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界的議論當然會影響到高務實。如果只是“士林清議”,那無關緊要,高務實如今也算身居高位,當然可以裝作不知情,但眼下不僅是“士林”有清議,而且還有言官上疏論事,認爲不能開了戎政侍郎兼任外鎮經略的先河。
這就不容高務實不做反應了,於是他也就按照慣例上疏請辭。一辭,二辭,三辭。
三辭不就。
戲要演全套,所以接下來就是“上慍,下旨且責,言:卿已三辭明志,如若再辭,朕雖足疾,必親登卿府,效三顧武侯故事。”
於是高務實就“不敢辭”了——人家皇帝說了,你已經三辭明志,如果再辭,朕雖然有足疾未愈,也要親自來三顧茅廬。言下之意,現在就看你這做臣子的敢不敢勞動朕抱病親臨啦。
那當然是“不敢”的,所以高務實只好“勉爲其難”地上疏領旨,表示就任七鎮經略。然後又彷彿是特意寫給某些人看的一樣,說自己上任之後必將謹言慎行,一舉一動都會向朝廷、向皇上詳細彙報,凡遇大事,絕不擅作主張云云。
然而這道奏疏上去,皇帝雖然痛快地對高務實終於肯領命表示滿意,但又“批評”了他一頓,聖旨的意思大概就是說經略之所以是經略,便是獨當一面,事權總攬,若是你事事彙報,那朕要你經略什麼呢?你切不可辜負朕的期盼,發揮才幹,把七鎮軍務經略得當。
由於高務實曾經給皇帝提醒過,說布日哈圖可能有收集大明朝廷邸報的習慣,因此朱翊鈞又在聖旨中特意了加了幾句話,大意就是讓高務實“大局獨斷,相機戰守”。
這八個字很有分量,相當於皇帝已經授權給高務實,讓他可以獨立決斷大明朝的戰爭立場——也就是說,要不要和蒙古人開戰,全在高務實一念之間。
雖然說大明朝的邊臣在某種程度上都有“相機戰守”之權,但是很顯然,其他人的相機戰守和高務實的相機戰守,從影響上來說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畢竟,高務實現在手裡的軍隊,名義上已經高達八十五萬之巨,簡直是打個噴嚏都要地動山搖。掌握這樣的力量,需要他“相機戰守”的事又有幾件?
這次大事知道的人極少,內廷連皇帝在內一共三人,剩下兩個當然是黃孟宇和陳矩,這不必多說了。而外廷也只有三人知曉,除了高務實之外,就只有首輔申時行、次輔許國知道事情真相。
其餘人等,無論官職多高,地位多重,通通被矇在鼓裡,而這一切,都是爲了給高務實的威懾計劃創造條件。
新官上任的高務實首先宣佈了一件事:七鎮經略行轅設在大寧城。
什麼,經略行轅居然直接設在大寧城?
這消息一經散佈,京師百官先是譁然,接着就一個個都開始興奮起來。
大寧城的位置在後世內蒙古寧城縣西南的大明鎮,其西面是七老圖山,東面爲努魯虎兒山,西遼河南源老哈河從南面流過。因此也可以說大寧北控遼河上游,東扼大淩河流域,西與宣府相連,南靠燕山長城,戰略地位相當重要。
但是眼下的局面卻不是那麼簡單,因爲大寧城還是此前高務實漠南大戰所收復,至今不過三個年頭,各項“指標”遠遠不能如此輕鬆的一言以蔽之。
當時高務實收復大寧城後,大寧城由戚繼光親自鎮守,靠着他的周密防備,圖們與布日哈圖的確拿這座臨時翻新加固的城池沒什麼好辦法,但他們想出了一個主意,就是打擊糧道——事實上就是打擊後勤線。
這個策略當時對大明造成了一定的麻煩,因爲長城以北放棄多年,原先通往大寧道路上的衛所早就荒廢掉了,以步兵爲主的明軍等同於是在幾百裡荒野和草原上行軍,時時刻刻都處在圖們可以打擊的狀態之下,因此在早期很是遭受了一些損失。
也正是由於這樣的損失,當時朝廷內部還議論過到底要不要固守大寧城。
