂揚,你能吸取神力,這改變了許多事情。我忽然想明白了,何三塵並非異人,她不可能預料到一切,她將希望放在你身上,漏洞或許也在於你。”
“我是漏洞?”
“對,你是漏洞,只要你願意自己做出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