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雪霽。
一個在翰林院當差的小內侍,盯着眼前臘梅樹下的背影,搓手跺腳,竭力剋制自己的不耐煩。
這什麼東林派的錢謙益,真煩人。說是給先帝修《實錄》,其實哪像靜心寫史的做派,心眼子簡直活得賽泥鰍,總喜歡找些藉口,在紫禁城允許外臣出現的地方兜來兜去。
比如這大冷天,見到這樹臘梅,就不挪步子了,說是讀書人見梅三分喜,須駐足細賞。
小內侍心道:啥見梅不見梅的,就是想碰碰運氣見到萬歲爺吧?和深宮那些巴望着受到臨幸的妃子們,也差不多。
挨凍等着的小內侍,腹誹半天,錢謙益似乎自己也受不了西北風了,沉聲道:“走吧,去國史館。”
小內侍卻忽然朝錢謙益身後俯身行禮,恭敬道:“曹公公,鄭寺卿。”
錢謙益回頭,看清是曹化淳和鄭海珠。
曹化淳已掌印司禮監一年多,又本就是內書房出身,錢謙益與他寒暄,倒也不至於覺着掉了身價。
但鄭海珠是野路子來的,官階竟還高一級,錢謙益實在心裡膈應得很。
他與曹化淳淺淺地打個拱,便等着鄭海珠主動向自己見禮。
不想,這婦人卻面若冰霜,扔給曹化淳一句“公公不必送了”,就氣沖沖地往東華門疾行而去,當他堂堂右春坊錢中允不存在一般。
錢謙益盯着婦人遠去的背影,臉色由驚轉怒。
曹化淳哪裡會軋不出苗頭,遂帶着安撫之意解釋道:“錢中允莫奇怪,鄭寺卿她,和萬歲爺爭執了幾句。她呀,不是衝着你拿喬。”
錢謙益心中一動。
“曹公公,那本官就不多問了。”
“哎,好,還是錢中允度量大。其實,諸位臣工,不論盯着邊事,還是盯着禮制,都是爲萬歲爺着想,殊途同歸,殊途同歸嘛。左右我大明,有你們這樣的純臣,吃不了虧。”
曹化淳一副和事佬的彌勒模樣,與錢謙益並肩走了一程,才拱手告別。
“怎麼不是衝着你,呵呵,誰讓你是我們東林門下呢。”這日向晚時分,趙南星在宅中,聽到前來商議仕途前程的錢謙益說起鄭海珠的無禮,登時掛上得意之色,點撥起來。
錢謙益聽了幾句,才明白緣由。
今歲,國務寺衙門新開,鄭氏新官上任,卯足了勁要乾點狠的,實際也確實走了狗屎運,在寧波先打仗、後抄家,弄來三十萬兩銀子不說,又在洛陽將朱常洵拉下馬,換他兒子做福王后,給京師解送了百萬兩銀子。
天子龍顏大悅,授意禮部上奏,一是修三大殿不能馬虎,二是太子大婚要比照當年的潞王。
趙南星正愁自己這個禮部尚書,好一陣都沒有表現的機會了,忙放下手裡正在羅織齊楚二黨首領罪行的《四凶論》,引經據典地奮筆疾書好幾篇奏疏,言明三大殿和太子大婚都是國朝臉面,建議工部向戶部請款六十萬兩。“牧齋,那鄭氏弄來兩處的銀子,自己不好明着伸手拿,便挑唆天子擅開邊釁,將銀兩作爲軍餉,輸往遼東,再從她早已熟識的遼將手裡拿回好處。現下老夫一開口,就讓她的如意算盤裡少了一半的銀子,你說,她對同爲東林的你,怎會不恨?她本就不是什麼知書達理的讀書人,素來也不顧體面慣了,故而直接甩出惡形惡狀的態度。”
錢謙益衝趙南星淡淡一笑:“趙公,錢某哪裡會和這種市井商婦,在宦場禮儀上一般見識。只是,文孺正在遼東巡撫任上……”
“文孺”,是楊漣的字。
錢謙益離開江南入京後,憑着自詡老辣的敏銳善察,認定在京的東林派,鄒元標與趙南星似有不和的跡象,領銜都察院的左光斗,也漸漸缺席東林在鶴亭樓的定期文會。
錢謙益並不希望看到東林內部的裂痕。
他還指着東林聲勢繼續壯大,自己去做部院堂官的速度也能快些,莫在春坊官的職位徘徊太久。
趙南星聽錢謙益提起楊漣,自然明白他的畫外音,略一斟酌辭令,便帶了惇惇之意,開口道:“鄭氏舉薦文孺去做遼東巡撫,心思何其歹毒,多半就是讓他陷於遼東將門與朝廷的不睦中,兩頭吃虧。果然,你也聽說了吧,開原和鐵嶺,李成樑的舊部鬧餉,李成樑的兒子李如柏都鎮不住,文孺親往彈壓,還不知進展如何。我們禮部上了奏章後,左光斗左總憲,私下還來問過老夫,截下本來要送到文孺手裡的銀子,豈非讓文孺爲難。牧齋,我也是沒辦法哪。”
錢謙益聞言,心思轉得比車軲轆還快。
他先裝傻,把楊漣擺出來,也不過就是探一探趙南星的底,好知道今後如何更對盤地與這位本派魁首相處。
此刻曉得了,爲了迎合聖意,別說卒子了,楊漣這樣的“車”,都是能丟一邊的。
錢謙益遂陪着動容,輕嘆一聲:“趙公爲我東林長久計議,殫精竭慮,惜乎門內異見者,不能領會得趙公苦衷。沒錯,楊文孺若在處置遼東鬧餉之事上,有什麼差池,也不是禮部循例上奏的錯,而是鄭氏與那邊的驕將合起來整他。”
趙南星聽得很滿意。
錢大才子不但文章寫得好,腦子也比楊漣和左光斗好些。
趙南星於是親自給錢謙益添了茶,語氣沒有技巧,全是真情:“我們這樣的君子入仕,一心爲國爲民,驅逐宵小,便是被同門誤解,又何懼哉?好在,牧齋懂我。若能令天子,漸漸明白我的心意,我入了閣,禮部尚書一職,舍你其誰?”
錢謙益等的就是這句話。
鄭氏那婦人,到底不是正經科舉上來的,對臣子之道、爲官之道的揣摩,哪裡能和他們比。
既然不是后妃,就不要在天子跟前耍小性子,否則,有她吃苦頭的時候。
這個黃昏,京城的另一邊,鄭芝龍的宅子裡,趙錢二人口中“使小性子”的鄭海珠,在明亮的琉璃燈下,盯着桌上的海圖。
鄭芝龍的手指,點着朝鮮清津和東江鎮附近的皮島:“阿姊,我和一龍的隊伍,還有顏大哥派出來的楊天生的水師,自崇明出發,在毛將軍的私港補一次淡水和吃食後,就可以北上繞到清津了,不必經過登州,免得被彼處的韃子奸細偵測了動向。”
鄭海珠點頭,繼續和鄭芝龍商議:“昨日我已讓洪承疇掛了個公差的由頭,南下鎮江,去見戚金。戚老將軍的營兵,屆時也得搭你們的船,避開陸路走海路,到毛文龍那裡下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