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進這番話顯然不是無的放矢,他在得知高務實今天去勸潞王放棄景王遺業這件事之後,在去潞王府的路上就一直在想其中的緣由。
如果高務實只是與尋常那些朝臣一樣,拿“賢王”之類的虛名來勸說,李文進肯定是白眼一翻就懶得多說了,直接勸潞王不要搭理這種廢話就好。
但高務實顯然與尋常朝臣完全不同,他雖然也提了一句“賢王”云云,但話鋒一轉,立刻就奉上了真正的誠意。
這份誠意如果真依他所言,那肯定比景王遺業更有誘惑力,畢竟高務實的商業眼光幾乎無人敢於質疑,就算是他李文進,也跟着高務實也賺了不少錢,當然更加對此信心百倍。
可以這麼說,在李文進眼裡,只要高務實是真心誠意地認爲那個小破島將來會是個聚寶盆,那它就一定會是個將來的聚寶盆。
至於爲什麼會這樣?
嗯……那不重要。天下間想不明白的道理多了去了,人家高求真是六首狀元,比自己聰明一點也很正常嘛。
反正李文進相信,高務實不會願意砸了他自己的金字招牌,因此那個小破島的前景——哦,是錢景——肯定是可以放心看好的。
但高求真這個人做事一貫都有他的目的,這個目的最好還是先弄清楚。
李文進雖然貪財,而且還把自己弄成了宦官,但其實比他的太后姐姐更善於思考。他通過這些年的觀察,發現高求真的目的有時候會定得非常非常遠,甚至可能遠到給十幾年後的事情做鋪墊。
李文進有時候也會感慨,這可能就是所謂“不謀萬世者,不足以謀一時”吧。
高務實肯定是個想要“謀萬世”的,畢竟他是個文官,而“謀萬世”也算是文官的傳統了。
只是在李文進看來,高務實的“謀萬世”與尋常文官卻不太相同,他雖然也重名聲,但卻並不在乎尋常文官重視的那些所謂“錚錚鐵骨”的清流之名,他似乎更喜歡謀求能臣的名聲。
何謂能臣?高才幹練,能盡爲臣之道者也。
換句話說,各種事情都能辦好,而且還很忠心,這就叫能臣。
劉守有事發之前也曾經想要收買李文進,希望他能在太后面前給高務實上點眼藥,但李文進那次表現得幾乎不像個貪財之輩,面對上萬兩的賄賂也無動於衷,根本不肯參與。
不是李文進真的突然之間轉了性,而是他有兩點最基本的判斷。
其一,高務實對皇帝的忠誠沒有問題,他絕對不會像劉守有在自己面前危言聳聽的那樣有什麼不臣之心。
安南那邊的事情本來就是高務實一手包辦的,皇帝在事前就和他有過約定,這一點外人不知道,他李文進還能不知道?
而且高務實在安南權傾一方這事有什麼好說的?宣廟之後,大明本來就沒有管過安南的“家務事”,安南誰當家不是當,真要是高務實當家,那也總比莫茂洽好吧?
其二,高務實絕不是劉守有能夠扳倒的,摻和進這件事裡頭對他李文進來說雖然談不上災難,但肯定會嚴重影響他在京華的利益——高務實之前都是在京華的某項買賣上給於一些乾股分紅。
乾股這種東西曆來不靠譜,今天願意給你,他就給了;明天不想給你了,他就不給了。所以李文進不用掰指頭都算得清楚,京華這邊細水長流明顯比劉守有的賄賂靠得住。
何況京華這邊的乾股分紅可不是“細水”,去年他光拿乾股都分了將近一萬兩千兩,這種大筆穩定收益比什麼不強?
