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勝堡外,俺答中軍主帳。
一位同樣有着蒙古式圓盤臉但卻頗見清瘦的老者正面無表情地的坐在主位之上,手裡把玩着一個精緻的瑪瑙鼻菸壺。
鼻菸壺是鼻菸的容器,而鼻菸則是近年來才傳入東亞的舶來品,蒙古貴族因爲常在馬背上連續征戰,不好點火用旱菸,而此物則用來方便,是以很快流傳開來。
這位老者手中的鼻菸壺做工極爲精緻,乃是用澄清一色的微黃瑪瑙製成,製作者用精湛的內雕工藝在鼻菸壺內部雕刻出惟妙惟肖的一副牡丹圖。
在鼻菸方始流行的今日,這樣的水準和用料,不說價值連城,也絕對堪稱罕見。
能用上這般器物之人,自然不是尋常之輩,這老者便是威震萬里草原數十年、一度帶兵逼近大明京師的漠南王者——俺答汗。
與俺答汗的漠然淡定不同的是,帳中分立的十餘名蒙古將領此刻分作兩派,正在高聲爭論着什麼。只見雙方你來我往,誰也不服誰,瞧他們那越來越火爆的場面,錯非是大汗就在當前,只怕遲早得要上演全武行。
俺答汗對此恍如未聞,甚至一邊把弄着鼻菸壺,一邊還閉目養神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忽然出聲:“都閉嘴。”
俺答說話的聲音並不算大,但卻正好能讓在場衆人聽見。
下一刻,大帳中的爭吵之聲一齊消失,就如同林中鳥羣一般,鳴則齊鳴,喑則同喑。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俺答的臉上。
已經年過花甲的俺答汗,看起來的確已經有了老態,臉上的皺紋如用鋒利小刀一道一道刻畫出來一般深刻、細密。
但當他睜開眼,只是漫不經心地一個掃視,在場十餘名桀驁不馴地蒙古大將卻同時下意識地微微躬身,並把目光從大汗的臉上向下挪移到他的雙腳,似乎不如此就不能展現自己的恭順。
俺答汗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來,踱了幾步,忽然道:“打兒漢、火屯。”
“大汗請吩咐。”打兒漢倘不浪與火屯倘不浪兩員大將立刻出列。
俺答問道:“德勝堡的邊牆上,今天還掛着明朝皇帝欽差的旗幟嗎?”
“回大汗,還掛着。”二將立刻回答。
“除了欽差,還有沒有其他大官?”俺答又問。
“還有大同鎮守太監的旗幟。”
俺答點了點頭:“那就是說,真有一個欽差在德勝堡裡頭。”
有一位三十餘歲的將領忍不住道:“大汗,我們得到線報,王崇古那廝全面固守,要求其邊軍參將以上將領一律不準出關作戰。這個消息應該是真的,現在明人全部退到長城裡頭去了,咱們之前想抓幾個明朝大官跟他們換回大成臺吉的打算只怕是不成了。不過,這德勝堡雖然堅固,但裡頭既然有一個欽差,我們何不攻破此堡?要是抓了明人欽差,應該可以換回大成臺吉吧?”
既然有人帶頭說話了,立刻就有人跟進,接下來又有幾名將領紛紛表示這個建議可行,並且他們常年與大明對陣,深知德勝堡的虛實——以德勝堡的規模來說,裡頭了不起有個四五千兵馬罷了。
但俺答汗只是冷笑了一聲,就果斷拒絕了:“強攻德勝堡?青把都,你的腦子能不能多動一動?”
那名叫青把都的將領呆了一呆,不知道自己的建議哪裡不對,但又不敢反駁大汗,只好俯首道:“大汗教訓得是,只是我還是不明白爲什麼不能打德勝堡……王崇古全面固守,我們不強攻一處的話,整天這樣在長城外乾耗着,也不是辦法啊。”
另一員與青把都交好的將領也道:“是啊大汗,現在正是秋高氣爽的時節,乃是牲畜長膘的好時候,咱們集合了十多萬人馬,光是這樣在長城外面耗着,只怕明人皇帝根本不會害怕,而且大家這幾年都遭了災,空耗着只怕也耗不起。”
俺答汗皺眉道:“沙赤裡,你還是和以前一樣,腦子裡只裝着自己的牛羊。”
但連續有兩員大將不理解自己的意圖,俺答還是決定解釋一下,便說道:“你們怎麼就不會想一想,王崇古全面固守的消息既然是真的,明朝的大官怎們會出現在邊關隘口?別說文官了,就算是武將,參將以上都全部縮回長城以內去了。這個時候,德勝堡這樣的前線關口裡竟然冒出來一個欽差,你們就不覺得奇怪嗎?”
然而青把都覺得並不奇怪,回答道:“明朝的欽差要不是京師的御史,要不就是六部的官員,他們都是些不知道邊情的蠢蛋,可偏偏他們又有欽差的權力,王崇古限制不了他們。所以,我覺得很有可能這個欽差只是想來邊關露個面,回京之後好在皇帝面前炫耀,以便作爲今後升官的資本。”
俺答笑了起來,說道:“看來你還是動了一下腦子的,不過青把都,你還是太小看王崇古了,他在陝西的時候,沃兒都司那邊可沒在他手裡討到過多少好處,這個人不是那麼簡單的。”
青把都沒說話,但看起來並不是很服氣,俺答便繼續道:“你不信?就算你剛纔對明人欽差的假設全部都對了,可是以本汗對王崇古的瞭解來看,他也不會什麼準備都不做,就任由欽差破壞他的安排。最起碼,如果欽差堅持要來德勝堡,王崇古爲了安全起見,至少應該增兵德勝堡以策萬全吧?可是,德勝堡的邊牆上多了哪一支軍隊的旗幟嗎?沒有,德勝堡沒有獲得任何增兵。”
“現在你們還覺得這裡面沒有問題嗎?”俺答掃視衆將一眼,很是肯定地道:“王崇古的最終目的是什麼本汗現在還不知道,但本汗可以料定,他是故意用這個明人欽差來迷惑本汗,希望本汗爲了搶奪欽差換回把漢那吉而強攻德勝堡。”
青把都這才恍然大悟,但馬上又陷入苦思,皺眉道:“可是我們強攻德勝堡對王崇古又有什麼好處呢?德勝堡的情況我們又不是知道,裡頭的守將是馬巍,這廝是馬蘭溪的義子,乃是個南逃的騎將。而且他是參將身份,按王崇古的命令,他也不能出關和我們交戰,可要是守城的話……他這種二把刀頂什麼用?還不如德勝堡的守備麻貴有用,但麻貴這小子雖然麻煩點,可是他手下的麻家軍頂多也就幾百號人,如果咱們各部輪番上去強攻,就是累也能累死他這點人馬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