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賽兒並不傻。
儘管起兵造反的行爲看起來多少有些可笑,天天神神鬼鬼的給別人洗腦的同時還把自己也給洗腦的行爲看起來多少有些不靠譜,但是這並不代表着唐賽兒是個傻子。
唐賽兒早就猜到了自己未來的命運,也不相信楊少峰會信守承諾放自己一條生路。
然而就像是楊少峰說的那樣兒,唐賽兒根本就沒得選。
要麼老老實實的聽從楊少峰的吩咐去做事,用自己和教衆的命來賭楊少峰會給那兩個孩子一條活路,要麼就徹底捨棄一雙兒女,然後和這些教衆一起被綴在身後的騎兵給剿滅。
唐賽兒選擇用自己和教衆的命來換自己一雙兒女的命。
站在一個造反頭目的角度,站在白蓮教主的角度,這個選擇無疑是錯的。
然而站在一個母親的角度,這個選擇卻是偉大的。
女子本弱,爲母則剛,一旦女人成爲了母親,很多時候促使她們做出最終決定的往往不是理智,而是對於孩子的感情。
所以在完成了楊少峰吩咐的事情之後,唐賽兒在平靜中對着衝擊過來的騎兵,也在平靜中消逝在這個世界裡。
似乎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出現過唐賽兒這個人,也從來就沒有一場轟轟烈烈的白蓮教起義。
然而隨着唐賽兒的死,城裡徹底炸開鍋了。
千年文華,儒學世家,孔府衍聖公的地位大概相當於龍虎山張天師一脈在道教的地位——如果張天師家裡被人宰了個乾乾淨淨,還順便翻出來一大堆天師府奴役百姓的證據,道教會有什麼反應?
偏偏衍聖公府就被唐賽兒的叛軍給宰了個乾淨,各種亂七八糟的證據被翻了出來,整個曲阜乃至於兗州,十有七八的土地都在衍聖公府的掌握下,各種狗屁倒竈的破事兒也都被翻了出來,尤其是孔末之亂相關的一些破事兒,更是明擺着證明孔聖人已經絕嗣。
朝堂上詭異的保持了沉默。
武將勳貴們不會對這種破事兒發表自己的意見,難得出現這麼大的樂子,保持着臉上的哀痛然後在心裡狂笑也就是了,不能跳出來發表意見,以免被那些瘋狗給咬上。
文官們則是從上到下都沒弄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衍聖公府沒了?孔末之後的孔聖後人都涉嫌假冒?被奉爲儒家聖地的衍聖公府欺壓百姓巧取豪奪之下將整個曲阜甚至大半個兗州都變成了孔家的?孔末亂孔之後,已經沒有了嫡系的孔聖後人?
往常最能跳的言官噴子們也不知道該怎麼噴了。
噴誰?
噴朱高煦和徐景昌他們平叛不力,致使衍聖公府出了這麼大的樂子?那如果不是唐賽兒作亂,這些破事兒是不是還會不爲人知,那些竊居孔聖遺澤的人是不是還能繼續逍遙?
噴衍聖公府?畢竟是敬了千年的儒家聖地……
更爲關鍵的是,現在這破事兒該怎麼辦?
如果沒有唐賽兒翻出來的那些東西,就算她唐賽兒把衍聖公府都給宰了個乾淨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畢竟還有一枝南宗在撐着,多少還能拉出來救場。
現在可倒好,各種狗屁倒竈的證據往那兒一擺,別說是有南宗了,就算是變出來個東宗西宗也沒有什麼鳥用啊。
至於說裝聾作啞,假裝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那就跟癩蛤蟆上腳背一樣,毒不死人也嚇不死人,關鍵是能噁心死人。
……
同樣得到消息的楊少峰卻沒有想象中達成目標之後的興奮。
對於那一家禍害的死,楊少峰的心裡沒有半分波瀾,唯獨對唐賽兒的死感到了些許的愧疚。
就像楊賽兒預料到楊少峰不會信守承諾一樣,楊少峰也從來沒想過要信守什麼承諾。
對於楊少峰來說,保住唐賽兒的兩個孩子,讓這兩個根本什麼都不懂也什麼都沒摻與過的孩子活下去,已經是最大的讓步了。
至於那些叛軍,如果他們沒有向着普通百姓舉起屠刀,那一切都還有的談,就算是通過把他們拉過工地上當苦力的法子,楊少峰也會盡力保全他們的性命。
可惜的是,這些叛軍在一開始的時候把屠刀對準了普通百姓,放過叛軍,楊少峰不知道該怎麼樣才能給那些枉死的百姓一個交待。
將杯子裡的酒灑到地上,朱瞻基道:“這杯酒,敬她唐賽兒。然後,你就該想想下面的事情了。”
楊少峰嗯了一聲道:“其實又有什麼好想的?國朝尊孔,是爲了給天下的讀書人做個娃樣子。
再者說,我等尊孔,尊的是孔聖人,不是打着孔聖旗號,享受孔聖遺澤卻不思報效的衍聖公府。”
朱瞻基鬱悶的道:“關鍵是,現在就需要這個娃樣子。衍聖公沒了,偏偏還出現這許多破事兒,除爵不是,不除爵更不是,現在當真是進退兩難。”
楊少峰斜着眼睛道:“有什麼兩難的?大明自有大明律在,該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處置衍聖公府的破事兒,咱國朝是否尊重孔聖人,簡直連半文錢的關係都沒有。”
想了想,楊少峰乾脆放下了酒杯:“衍聖公府存在的意義是什麼?尊孔還是祭祀孔聖?
