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7章 倒高風波(七)

高拱給自己一連放了三天假,既不上疏自辯,也不出而視事,除了呆在家裡做出“待勘”的模樣之外,沒有任何表示。

高拱的門生們也很安靜,一個個彷彿忽然都不認識自家師相了一般,各忙各的,絲毫沒有挽起袖子上疏論戰的意思。

劉奮庸、曹大埜二人心裡七上八下,覺得這種情況簡直就是煎熬,彷彿明知道要被人打,卻不知道對方會打哪兒一樣,整個人都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區區三天下來,這兩個人居然都瘦了一圈,開創了減肥新時代。

繃不住的人還不止劉奮庸與曹大埜,皇帝也繃不住了,連續下詔安撫,請高拱出而視事——但這裡有個麻煩,就是皇帝如果要求高拱必須出而視事,則通常需要先處置劉、曹二人,但是按照慣例,高拱必須先上自辯疏,皇帝才能根據自辯疏的說法選擇相信閣臣,然後處置劉、曹二人。

換句話說,高拱不上疏自辯,自己把自己關在家裡,那麼皇帝也就僵住了。但下詔催促高拱自辯也不合適,原因之前說過,一般只有皇帝異常憤怒,對該輔臣嚴重不滿,纔會下旨切責,要求輔臣自辯。

到底還是隆慶帝,既然繃不住了,面子不重要,連續派出陳洪、馮保和孟衝前往高大學士府,請高拱自己上疏自辯——這樣一來性質就不同了,不是下旨,而是請求。

到了第四日,高拱總算還是給皇帝面子,上疏自辯了。

“臣以涼德,謬膺重任,奉職無收,以致人言,引罪負慝,安敢置辯!但其中有上關大義、下關名節者,不敢不明其說。

前月聖體違和,臣與同官張居正日夜在朝,相對踧踖,至廢寢食,直待聖體就安,乃始還家。臣與刑部侍郎曹金舉行婚姻之禮,亦在聖體大安之後,其日月可按也。

東宮講讀,閣臣雖有提調之責,而隨侍左右,則會典未載,禮部未行題請,是前此所無也。臣等既不敢擅自入侍,而心不自安,所以有五日一叩之請,蓋於舊日所無之事有加,而非於舊日所有之事有減,其事例可稽也。

俺答款順,臣實與張居正爲皇上始終謀畫,力贊其成,以少盡臣子報國之心。既屢荷溫綸嘉獎,重賜升蔭,臣等力辭,竟不敢居其功,而今謂臣功於己,此聖明洞鑑也。

自皇上召臣還閣,兼掌銓務,臣即慮操權太重,恐致顛危,去歲辭免數,皆不獲請,更蒙褒賚,臣乃感激恭承,竭力從事,至今春,復具辭疏,以皇上方在靜餋,不敢煩瀆,而今謂臣專權不肯辭退,亦聖明所洞鑑也。此皆上關大義者,臣謹述其實如此。

臣拙愚自守,頗能介潔,自來門無私謁,片紙不入,此舉朝縉紳,與天下之人所共明知。副使董文采資望已深,是臣推爲參政,官僚必慎擇年深老成之人,而侍郎呂調陽皆是皇上日講官,不敢動。

侍郎張四維資望相應,是臣與張居正推爲侍班官,乃謂文采饋金六百、四維饋金八百,果何所見、又何所間而不明言其指證乎?

隆慶四年,臣魯審錄,見路楷獄詞與律不合,擬在有詞,其後一年,法司擬作可矜,與臣無與。

臣家素貧薄,至今猶如布衣,時人皆見之,曾未被劫,則所謂劫去數十萬金者,誠何所據?

此皆下關名節者,臣謹述其實如此。至於其他指摘,與臣謀國之忠僞、執事之敬忽、用舍之公私、私怨之有無,皆昭然在人,天下自有公議,臣無容說也。但臣力小不足以勝重,望輕不足以服人,既經言官論列,理宜引退,幸持賜罷免。”

這道自辯疏,不僅把此前曹大埜彈劾的各項一一辯駁,而且最後來了個“臣力小不足以勝重,望輕不足以服人,既經言官論列,理宜引退,幸持賜罷免”,既是一種慣例所需的態度,也是一種對彈劾的迴應。

皇帝等這道自辯等了三天,所以反應極快,高拱上午上疏,中午皇帝的慰留詔書就下來了:“卿忠清公慎,朕所深知。妄言者已處分矣,宜安心輔政,以副眷倚。不允所辭。”

皇帝所說“妄言者已處分矣”,還真不是開玩笑,因爲在高拱的自辯還沒上的時候,皇帝就已經先寫好了對劉奮庸和曹大埜的處置,高拱的自辯疏一進通政司,皇帝立刻寫了兩道手詔,要求司禮監行文用寶,即可下發。

“劉奮庸妄言,降調外任。”

“曹大埜這廝排陷輔臣,着降調外任,有司宜從重嚴處!”