至於爲什麼劉守有不可能扳倒高務實,李文進倒主要不是從高務實的名聲地位來考慮的,他只是很清楚自己那位皇帝外甥對高務實的信任之重。類比一下,在如今的萬曆朝想要扳倒高務實,大概就和在隆慶朝想要扳倒高拱差不多。
當初徐階掀起“滿朝倒拱”的風波,高拱的確是自己請辭回鄉了,可到頭來呢?最終真正走人的還是徐階,而高拱在家休息了一年多之後便風光回朝,開啓了他走向“文正”的光輝之路。
現在的高務實比起當年的高拱來說,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高拱扳不倒,高務實當然更不可能倒。
成功的要訣是什麼?無非是要麼自己成爲勝利者,要麼就站在勝利者那邊。
李文進覺得自己沒有什麼勝利不勝利的,所以他選擇站在必然會成爲勝利者的高務實一邊。
這樣的心態也影響着李文進此刻的判斷:高務實肯定有自己的目的,但他肯定有他的底線,那就是不會陷害潞王。
爲什麼?因爲陷害潞王的話,比如今後潞王如果真的讓出了景王遺業,卻把自己搞得窮困潦倒,這就勢必會引起皇帝的不滿。且不說皇帝是不是真的心疼弟弟,至少他肯定會認爲高務實壞了他的“觀瞻”。
高務實絕不會拿自己的聖眷開玩笑,這一點李文進是有信心的,所以他認爲高務實給潞王做出的保證沒有太大問題,問題只是在於潞王需要爲此付出些什麼。
但這個問題就差不多涉及到朝廷的大政了,李文進雖然精明,但對這些卻不太在行,所以想來想去也沒法理清。
等他們靠着李文進的面子進了慈寧宮,慈聖太后聽說潞王來了,驚詫間還以爲出了什麼大事,很快便從佛堂出來相見——她禮佛甚篤,這時候還在佛堂頌經呢。
潞王先鬼扯了幾句思念母后的廢話,然後便把高務實今天去見他時所說的那番話再次說了一遍。
慈聖太后在這種事情上的敏銳性果然比不上李文進,她的第一反應也和兒子潞王一樣,覺得一個幾乎荒無人煙的小島怎麼可能比得上四萬頃田地,當時就沉下了臉色。
好在李文進對他這位太后姐姐足夠了解,馬上站出來把自己說給外甥的話換上更委婉的方式又說給慈聖太后聽了。
這下子李太后就猶豫起來了,她對這個弟弟本來就信任,更何況他說的這些話聽起來也的確很有道理。
“那……文進你以爲,高務實此舉其意若何?”李太后終於問道。
李文進不由得沉吟起來,遲遲沒有答話。潞王可能是因爲到了寵愛自己的母后面前,現在卻反而有些沉不住氣了,忽然道:“要不母后乾脆請皇兄過來問問好了,高務實當了他十年的伴讀,他對高務實的瞭解肯定遠超他人,兒子覺得他肯定明白高務實這麼做的用意。”
這話其實本身沒有錯,不過潞王不知道李太后其實擔心的是朱翊鈞會不會故意“包庇”高務實,畢竟他做這種事可是有前科的。
於是慈聖太后便沉吟起來,看起來有些遲疑。
但剛纔潞王這番話卻提醒了李文進,李文進一拍額頭,道:“啊,我想起來了,太后,您看是不是有這麼一種可能:高務實這麼做的用意其實沒那麼複雜,他說不定只是單純地爲了皇上考慮。”
“爲了皇帝考慮?”李太后詫異道:“這話從何說起,又關皇帝什麼事了?”
李文進自認爲看穿了事情的真相,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笑道:“太后,潞王追討景王遺業這件事現在已經鬧得朝廷上下沸沸揚揚了,尤其是戶部方面對這件事抱怨很大,皇上雖然是九五至尊,但朝臣一邊倒的反對,他當然也會有壓力。”
這話李太后可不愛聽,她沉下臉色道:“哀家就不明白戶部到底在鬧些什麼!潞王冊封之後總是要賞賜的,那景王的遺業原本就說好要轉給潞王,這件事甚至早在先帝之時便有過議論,當時怎麼沒見他們反對啊?
哦,現在倒好,潞王都要之國就藩了,他們這時候跳出來,說景王遺業已經還籍給了民間,潞王不能拿!怎麼着,先帝當初雖然沒有明旨,但這件事又不是哀家在這裡自說自話,一大堆老臣都是知道的,現在卻要反悔不成?
