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御前閣議(上)

這一日,永寧公主出宮之時,朱翊鈞已經去兩宮太后處分別請過安,到了文華殿。

今日並無經筵,朱翊鈞來文華殿是有更重要的事:召開御前內閣會議。

內閣開會一般不在文華殿,而在內閣,稱之爲閣議。閣議,皇帝偶爾會直接御臨內閣參加,偶爾會宣內閣諸閣老至指定地點召開,這個地點在隆慶以後,多數時候都是文華殿。朱翊鈞親政後更直接,九成九都是在定在此處,彷彿是爲了紀念什麼一般。

說是閣議,其實不止五位閣老與會,還有一人,乃是吏部尚書楊巍。

楊巍本是“無黨派人士”,既不算心學派,也不算實學派,但他曾經長期在宣大、山西和陝西任職,和張四維的交情頗爲密切。

楊天官既然與會,也就意味着今天閣議的議題已經很明確了,必是與銓務有關。

辰時二刻,朱翊鈞御臨文華殿。內閣五位閣老與楊天官都已經提前等候,見皇帝到了,紛紛上前參見。

朱翊鈞似乎比一個月前要略微清減了一些,看起來面色不是太好,一直皺着眉頭,此刻擺了擺手,道:“不必多禮。陳矩,給諸位先生與楊卿賜座。”

楊巍雖然是權位不遜於閣老的吏部天官,但由於他沒做過經筵日講官,又畢竟不是閣臣身份,是以不能算是“先生”。

六位重臣謝過皇帝,自有小宦官在陳矩的示意下請他們落座,皇帝自己早已坐在了御座之上。

朱翊鈞面色略微有些偏冷,淡淡地道:“今日宣諸位先生與楊卿前來所爲何事,想必無須朕多言。申先生,內閣對於高務實平定西北之亂的封賞,現在可有章程?對於郜光先、樑問孟等人的處置,又有什麼說道?另外,對於諸鎮總兵、副將(即副總兵)、參將等與戰之將的賞功罰過,又有什麼決議?”

到底是當了多年皇帝,朱翊鈞這裡的三個用詞頗有講究。對於高務實的封賞,他用的是“章程”;對於郜、樑二人的處置,用的是“說道”;而對於一干武將的賞罰,則是“決議”。

這三個詞當然是有差別的。

此時的“章程”與後世稍有區別,大意是原則性的安排辦法,但總體來說是一個比較粗略的意思,或者說方向性的意見;“說道”則更不確定,只是問內閣對此事的大概態度;而“決議”就肯定多了,意味着皇帝一般不會反對,即便有所調整,範圍也不會太大,或者說涉及的對象也不會太多。

朱翊鈞這三問,實際上已經是給今天的這次御前閣議提前“定調”了,作爲在官場摸爬滾打多年的六位重臣而言,聽出皇帝的畫外音毫無困難。不過,大明的文臣嘛,是不是聽招呼那就不好說了。

申時行是被朱翊鈞點名的,當然要出來答話。只見申元輔雖然坐着沒動,但仍然微微欠身,拱手道:“皇上方纔提到的這三件事,內閣方面都有所議論,臣且一一道來,供皇上宸斷之參詳。”

朱翊鈞點了點頭,雖然面無表情,但話倒是說得很客氣:“有勞申先生。”

申時行便清了清嗓子,道:“關於諸鎮武臣此戰之功過賞罰,兵部已經題奏了詳細的條陳,吳閣老已經對其做出了初步的審視,做了幾點小的調整,然後在內閣閣議之中拿出來議論了一番。

大致上來說,內閣贊同調整後的意見。但臣以爲,其中關於李如鬆的賞賜略薄,可以再稍微大方一些,以符皇上選賢用能之至意,也可使李成樑感懷皇上顧念老臣之心。”

朱翊鈞未置可否,只是轉頭朝吳兌問道:“吳先生,李如鬆的封賞現在是如何安排的?”

吳兌摸出一道條陳,打開來看了一眼,念道:“回皇上,寧遠伯應襲、鎮守山西總兵官、提督陝西討逆軍務總兵官李如鬆因西北諸功,晉一級,充提督薊遼保定山東等處防海御倭總兵官,蔭一子錦衣衛指揮同知,賞銀五十兩。”

朱翊鈞略微思索,又問申時行:“申先生,此似正常升賞,你既認爲略薄,不知有何看法?”

