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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後半夜,胡桂揚實在太困了,終於迷迷糊糊地入睡,一覺到天亮,居然睡得很香,起牀之後看到何五瘋子四仰八叉地還在睡,不由得佩服此子的懶功,自愧不如。
胡桂揚披上外衣,覺得肚子很餓,外面已經很亮了,卻沒有人按時送來早飯。
“就算我是神仙,也不能不吃飯啊。”胡桂揚趿拉着鞋走到門口,伸手推門,剛要叫人,門竟然開了。
這幾天他一直被軟禁在佛堂裡,房門外鎖,半步不得外出,不知什麼時候鎖被打開了。
“爲什麼大家全都神神道道的?就不能把話說清楚嗎?”胡桂揚邁步出屋,深深吸入一口新鮮空氣,腿還沒有全好,一瘸一拐地走到院子中間,沒有看到任何人。
所謂見怪不怪,這些天他見過的異事太多,無論發生什麼都能接受,拖着腿走到前院。
屍體、血跡早就被收拾走了,庭院西北角有一片新土,應該是剛剛填好不久,胡桂揚繞行過去,來到前廳。
廳裡也沒人,但是棺材又被送回來了,胡桂揚一個人費力地將棺蓋開一尺有餘,往裡面瞧了一眼。
還是空的。
折騰了一會,胡桂揚有點累了,找到椅子坐下,伸直受傷的腿,望着外面發呆。
正對面,一個人從影壁後面繞出來,遠遠地揮了下手。
胡桂揚沒動,坐在那裡等來者走進大廳,“不好意思,腿有傷,沒法迎接廠公。”
汪直又換上青衣小帽,長得既俊俏又機靈,與其說是皇帝身邊的權宦,更像是富人家裡的黠奴。
“聽說你刺了自己一刀,厲害,有一個詞,叫什麼來着……”汪直冥思苦想。
“壯士斷腕?”
“對,你雖然沒有斷腕,但是敢刺自己一刀的人也沒有幾個。”汪直找另一張椅子坐下。
“不多,但也不少,廠公想要的話,我可以從街面上給你找幾十個來,他們平時訛人都敢捅自己一刀,爲了討好廠公,就算捅個窟窿也不在話下。”
“呵呵,不用麻煩了,你說的這些無賴混混,西廠門口天天聚着一堆,打都打不走。”
“想必是廠公求賢若渴,纔會引來這些英雄好漢。”
“狗屁英雄好漢,我要的是真能做事的人,他們只會栽贓陷害,還容易被收買,指望他們尋找貪官污吏,那是做夢。”
說到興起,汪直站起身,走到胡桂揚面前,“所有人都以爲西廠是另一個東廠,以爲我是另一個平步青雲的太監,可我不是,我最痛恨貪官污吏,發誓要將他們一網打盡。我年紀小、見識少、本事低、根基淺,陛下爲什麼信任我?就是因爲這份痛恨。”
“廠公太謙遜了。”胡桂揚冷淡地說,不明白小太監對自己說這些幹嘛,“你的本事再大一點,我的頭顱現在估計就得掛在靈濟宮大門上,兩邊配上被斬斷的獸爪,再給我臉上弄點白毛,嘴裡長几顆獠牙什麼的。”
“哈哈,你這個主意不錯,可西廠不會這麼做,如果你真是妖狐,我們會把這件事壓下,對外宣稱這就是一場意外。”
胡桂揚拍手稱讚:“果然是廠公,出手不凡,所謂欲蓋彌彰,西廠越是抑而不發,外人越會相信我就是妖狐。”
汪直臉上笑容消失,“我要的是真妖狐,不是僞造出來的假貨。”
“這麼說,我不是妖狐了?”
“你不是,靈濟宮犯了一個錯誤,其實你是妖狐的受害者,妖狐藏在你身上……”
胡桂揚擺手,“算了,還是那一套,我已經聽膩了。除了幾天沒洗澡,我身上乾乾淨淨,你能找出一隻蝨子,我都承認自己是妖狐。”
“好吧,不說這些。”汪直又露出笑容,“你知道我爲何而來吧?”
“想讓我加入西廠?”
“對,繼承你義父趙瑛的事業,專抓那些妖言惑衆、殘害良民的奸徒。”
“你最痛恨的不是貪官污吏嗎?”
“妖言惑衆者往往與貪官污吏勾結,這叫……什麼來着?”
“沆瀣一氣?狼狽爲奸?”
“狼狽爲奸,你抓狽,我抓狼。”
“呵呵。”胡桂揚笑了兩聲,“這變化可有點大啊,妖狐案呢?就這麼完結了?”
“雲丹和靈濟宮都說妖狐已經被雷劈死,院子裡的確也有坑、毛髮一類的東西,可我不太相信,打算讓你繼續查下去。”
胡桂揚伸手輕輕揉腿,沒有接話。
“整個西廠的力量隨你調遣,你現在是燕山前衛試百戶,等你查清妖狐案的真相,我保你一個錦衣衛指揮僉事。”
指揮僉事是正四品的官兒,想當年,袁彬護駕有功,回京之後才封了一個指揮僉事,以胡桂揚的履歷,這稱得上是一步登天。
“世襲?”