哼,潞王乃是諸藩觀瞻,現在他們一個個催着潞王之國就藩,卻又不想拿錢出來,這大明朝的祖制就是被他們拿來說笑的嗎?對他們有用的,就事事不離祖制二字;對他們沒用的,就說現在事已至此,不是他們不肯配合,只是沒有辦法?笑話,朝廷一有事,他們就沒辦法,那皇帝要他們何用!”
這番話說得怒氣衝衝,看來慈聖太后對於朝臣總想着“剋扣”兒子應得賞賜這件事,實在是怨氣很大,以至於“皇帝要他們何用”都出來了。
不過李文進倒不怕,又不是說他的。他不僅不慌,甚至還有些暗喜,因爲太后既然是這樣的心態,那他剛纔想到的理由就更有說服力了。
“太后,這件事的對錯自然不出太后所言,不過外廷那些人的行事風格您也是知道的,他們就看不得天家得半點好處,爲這些人動怒卻是大可不必。”
李太后聽了,又是一聲冷哼,不過畢竟是李文進勸的她,她總算沒有反駁。
李文進則又道:“不過也正因爲如此,皇上那邊才更爲難。畢竟此事雖然是朝臣們的不對,但景王遺業看起來的確是大半已經還籍出去了,現在想要回來,勢必惹出一些雜音。可也正因爲這樣,高務實才會這麼做呀。
您想,現在皇上左右爲難,堅持要回景王遺業吧,朝臣肯定認爲皇上以天下爲私,心裡只有潞王;可若不要回景王遺業,皇上又要被說是不顧兄弟至親,而且還惹得太后不悅,是爲不孝——皇上怎麼做都是錯。
這種情況下,他高務實站了出來,勸潞放棄景王遺業,此事一旦成功,皇上豈能不念他的好?朝臣們又豈能不念他的好?何況如果真像他所言,那小島將來真的成了聚寶盆,那就連潞王乃至太后您都要念他的好了!如此一舉多得的事,高務實當然樂意做。”
咦,有道理啊。
慈聖太后想了想,微微點頭:“你說的倒也在理……既然如此,那就是說高務實並沒有什麼壞心了?”
李文進點頭道:“不錯,我看就是如此。”
李太后又朝朱翊鏐望去,問道:“鏐兒覺得呢,能同意嗎?”
朱翊鏐想了想,道:“只要那小島真的能變聚寶盆,兒子覺得也是可以的,倒也不是非要景王那些田產不可。”
李太后於是點了點頭,蓋棺定論道:“那好吧,既然你沒有異議,哀家這裡也就不說什麼了。只希望文進的推測沒錯,高務實真的會把那小島經營好纔是。”
李文進鬆了口氣,說道:“此事最終還是要皇上下旨的,現在既然看來沒有什麼陰謀在裡面,那是不是應該早些知會皇上一聲?”
李太后看了看沙漏,點頭道:“這個時辰皇帝應該還沒有就寢,哀家覺得事不宜遲,就先知會他吧。來人,去和皇帝說說……”
李太后不知道的是,朱翊鈞此時已經知道高務實和朱翊鏐剛剛會晤過,而且還給朱翊鏐指明瞭一條發財路。不過,他對高務實動機的判斷,卻比李文進還要更深一些。
除了不使自己左右爲難之外,他覺得高務實這麼做恐怕還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利用潞王“諸藩觀瞻”的特殊身份,再次潛移默化地希望改變宗室親王們平時的理財理念。
高務實可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了,只不過過去他做這些事的目標不是潞王,而是京師勳貴——瞧瞧京師勳貴們這幾年賣地的有多少吧。這些人現在恨不得把祖產的賜田都賣掉纔好,然後湊足更多的本錢去跟着京華髮財。
勳貴在這件事上已經做了好些年,大明的王爺們卻還很少參與其中。朱翊鈞按照自己對高務實的瞭解,他可能是想要讓宗室們也和勳貴們一樣,不要執着着去和百姓爭奪田產,而是最好把地都賣了,然後跟着他去做海貿的買賣——包括港口收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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