申時行道:“若僅按正常斬首所獲來看,此升賞並無不妥,然則李如鬆莊浪衛一戰雖然斬首不及脫脫、伊勒都齊等部,然其所發揮的卻是定鼎之功,因此臣以爲可酌情厚賞。”

“申先生所言亦有道理。”朱翊鈞點了點頭,對吳兌道:“李如鬆可有賜服?”

吳兌答道:“有大紅紵絲麒麟服一襲。”

“那就另賜飛魚吧。”朱翊鈞擺手道:“賞銀也多加二十……三十兩。”

申時行還沒來得及說話,吳兌已經立刻接口道:“臣遵旨。”

旁邊的申時行被他這句話給堵了回去,本來都已經張嘴,最後還是決定算了,又把嘴閉上,再次保持沉默。

別看朱翊鈞連給李如鬆賞銀從五十兩提高到八十兩都糾結了一下,其實這還真不能說是小氣。打個比方,戚繼光打出某些“大捷”的時候,賞銀經常性的只有二十兩、三十兩,所以一開始吳兌給李如鬆賞銀五十兩,這就已經相當大方了。

而朱翊鈞再加了三十兩,毫無疑問已經是“厚賜”。某些電視劇裡皇帝打賞動不動就賞幾千甚至幾萬兩的,基本都不符合史實,至少肯定不符合有明一朝的史實。

要是真連李如鬆都要賞幾千幾萬兩,高務實得賞多少?這場仗打完,全部的參戰人員加在一塊兒,國庫直接破產了。

朱翊鈞見申時行“沒有異議”,稍稍有了點微笑的樣子,問道:“申先生,接下來呢?”

申時行的臉上倒也看不出什麼其他的意味,更無氣餒之色,平靜地道:“對於郜光先與樑問孟的罪過議定,內閣方面意見相差頗大。”

朱翊鈞目光一凝:“都有些什麼看法?”

申時行面色稍稍難看了一點,道:“臣以爲此二人一個是苛責屬下,剋扣軍餉,導致哱拜舉兵,實乃罪首。此罪縱不至死,亦當奪職去位,再由法司詳細審問,以定具體罪責;另一人御下無方,瞻前顧後,猶豫縱敵,戰守失策,臣以爲一個革職待勘怎麼都是夠的。”

朱翊鈞便朝其餘幾位閣臣看了一眼:“諸位先生有何異議,不妨也說來聽聽。”

許國見皇帝看着他,便道:“臣與心齋兄是附環洲兄之議。”

心齋是指張學顏,環洲是指吳兌,所以朱翊鈞便朝吳兌望去。

“臣以爲元輔之言有所偏頗。”吳兌說話倒是和打仗一樣擺明車馬,道:“元輔說郜光先御下無方,但郜光先乃是總督,樑問孟乃是巡撫,樑問孟不能算是郜光先之‘下’,談不上御下。若指的是哱拜,則哱拜素有不法之舉,亦曾多次爲督、撫所糾,但他乃是蒙古人出身,督撫雖有所嚴格,到底不便輕易處置,這也是情有可原,九邊各處皆是如此。

至於說樑問孟,所謂其剋扣軍餉一事,高務實此前已有明文奏上。那非是剋扣,只是量體裁衣——今年軍餉不及往年之數,樑問孟身爲巡撫,若是沒個規劃,上半年吃了飯,下半年寧夏數萬大軍就全都去喝西北風嗎?哱拜因此反逆,非是樑問孟之錯,是他狼子野心,不服教化之故!

而至於苛責屬下,臣想問一問,除了哱拜之外,樑問孟還苛責哪位屬下了?張惟忠當初寧可一死亦不肯爲叛臣,若是樑問孟也苛責了他,他還會這樣嗎?臣以爲未必,可見樑問孟之所爲,僅僅針對哱拜。

那麼他爲何針對哱拜?難道現在不是已經證明哱拜的確圖謀不軌麼?樑問孟查知哱拜野心,考慮他是蒙古人,對他加以限制,臣不知何罪之有。另外,樑問孟被俘之後,鐵骨錚錚,誓死不屈,這總是事實吧?

