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十六年正月十六,天色剛矇矇亮起,順天府城裡城外的百姓們養的那些大公雞就開始扯着脖子打鳴,緊接着狗子們也狂吠起來,誓要把公雞的叫聲給壓下去,被擾了清夢的百姓們各自穿衣起牀,準備開始新一年的勞作。
陳王氏自然也不例外。
雖然陳王氏現在一天賺的錢能頂得上陳二好幾天的工錢,但是陳王氏依舊喜歡每天早早的起來給丈夫和孩子做飯,每天從打發了丈夫去工地上工,陳王氏就開始盼着丈夫能早早的下工回來。
淘米,添水,生火,一股股的炊煙從小小的竈臺裡面升起,薰得陳王氏忍不住咳了幾下。
扭頭聽了聽屋子裡面,見丈夫沒有被自己咳嗽的聲音給吵響,陳王氏這才放下心來,專心的伺候着竈膛裡的柴火。
但是陳王氏疼惜丈夫的想法註定要落空,院子外里正就開始高聲喊着陳二哥在沒在家,陳二在屋裡應了一聲,氣得陳王氏直接將手裡的菜刀砍在了砧板上,又隨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然後一邊低聲咒罵着外面叫魂的里正,一邊向着院子門口走了過去。
里正陳小乙也不知道自己哪裡得罪了陳二家裡的,眼見着陳王氏神色不善,又想着自家媳婦還在陳王氏的幼兒園裡面做活,當下只得訕笑着道:“嫂子,二哥醒了沒?官府來查訪戶籍,要重造黃冊。我合計着二哥一會兒還得去上工,所以就早點兒帶着官府的官爺們過來了。”
聽陳小乙這麼一解釋,又看見跟在陳小乙身後的兩個官差和一個秀才,陳王氏的臉色這才緩了下來,打開院門將幾人讓進了屋子裡,又忙着給幾個準備茶水。
跟在陳小乙身後的秀才早就打量了一遍小院,見陳王氏要準備泡茶,當即便站起身來,向着陳王氏拱手道:“嫂子自去做飯便好,我等早上都喝足了茶水,這會兒也喝不下哩。”
正說話間,穿戴整齊的陳二也從屋子裡出來了,先是向着幾人告了聲罪,接着便去院子裡洗了臉刷了牙,這才快速的回到了屋子裡,向着陳小乙和那個秀才行了一禮,問道:“不知小乙哥和這位小相公來尋陳二是?”
那秀才直接笑着道:“陳二哥是吧?我等奉命開始登記順天府百姓戶籍,小乙哥說您今天要去工地上工,所以早早的就拖着我等先過來了,現在咱們就開始登記,這樣兒也不耽誤你的時間。”
說完之後,秀才就攤開了手中的冊子,又取了筆墨出來,開始在冊子上記錄着陳二一家的信息。
等着信息記錄完了,秀才收起了冊子和筆墨,又笑着對陳二道:“陛下廢除民賦民稅的旨意,陳二哥是否已經知曉?”
陳二點了點頭,說道:“小乙哥都和俺們說過了,大家夥兒都知道,打從今年開始,民賦民稅就不再收取了,俺們有多少收入都歸俺們自己。”
秀才點了點頭,說道:“既然已經知曉,那我就不再重複了,只不過,陳二哥要記得,你若是拿着家裡養的雞鴨去賣,還是要交商稅的。當然,就那麼幾隻雞,交不交的也沒人管。”
陳二漲紅了臉,說道:“那俺成啥人了?皇爺是個好皇爺,他老人家心疼俺們這些苦哈哈,俺也不能沒良心不是?不瞞相公,俺家裡的還經營個一個幼兒園,可是每個月都交了稅的,從來沒短過。”
秀才笑着起身向着陳二行了一禮,說道:“陳二哥高義!對了,你家娃子已經七歲,按照禮部新出的規定,要在九月份的時候入學,陳二哥千萬別忘了,搞不好是要罰錢的。”
陳二咧着嘴笑道:“可不敢忘,罰錢不罰錢的都不敢忘嘍,娃子讀書,可是一輩子的大事兒,千萬不敢耽誤。”
秀才向着陳二豎了豎大拇指,誇道:“難道小乙哥說陳二哥是個明白人,現在看來,確實不一般。
好了,你家的信息都登記完了,該說的我也都說過了,我們這就去下一家,陳二哥也好早點兒去工地上工,告辭。”
等着陳小乙和秀才等人都離開了之後,陳王氏也做好了早飯,端上桌子之後又把賴在被窩裡不想起牀的兒子抓過來照着屁股抽一巴掌,讓清醒過來的娃子早點兒起牀。
陳二有些捨不得吃這個醃得流油的鴨蛋黃,小心翼翼的吸了幾口油之後,陳二最終還是沒捨得把這鴨蛋黃塞進自己的嘴裡,而是小心翼翼的將之分成了兩半,一半給了陳王氏,另一半放在了兒子的碗裡。
陳王氏笑着將鴨蛋黃夾回給了陳二,笑道:“咱家現在又不缺這個,你喜歡吃就吃,不行明天我再多煮兩個。”
陳二嘴硬道:“中午我在工地上吃,晚上工地上還管一頓飯,兩頓都能吃得上肉,誰還稀罕這個?”