然後高務實站了出來,通過與把漢那吉商議,談成了一筆“交易”,大明向土默特派出各種教員指導土默特蒙古人學習漢人的文化知識,而土默特則派出恰臺吉所部駐牧於大寧之南,巡遊防備圖們的蒙古騎兵。
以蒙古對蒙古,這是高務實的一貫思路,事實證明效果的確很好。大明的糧道很快暢通,大寧城迅速得到翻新和加固。
接下來朝廷也沒閒着,在後來的兩年多時間裡,又將從長城到大寧之間原先放棄的衛所慢慢興建起來,重新設置了會州衛、富峪衛、新城衛以及寬河守禦千戶所。
按照明軍建制而言,這三衛一所真正編成之後,應該至少有一萬六七千的實際兵力,如果按照邊鎮衛所兵力普遍大於正規編制的情況來看,那就應該破兩萬人。
然而事實上沒有那麼容易,因爲這幾處地方連城池都是新建的,城中的漢人百姓太少,衛所雖然可以從內地徵發調度,但也並不容易,所以兩年多下來,這三衛一所一共也就一萬一千多兵力,甚至達不到滿編,而人口也少,差不多每個城池都只有三四萬人,還不如一個下縣。
但不過不管怎麼說,有了這三衛一所,總算是勉強形成了一條穩定的糧道,使得大寧城不再像此前那樣完全孤懸關外——用高務實的話說就是插了根呼吸管。
既然只是插了根呼吸管,大寧城的兵力顯然也不可能雄厚到哪去,實際上現在的大寧城一共也就三萬兩千多人,處於守還能守,攻就完全是做夢的狀態。
但高務實宣佈要把經略行轅放在大寧,這就連傻子都能猜到他想幹什麼了。
大寧城這個位置,對於大明來說是個“突出部”,守起來很不容易。對於察哈爾來說,那就更難受了,就好像一把尖刀始終抵在自己的要害,如鯁在喉都不足以形容,得說是眼中釘肉中刺,不得不拔。
雙方一個把大寧城看做自己的心腹之患,一個把大寧城看做自己勝利的起點,所以只要事關大寧城,雙方都會特別關注。
現在高務實宣佈經略行轅放在大寧,圖們若是得到消息,肯定會十分緊張,因爲高務實覺得按照他們的預想,大明只要想跟自己開戰,其主力大軍的出發點肯定是在大寧。這一點高務實還是比較肯定的,畢竟大寧城離察罕浩特比其他地方要近太多了,從大寧出發可以大大抵消大明步兵過多的劣勢。
朝廷百官乃至民間的酒肆茶樓裡都開始談論高經略這次只怕是要對察哈爾動手了,否則不會把行轅直接放去大寧城。而且皇上的聖旨也似乎意有所指,就更加證明這個猜測恐怕八九不離十。
大明這幾年,真是國勢漸振,兵鋒日盛啊!
在這樣滿城興奮的一日,多幾個離京的生意人是一點也不會引人注目的。
不過,到了第二天,消息似乎變得有些奇怪:高經略人還沒動身,就先傳出幾條命令,其中有要求七鎮清點兵員、武備、糧秣的,有要求各鎮彙報邊牆維護修復情況的,但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則肯定是要求各鎮按照他新發布的標準來進行春操。
春操?春操是個什麼玩意?
京師官民都很納悶,自古只有秋操,也就是所謂“大操”,什麼時候冒出個春操來了?
大操者,大閱合操之舉,又名秋操,蓋秋成之後,田野宏曠,既利於操演兵隊,復不致有害田苗,所以恤民間之疾苦如此。
春天是農耕的季節,這時候不好好耕田,反倒要出操?
須知這裡說的出操,那可不是早上起牀去跑幾圈,而是軍隊大規模集結起來進行集訓和演練,屬於大規模軍事活動的範疇。其所費時間雖然歷代不等,但至少也是按月計時,斷不是三五天就能辦完的。
這就奇怪了,眼下剛剛開春,大家都等着雪融冰消氣候轉暖之後好開始春耕,包括七鎮的各衛所在內都是如此,而你高經略卻一聲令下要搞春操?你不會餓肚子,但別人會啊,你這是不讓人活了?