“當然。”汪直笑道。
“坐堂管事?”
“有功之人,肯定要掌實權。”
“呵,真有那一天,大哥、五哥豈不都成了我的屬下?”
“見你只能跪拜。”
胡桂揚想了一會,搖搖頭,“你知道,我根本不相信妖狐,你讓我查案,最後給你的只會是一個無知狂徒。”
“這世上真有妖狐。”汪直認真地說,“不過你若是能證明在京城殺傷無數的妖狐是假的,也可以,我還是會保你當上指揮僉事。我只要真相,至於你相信什麼都不重要。你和我,咱們就是新一對趙瑛與袁彬:你給我真相,我保你沒有後顧之憂。”
以汪直的地位,的確能做到這一點,可能比當年的袁彬還要牢固。
“我還是得考慮一下。”
“隨你,明天我在西廠,隨時恭候。”
汪直拱手準備告辭,胡桂揚站起身,“是什麼讓你改變主意?”
“靈濟宮這羣混蛋,向我發誓說一定能抓到妖狐,結果卻是一堆死屍和幾塊皮毛,但是那晚的雷鳴和白光總有的,許多人親眼所見。我想,神仙如果不肯幫助道士,那就一定是在幫你。”
胡桂揚無話可說了,一名相信鬼神的廠公,對現在的他來說,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汪直走了,胡桂揚沒有送行,獨自在廳裡站了一會,走到外面,站在那片新培泥土的邊上,努力回想當時的場景,他的確看什麼都是白色的,但那與其他人看到的白光應該沒有關係。
何五瘋子的公鴨嗓在身後響起,“早飯吃什麼?”
“去衚衕口,有什麼買什麼。”
“錢呢?”
“你墊上。”
“不對吧,我可沒聽說過僕人給主人墊錢的。”
“你說的是心善的好主人,我不是。”
何五瘋子想了又想,“好吧,我身上還有幾文錢,出獄的時候他們還給我了。過了今天還有三天,提前說一聲,十天僕人當完之後,我一定要狠狠揍你一頓。”
“好啊。”胡桂揚仍然只在意那塊泥土。
何五瘋子圍着胡桂揚轉了半圈,“我真想現在就揍你,也有僕人打主人的吧?”
胡桂揚終於擡頭,“你學過火神訣?”
“咦,你怎麼知道……這是秘密。”
“有人讓你教我火神訣吧?”
何五瘋子看着胡桂揚,突然大笑起來,“哈哈,你可真能說笑話,教你火神訣?哈哈,首先你得有上佳的根骨,還得年紀夠小,其次……哈哈,沒有神仙師父打通仙脈,你練個屁啊,哈哈,笑死我了。”
何五瘋子捧着肚子走了,倒是不提揍主人的事了。
胡桂揚無所謂,繼續盯瞧泥土,“何百萬還真沉得住氣。”
何百萬幾天前主動提起火神訣,胡桂揚以爲何五瘋子爲此而來,發現不對之後,就將這件事拋在腦後,反正他不着急。
又有人從影壁那邊繞過來,看了一眼,縮身回去,沒多久,從院外走來兩人,一個是袁彬,一個是隨從。
“你做得非常好,沒有辜負趙瑛的欣賞與信任。”袁彬笑呵呵地說,態度比之前和藹許多。
“袁大人來晚一步。”胡桂揚道。
袁彬臉色微變,“你答應去西廠了?”
“還沒有,但是袁大人來得比汪直晚,說明在皇帝面前,袁大人已經輸了,既然如此,我爲什麼不投向更強的一方?”
隨從顯露怒容,正要上前,被袁彬攔下,“你說得對,我的確輸了一招,沒能及時趕來救助,但是相比西廠,我有一個優勢。”
“哦?”
“與你一樣,我不相信妖狐,雷鳴也好,白光也罷,雖然聳人聽聞,但是人力都能做到,只是需要巧妙的設計。西廠聲稱他只要真相吧?這種話無非是權宜之計,最後他還是要找出鬼神。我不同,我能接受真相。”
見胡桂揚沒有表現出明顯的興趣,袁彬上前兩步,“我說過,朝中還有許多大臣不希望看到陛下崇敬鬼神,他們都會向你提供幫助。”
“究竟都有誰呢?”
袁彬這回沒有再隱瞞,“當朝首輔,謹身殿大學士商大人。”停頓片刻,他繼續道:“商大人願意見你。”
大學士商輅,有“我朝賢佐商公第一”之美譽,歷仕三朝,乃是無可爭議的百官之首。
胡桂揚真有些意外了,“妖狐一案,真有這麼重要?”
“重要的是陛下究竟會相信哪種說法,胡桂揚,陛下親自指定你調查妖狐案,經此一案,你將青史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