陳二的兒子瞧了瞧陳二,又瞧了瞧陳王氏,便將自己碗裡的鴨蛋黃也夾回到了陳二的碗裡,說道:“爹爹吃吧,我的讓給娘吃。”
陳王氏抿着嘴笑了笑,說道:“各吃各的,都別再來回讓啦。”
等孩子吃完飯跑出去玩了,陳王氏這纔對陳二道:“當家的,咱家這日子是越來越好了,要是五叔公他們誰再來找你說這個那個的,你可不許應下。”
陳二啞然失笑道:“就你聰明?當我是傻的不成?五叔公那個人壞到頭頂流膿腳底生瘡,他就不是什麼好東西!
還有,剛纔跟在小乙哥一起來的,除了那個秀才之外不是還有兩個差役麼?那兩個一個是真正的官差,另一個卻像是軍中的,估計不是錦衣衛就是金吾衛。
現在這些人一起出動來大造黃冊,估計皇爺是要徹底清查這天下的丁口,以後也難免會有像五叔公那樣兒的想要生些事端。你當我是個傻子,會跟他們攪和到一起?”
……
自打永樂十三年會試,楊少峰把鍋蓋給揭了之後,朱老四就再也不相信所謂的黃冊數據了,乾脆決定每三年重造一次黃冊,每十年重造一次魚鱗冊。
沒辦法,洪武二十六年的時候,大明丁口是六千五百萬,到了永樂十三年的時候就只剩下了五千二百萬?
這很不正常,出現這種情況,一般情況下只有三種可能。
一是戰爭導致人口大量減少,二是瘟疫或其他災害導致人口大量減少。
問題是,朱老四登基之後的十幾年裡,一直沒有出現什麼大規模的站爭,也沒有出現什麼特別厲害的瘟疫,人口爲什麼會減少?
除非是第三種可能,那就是大量的丁口被人爲的減少了——人還在,但是不會出現在官方的統計數據之中,所以纔會出現丁口比洪武年間少了那麼多,而這十多年的時間裡也沒增加的情況。
尤其是楊少峰在會試時揭了蓋子之後的那一次由錦衣衛牽頭組織的重造黃冊,朱老四才意外的發現,大概的百姓根本不是五千多萬,而是接近六千萬。
幾百萬人的賦稅啊,哪兒去了?反正朱老四沒看見這些人的賦稅。
朱老四覺得這樣兒不對。
皇帝向百姓收取賦稅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不收是皇帝的恩情,收是皇帝的權利,哪怕是以後都徹底廢除了民賦民稅,也不能讓別人從中佔了便宜,自己更不能吃這麼個啞巴虧。
楊癲瘋那個混子說的對,自己不開心的時候拉着別人一起不開心,自己的不開心就只剩下了一半,心裡就會舒坦許多。
所以朱老四前腳派人詔告天下說徹底廢除了民賦民稅,後腳就把錦衣衛連同楊家莊子學堂、國子監的生員一起給派了出去。
按照朱老四的想法,每三人一組,一個文人負責記錄,一個衙門負責帶路,一個錦衣衛負責監督,當地的里正再負責領着這個組合去走家串戶,這就應該沒人再瞞報戶口了吧?
夏原吉對此表示支持,甚至覺得早就應該這麼辦了——早這麼幹,國庫還至於空得能跑老鼠?
無視了夏原吉左一句陛下英明右一句陛下聖明的拍馬屁行爲,朱老四說道:“等李祹這邊的事情定下來之後,就把匠籍併入到民籍,廢除樂戶、墮民、伴當、疍戶、棚戶等賤籍。
凡因靖難而發配教坊司和編入樂戶的,一概赦免爲良民,編入民籍之中,那些貪腐之輩的親眷,不在此列。回頭朕會頒發詔書,戶部也要做好準備。”
夏原吉一臉懵逼的瞧着朱老四,遲疑道:“墮民、疍戶之流倒也罷了,樂戶……”
朱老四陰沉着臉道:“就按朕說的去做,那小王八蛋不止一次拿這事兒嘲諷朕了。”
夏原吉當即便轉換了臉色,大義凜然的道:“陛下拳拳愛民之心,狀元公早知陛下肯虛心納諫,這纔敢犯言直諫,何來嘲諷之說?”
朱老四揮了揮手,訓斥道:“你就百般迴護!夏老摳這個外號便是他給你取的!朕現在不想看見你們兩個,你也趕緊去忙你的事情。”
等夏原吉出宮之後,朱老四又讓無心傳來了紀綱,扔給紀綱一個錦囊之後陰沉着臉道:“派些可靠的人手去一趟泉州,按錦囊裡面的吩咐行事,直到把最後一個都給朕處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