不過,高經略顯然還是給人留活路的,所以大家一看命令,原來是首耕過後,等農活忙完再舉行春操。如此,大家總算鬆了口氣。
然而卻有有心人留意到一件事,高經略在命令中很不起眼的提了一句:俟春操閱畢,即領雄兵經略大寧。
這就很奇怪了,春耕完畢只怕還要兩個月,然後再花至少一個月進行春操,這些都忙完了你纔去大寧?那時候怕不是要入夏了吧?
好,就算春耕不能耽誤,春操也非舉行不可,但這樣一來等你到了大寧,即便馬上發起進攻,留給你的時間也很短了——你總不會帶着大軍出征在外,放着自家糧食爛在田裡吧?
衛所兵能夠出徵的,那可都是家裡的頭號勞力,他們不回來秋收,難道指望家中的婦孺老人?那明年的日子只怕也夠嗆啊。
這高經略……到底靠不靠譜?
不管靠不靠譜,高經略的命令已經傳達下去了,他自己則開始準備“巡閱禁衛軍及各鎮春操”。由於禁衛軍現在只管練兵,什麼其他活都基本不做了,所以一次場巡閱就是禁衛軍。
戚繼光的金字招牌不是路邊撿來的,所以禁衛軍的巡閱反倒沒多少值得一說的,真正有意思的事發生在蒙古——察哈爾、土默特、鄂爾多斯都挺有意思。
不得不說,不管後人怎麼看,現在的大明真的是東亞霸主,一舉一動都牽動周邊局勢。
土默特在封貢之後,因爲高務實的斡旋,其在大明有一定的特權,那就是可以派幾個常駐使節在燕京,用以隨時和順義王聯繫,將大明的要求或者通知儘快轉達給順義王王庭。因此土默特是最早得知高務實出任經略的蒙古萬戶。
把漢那吉頗爲興奮,當場下令把相對比較分散的部落都開始有序的往歸化王庭調集,尤其是原先放在東線的部分,很是調集回來了不少。
他的用意很明顯,有了高務實坐鎮,大明只怕是要對圖們動手,此時此刻正是他壓服鄂爾多斯的最佳時機,所以他要開始集結力量,準備南征了。
緊接着收到消息的就是圖們,靠着布日哈圖這三年的賣力輔佐,圖們已經在燕京安插了眼線,而且這些眼線靠線報吃飯,傳訊比土默特使節更快,所以圖們雖然比把漢那吉離得遠,但卻只慢了一天邊收到消息。
一聽高務實出任七鎮經略,圖們當時便感到一股寒氣從腳下升起,直衝腦門,整個人都驚醒過來了。
大明要動手了!
事關生死存亡,圖們來不及多想,緊急發出汗令要將布日哈圖召回察罕浩特。
汗令發出,他才鬆了口氣,開始回過頭來思考高務實出任七鎮經略的真實含義。
圖們覺得,高務實做這個七鎮經略,目標肯定是自己,而不是處理火落赤、著力兔偷襲西寧得手這茬事。因爲如果是後者,高務實至少沒有必要經略薊遼,有個三邊四鎮作爲主力,有個宣大三鎮作爲後援,別說大火落赤、著力兔了,就算連着鄂爾多斯一起打,恐怕也足堪一戰。
薊遼則實在太遠,幫不上西北多少忙纔對。而且圖們也不覺得大明會從薊遼抽調軍隊去西北——畢竟本汗纔是正主,哪有從我面前抽調部隊去別處的?
所以高務實兼掌薊遼宣大七鎮,肯定是衝着他圖們而來。
於是圖們接下去就開始琢磨高務實可能會做些什麼。
此時,圖們的第一個疑惑產生了:高務實把經略行轅直接放在大寧,他難道不知道大寧城的糧食乃至許多生活物資都要靠關內運送而來嗎?這些東西送到大寧城,漲價都要超過三四成,一旦高務實真帶“雄軍”先來,別的且不說,大明的府庫支撐得住嗎?
圖們想到,布日哈圖離開察罕浩特去青海的時候曾經說過,大明因爲連續開戰,導致朝廷現在窮得叮噹響,今年又搞那個什麼開藩禁,府庫越是吃緊,是不可能有什麼大動作了的。
但眼下的局面卻讓圖們對布日哈圖這個判斷不敢全信,他甚至懷疑高務實是不是又搞了個滇戰寶鈔之類的玩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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