問題是,他們自己不爭氣,將孔聖的學問氣節都丟的一乾二淨,由他們代表孔聖或者由他們來祭祀孔聖,你確定孔聖人泉下有知,不會再被氣死一回?”
見楊少峰話裡話外說的都如此不客氣,朱瞻基頓時就更鬱悶了:“話是這麼說,理也是這麼個理,可是現在該怎麼辦?就算由南宗來襲爵,這悠悠衆口……”
楊少峰道:“徹底廢了這個爵位不就行了?沒有了衍聖公,他們幹過的這些破事兒自然也就煙消雲散了,誰還能再籍着這些破事兒來指責朝廷?”
“你說的倒是簡單。”朱瞻基不滿的翻了個白眼:“畢竟還是要尊孔不是……”
楊少峰呵了一聲,說道:“把衍聖公府重建起來,重修孔聖陵墓,將之對外開放,允許天下讀書人往孔聖陵墓去憑弔朝聖,允許百姓去衍聖公府參觀,不就行了?
至於祭祀孔聖的事情,這事兒交給禮部來辦,一年舉行一次或者幾年舉行一次祭祀大典,既處置了衍聖公府的破事兒,又表明了國朝對於孔聖的敬奉之意,也給了天下讀書人一個交待,一舉三得。”
朱瞻基皺着眉頭道:“徹底除爵?”
“對,徹底除爵!”
楊少峰斬釘截鐵的說道:“看看蒙古南下促進民族融合的時候那些人的表現,想想三家衍聖公拿三家俸祿的事兒,想想那個問世間情爲何物的元好問是被誰指派去朝拜忽必烈的,你還要留着這個爵位?夏部堂都說了,國庫空虛啊~”
朱瞻基頓時就被氣笑了:“國庫空虛?空得能跑老鼠?用來存放銀子的庫房建了一座又一座,裡面寬敞的能跑馬,結果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你告訴我空得跑老鼠?”
“你找夏老摳去!”
楊少峰不滿的瞪了朱瞻基一眼:“空不空的關我屁事兒?是他夏老摳天天喊着國庫空虛,又不是我喊的,你有意見,你去跟夏老摳說去!”
朱瞻基頓時就啞火了。
去跟夏原吉說?那老摳回頭再讓本太孫吃一頓農家飯,然後教育本太孫要體恤百姓,你說我是忍着呢?還是忍着呢?
然而楊少峰並沒有放過朱瞻基的打算:“你想想啊,趙家皇帝待他們家算是不錯的吧?就算是被人打到了家門口跑路了都沒忘了他家,結果呢?
你說老忽那哥們兒對他家算不上好吧?他家跑去找老忽求個官兒噹噹,人家老忽還帶搭不理的,可是你瞧瞧他家是怎麼表現的?是不是跪的很標準,舔的很用心?”
“跪?舔?”朱瞻基滿臉被噁心壞了的表情:“不過倒是很形象,這家當時還真就是這個表現。”
楊少峰道:“對啊,趙家對他們那麼好有個屁用?老忽瞧不起他們又有什麼關係?這家不還是巴巴的尊人家老忽爲儒教大宗師?
其實我倒是很懷疑,老忽這哥們兒到底識得幾個漢字?又是不是從內心認同了儒學,是不是真的尊重孔聖人?
如果老忽真的像我這樣兒才高八斗學富五車,那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但是你瞧瞧老忽以前下過的聖旨,現在隨便抓個秀才都比他有文化好嗎?
我覺得吧,如果一定要評個儒學大宗師出來,橫渠先生可以憑着橫渠四句當選,程子朱子也可以憑着理學當選,黃觀還有我,我們兩個六首狀元應該也是夠資格的,但是他老忽……”
“停!”朱瞻基比劃了一個停下的手勢,卻是兒被楊少峰這種自吹自擂的不要臉精神給噁心到了:“說點兒有用的!”
楊少峰卻呵的笑了一聲道:“屁的有用的?那家仗着孔聖遺澤享受了上千年,也差不多到時候了,畢竟子曾經曰過,君子之澤,五世而斬。”
“這是孟子說的,不是孔子說的。”朱瞻基滿臉無奈的望着楊少峰:“這話用在這時候,總感覺有些不對勁?”
楊少峰道:“有什麼不對勁的?反正都是子,差不多。你信不信,這事兒最後的結果也差不多是這樣兒的,畢竟夏老摳肯定不願意再冒出來個衍聖公領俸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