此前高務實的家丁可是從寧夏的死牢裡把樑問孟救出來的,以他寧夏巡撫的身份,只要稍稍服軟,哱拜豈會如此對他?以此來看,至少也可見此人之忠義,縱然行事出了些意外,畢竟其情可憫,願皇上詳查。”

朱翊鈞蹙眉思索片刻,又朝王家屏問道:“王先生,就你沒有發言了,你可有什麼要說的麼?”

王家屏雖然在內閣諸臣之中的地位是吊車尾的,但那也是閣臣,也有發言權的。因此他點了點頭,道:“臣以爲元輔與三位閣僚的意見一個失之嚴厲,一個失之寬宥。郜光先舉棋不定,的確有西北貧瘠之故,然則戰守失策也是事實,不能不罰,只是不必過度。

樑問孟也是一樣,其雖有吳閣老所言之因,亦有寧夏淪陷之果。倘若忠義不賞,過失不罰,朝廷何以施政,皇上何以御民?”

朱翊鈞皺眉道:“王先生的意思朕大致瞭解了,但王先生究竟認爲該如何處置?”

“賞功是賞功,罰過是罰過。”王家屏慨然道:“郜光先可冠帶閒住;樑問孟可賜忠義牌坊一座於其鄉梓,但革職回籍。”

所有人都看着皇帝,朱翊鈞倒很淡定,微微點頭,道:“朕看就這麼辦吧。”

衆人本來還想等皇帝解釋一下爲什麼這樣決斷,但朱翊鈞似乎並不想多談,反而微微轉頭,對申時行道:“申先生,該說高務實的封賞了吧?”

申時行心中也難免有些嘆氣,其實朱翊鈞一開始擺出三個問題的時候,高務實的封賞問題就是第一個,但申時行刻意反過來回答,把這個問題放到最後。誰知道皇帝對前兩個問題的態度似乎早就明確了,根本不費多少時間便做出了決斷,然後馬上問起了他最關心的事。

心中嘆息歸心中嘆息,申時行的臉上卻看不出絲毫痕跡,他只是平靜地答道:“皇上,關於高務實的封賞,首先要確定的還是莊浪衛一戰運籌帷幄之功究竟歸誰。

此功歸高務實,亦或者此功歸魏學曾,對於高務實此戰之封賞影響頗大,不可不查。”

朱翊鈞微微一笑:“既如此,申先生以爲此功歸誰合理?”

“魏學曾。”申時行這次回答非常直接:“國朝自有法度,官吏自有任免,戰時之功自然由在任之人獲得,未曾聽聞有上溯前任而賞者。況且高務實也不是魏學曾之前任,他只是因魏學曾未及赴任而代行其權。臣以爲主客有別,不能混淆;功賞有人,不能錯置。”

朱翊鈞依然不置可否,又問其他人:“諸位有何意見?”

這一次情況不同了,許國表示贊同申時行的看法,理由是“高務實有實功,然國朝法度爲大”,所以他認爲不能壞了規矩。

張學顏與吳兌表示這功勞該歸高務實,理由是“德懋懋官,功懋懋賞”,誰的功勞就該給誰。這兩句話很好解釋:德行高尚的便授以高官,功勞大的便給以豐厚的賞賜。原句出自《尚書·仲虺之誥》,在座諸位都是倒背如流的。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大家都知道,現在的關鍵根本不在於這個功勞本身該歸誰,而是這功勞到底能不能給高務實。

目前的情況很明朗,申時行和許國都認爲不能給高務實,要“維持法度”;張學顏、吳兌認爲該給高務實,因爲這是“儒門至意”。

朱翊鈞便又朝王家屏看去。

王家屏面色淡定,淡淡地道:“臣以爲此功應給魏學曾。”

不知道王家屏是不是在內閣內部閣議時沒有表態,他此時這麼一說,申時行、許國也好,張學顏、吳兌也罷,都有些驚訝。

反倒是朱翊鈞的表情看不出驚訝,只是饒有興致地問道:“王先生是何理由?”

王家屏道:“恕臣斗膽,倘若此功給了高務實,此番皇上是不是便要將之封爵了?”

