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開處,映入朱常洵眼簾的,是火把映照下的兩張臉,一男一女,一個熟悉,一個陌生。
“黃秉石,你怎麼纔來?歹人要謀害孤!黃奇瑞那個老畜牲呢?是他把本王誆到此處的。你這婦人,又……是誰?”
朱常洵盛怒之下連珠炮似的詰問,在他辨清鄭海珠胸前那塊雲雁補子時,氣急敗壞的口吻裡,摻入了疑惑。
鄭海珠是頭回和這位引發了國本之爭的萬曆皇帝好大兒照面。
對他的第一印象,胖得男默女淚還不是重點,重點是,氣質蠢得比較明顯。
銜着金鑰匙出生,不事稼穡,不營工商,不披掛禦敵,不體察民生,甚至連腦子都不用動,就可以得到傾國的寵愛和財富,於是便形成了這種典型的廢柴二代的蠢相。
人類的腦回路,在這樣的二代頭上發育着,主要用於對山珍海味、金石琳琅、美色玉體產生反應,能欣賞崑腔,能認出雲雁補子的官服,大概已算是朱常洵比較高級的智力活動了。
“福王,”鄭海珠冷冷道,“本官姓鄭,國務寺卿,公差途徑洛陽,參與處置福王非禮秀女教習、私藏龍袍冕旒的悖逆行徑。”
朱常洵一愣,旋即一甩蟒袍的袖子:“你這鳥官在胡說八道什麼?剛纔要謀害孤的那個婦人,是秀女教習?她不是個戲子麼?是黃奇瑞今日把孤誆來見這戲子的。姓黃的那老東西呢?哎,你剛還說啥?龍袍?冕旒?孤私藏?呵,呵呵呵,你莫不也是唱戲的吧?哎,你沒鬍子,也沒喉結,真是個婦人?你怎麼穿上這官服的?我大明的皇帝和羣臣,是失心瘋了麼給你官做……”
“殿下,慎言,慎言吶。”黃秉石越聽越急,不得不大聲打斷自己的主上。
片刻前旁觀鄭海珠吩咐魏忠賢如何與河南府打交道,此際看着滿院的東廠番子,又聽朱常洵說起是親家黃奇瑞把他騙來的,黃秉石已不再懷疑,這一次就是天子的旨意,要收拾福王。
偏這位祖宗,還以爲是先帝爺在的時候,仍擺出囂張跋扈、誰都不放在眼裡的架勢。
鄭海珠沒有去迴應朱常洵的謾罵,而是面無表情地示意兩個番子,又把門鎖上了,任朱常洵繼續在屋中怒吼。
黃秉石攆着鄭海住的步子,走到月光下的水榭邊,先深深地作了個揖,方開口道:“鄭夫人,下官明白朝廷籌集軍餉的難處,但,若今日對福王,竟如當初建文帝對湘王一般,誣以僞證,青史會如何寫天子?會如何寫夫人?下官懇請鄭寺卿上達天聽,另作計議。”
鄭海珠轉過身,直視着黃秉石,沒有譏誚,沒有輕慢。
“黃長史,你以當年湘王比附今日的福王,太折辱湘王了。湘王是賢王,福王是嗎?朝廷不是沒有給過福王機會做個賢王,而且給過兩次,他願意做嗎?黃公,青史在我眼裡,有點份量,但沒那麼重。後世的青史,給不了咱大明現下就要的百萬軍餉,我何必去管那些輕飄飄的紙上,會寫下什麼字句?黃公,人死如燈滅,後代們怎麼評價功過是非,隨便。我們自己明白自己在做什麼,自己問心無愧,就好。”
黃秉石看一眼禁錮福王的屋子,沉聲道:“羅織構陷,還能說問心無愧?”
鄭海珠暗暗嘆氣,這些個讀書讀傻了的孔門弟子,看似有原則,其實判斷是非的格局很窄。
他們也不想想,和貪婪無底線地吸取民脂民膏相比,做局請君入甕、達到削奪封號的目的,就算是一種惡,也是以小惡止大惡。只聽黃秉石又道:“鄭寺卿,王府裡搜出龍袍冕旒,是否也是尊駕誘導黃奇瑞做的?只因他能便宜地出入王府?”
鄭海珠不置可否:“黃公你很有頭腦。但,福王府的樂院裡搜出僭越之物,也是真的。”
“咳,”黃秉石仍在自己的思路里據理力爭,“朝廷真要錢,就請鄭貴妃,或者盧太監,再來和福王說說嘛,或者,或者直接減去福王的食邑。”
鄭海珠正色道:“黃公,我不知道你們考進士的時候,寫八股應該有些什麼章法。我只曉得,朝廷動藩王,得‘師出有名’。福王之舉,和謀反也就一步之遙了,依律,貶爲庶人,送往鳳陽,也已是他的造化了。德昌王府舉告、協查有功,又自請交還淮鹽鹽引歲入、河南府水道過稅,並清退山東食邑四千頃,解送戶部白銀六十萬兩。難得子不肖父,德智齊備,德昌王襲位福王,必成賢王,堪爲諸藩表率。”
黃秉石聽到後半段,如聞驚雷,終於被炸得醒徹底了。
怪不得,黃奇瑞這個德昌王的岳父,被朝廷說動了,披掛上陣,成爲前驅。
也是,鹽引商稅,每年起碼三十萬兩,山東的田賦,就算八錢到一兩銀子一畝,每年也有四十萬兩,而且今歲馬上就要收了。再加上獻出去的現銀,刮一次朱常洵的家底,用一百三十萬兩來換一個不除藩、德昌王上位的結果,還堵了中外洶洶物議,其他藩王還能傻到跳出來要清君側?
鄭海珠藉着燈光,見黃秉石面色複雜,和緩了口吻道:“黃公可是想明白了?”
黃秉石沒有再要喋喋不休的意思,只垂袖而立,默然不語。
鄭海珠繼續溫言道:“黃公是才臣,更是賢臣,何苦將前程,賠給昏聵之人?賢臣,就該去輔佐未來的賢王,也是給研習制藝、備考春闈的子侄們着想,你說是不是?”
黃秉石已稍稍平靜,咂摸咂摸鄭海珠話裡的深意,不由擡起雙眼,投來探尋的目光。
鄭海珠很明確地點點頭:“魏公公爲你說過話,我信他,贈你《寒梅傲雪圖》,以表敬意。此番,另一位黃公更是直言不諱地舉薦你,輔佐繼任的福王,我也信他,但,爲官畢竟與品畫大不同,我還是要親耳聽聽你的意思。”
黃秉石在這短短一個多時辰裡,情緒經歷了大起大落,心理防線雖垮而不塌,思路卻終究開始被更強勢者牽着走。
和殘暴愚蠢的福王不同,真正的強者,對他釋放出的半是壓制半是認可、半是引導半是威脅的信號,更令他這樣對仕途仍大有期許的帝國官僚,爲之心動。
月光下,黃秉石好像泄了氣,卻又像提了氣,輕聲提出自己的懇求:“黃某,真的不信,福王會私藏龍袍冕旒。”
鄭海珠淡淡地笑笑:“你們主僕一場,總還有幾分情誼,不信就不信吧,不信就放在肚子裡。黃公對河南府,說出自己親眼見到的事,即可。”
黃秉石怎麼會聽不懂。
他又垂下眼皮:“下官,在此處,見到了福王,和秀女的教習嬤嬤。”
鄭海珠輕嘆一聲:“福王若平日裡肯聽長史的諫言,修身爲德,何至於此。黃長史,走吧,咱們去見河南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