問得這麼直接?好好好,果然是王家屏。

朱翊鈞居然忍不住笑了起來,反問道:“若有如此大功,難道不該封爵?”

“該封。”王家屏說話果然與常人不同,他說了這半句之後,面對滿堂詫異之色毫不動容,接着道:“所以臣不能贊同將此功歸於高務實。”

朱翊鈞忍不住問道:“這是爲何?”

王家屏答道:“國朝歷來珍惜名器,以至於名器貴重,不可輕得,而正因爲不可輕得,是故人人嚮往。高務實年僅二十有五,倘若便授之以爵賞,將來還有數十年時間不說,單說對察哈爾一戰,便已是近在眼前之事,我朝廷屆時莫非不讓高務實領兵耶?倘若他再領兵得勝,偌大戰功以何酬之?

臣料此事若是順利,彼時之高務實應該還不到而立之年。覆滅殘元,二祖列宗之所望,但有此功,臣恐進爵一級是定然不夠的,難道彼時便要封其爲國公了嗎?”

-----------

感謝書友“霜之寶瓶”、“雨紛紛舊故里草木深”的月票支持,謝謝!

第012章 劃分檔次(上)第110章 何時可以回京第197章 老奴兄弟第125章 可戰方和(五)第167章 十萬雄師過馬江第040章 本欽差等他來參見(3更破萬)第006章 禁軍與警備軍第044章 巡按到,巡撫病第061章 戚繼光車營第104章 復寧夏(完)第029章 風箱裡的老鼠第043章 步丁耗費第178章 此乃詐降也第027章 鉅富之家(下)第062章 暴怒的圖們汗第078章 丹砂之瞳第047章 未雨綢繆(中)第119章 下馬威(4更破萬)第092章 莫朝在作死?第078章 丹砂之瞳第225章 三策(上)第108章 寧夏告定第287章 抵定南疆第104章 權貴子弟(下)第129章 回鄉之前(上)第242章 神兵天降鐵壁關第042章 纖幫第104章 復寧夏(上)第080章 務實之請(下)第095章 時不我待了啊第080章 務實之請(上)第046章 冰底潛流(中)第096章 黃芷汀的信第111章 交接第123章 俺答封貢(十四)第126章 封爵換升官?第136章 爲西南千秋永固!第010章 優劣利弊(上)第142章 從祖意,未必行祖法第217章 臺灣島第101章 殺意已決第002章 王者歸來(下)第245章 世界不足我欲第118章 憑什麼啊?第161章 殿試金榜(下)第073章 厚道人第181章 圖既已窮,魚腸何在?(4更破萬)第124章 奉旨觀政(六)第092章 流彈兇猛(上)第119章 務必重視(上)第132章 皇帝主導的閣議第035章 陛見,廣西巡按第105章 京師大局第110章 背後的刀第136章 三員大將第126章 俺答求封(六)第067章 決戰沙城(十二)第024章 最是無情帝王家第067章 決戰沙城(十四)第184章 背鍋俠(二合一)第105章 竟然是遼東第120章 私人秘書第038章 園內收支(上)第067章 高淵抓週第053章 最後一課(下)第170章 這就是大勝!第158章 庚辰春闈(一)第143章 聖眷無雙[第4更]第124章 奉旨觀政(六)第085章 讓麻貴跟我走第160章 以發財爲宗旨的聯軍第124章 道統之爭(上)第020章 世界局勢第012章 劃分檔次(上)第015章 劉項各有策(第4更)第130章 勝利的大會(4更破萬)第126章 俺答求封(七)第122章 蒙疆風雲(二)第099章 借刀第129章 複雜第145章 一定轉達,一定轉達第096章 馮保倒臺(五)第4更!第010章 新鄭高氏(上)第122章 蒙疆風雲(二)第141章 沒轍了第154章 皆大歡喜第108章 隱情(下)第167章 定策(二合一)第067章 決戰沙城(十七)第077章 說方陣第124章 拜訪薊遼總督第222章 麻煩大了啊第137章 李成樑的驚、怒、急第081章 高宮保的信第096章 馮保倒臺(四)第073章 無奈應對(下)第125章 又見故人第165章 馬江口海戰(4更破萬)第214章 你即吾鄉(4更破萬)第100章 蒙古局勢(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