馮保拿着這兩道手詔,心裡有些惶惶不安,連忙趕往內閣找張居正商議——高拱閉門不出之後,內閣現在是郭樸和張居正輪流擬票,今日恰巧張居正執筆。

張居正拿到皇帝的手詔,面上倒是沒有什麼表情,也不像馮保那般一副惶惶不可終日的模樣,反而安慰道:“馮公不必着急,皇上此舉,不過題中應有之義罷了。”

馮保稍稍鬆了口氣,但仍然面色嚴峻,急急踱了幾步,道:“題中應有之義?張閣老,劉奮庸也還罷了,皇上只責他妄言,降調外任這種處置,咱們也可以妥善安排,不讓他太吃虧。可是曹大埜怎麼辦?你看皇上手詔上的口氣,‘這廝’都出來了!不光是降調外任,而且是讓‘有司宜從重嚴處’啊,有司是誰?吏部!吏部是高拱的衙門!皇上又沒說降到什麼程度,這不得一擼到底麼?這個人算是廢了——他要是常人,廢了也就廢了,可他是你的徒孫啊!”

張居正露出微笑,擺手道:“一時挫折而已,不妨事。再說,他行此事的風險,我是與他有言在先的。”

馮保吐了口濁氣,無奈地道:“就算他能爲大局着想,不因此有什麼怨言,可外人看了卻該是何等想法?”

張居正這次稍稍沉吟了一下,才道:“皇上的手詔畢竟只是手詔,正式擬旨仍是內閣的首尾,把皇上的一時意氣之語去掉也就是了。”

馮保面色嚴肅下來,問道:“怎麼改?”

張居正道:“曹大埜妄言妄議,降調外任。”

馮保皺了皺眉,有些遲疑:“皇上要是知道了……”

“無妨,這是秉聖意擬旨,原是內閣的責任,這手詔的重點仍是在於將曹大埜降調外任,我又沒有更改這個處置,皇上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如何。”

馮保勉強接受了這個說法,道:“既然張閣老有此擔當,馮某也不好多說,那就照這樣辦吧。”他頓了一頓,又皺眉道:“高鬍子這聖眷,怎麼就這麼深固不搖呢?”

張居正眼角跳了兩跳,沉聲道:“總有時移世易之時。”

這句話提醒了馮保,馮保左右張望了幾眼,壓低聲音道:“這幾天皇上心情不好,食量又減了一些。”

張居正目光一動,道:“此天下之不幸也……皇上病勢如何?”

馮保有些惱怒地道:“皇上換掉了一批近侍,我也沒能掌握具體情況,不過你不用擔心,我估計不光是我的人被換掉了,孟衝、陳洪等人安插的人手,也被換掉了。現在大夥兒在乾清宮只怕都是兩眼一抹黑……我正在想法子拉攏乾清宮的人,這需要一點時間。”

張居正皺了皺眉,問道:“一點情況都不知道麼?到底是加重了,還是緩解了?”

馮保冷笑道:“如此多事之秋,皇上的病情哪有可能緩解?再說,皇上雖然把乾清宮的內侍換了一批,可那些太醫,他總不能說換就換掉吧?”

張居正眼前一亮:“馮公有……和某位太醫達成共識?”他本來打算說“馮公有收買了某位太醫?”但話到嘴邊,又警醒過來,換了個說法。

馮保卻沒有這麼小心謹慎,擺手道:“太醫收買不了,他們要是在這種事情上出問題,那是九族不保的罪名,我是在太醫們的身邊人之上想的辦法——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皇上用藥的量加大了。”

張居正心頭一喜,面色倒是越發嚴肅,點頭道:“國賴長君,咱們做臣子的,當爲皇上日夜誦禱,但若是社稷不幸,皇上真有個萬一的話……咱們也需要有所準備。”

馮保目光連閃,點頭道:“今日我來,也是要和閣老細細商議。”他頓了一頓,道:“有件事要和閣老說:東廠已經查明,京華香皂廠出產的香皂,是通過開平中屯衛指揮使薛城流入遼東的。”

張居正長於官場權謀,對這些生意上的事情不是很瞭解,皺眉道:“那又如何?”

馮保嘿嘿一笑,道:“閣老,京華香皂利潤巨大,這你知道吧?”

這個張居正當然知道,京華香皂廠所出的國士香皂,他自己也在用呢。

馮保見他點頭,便繼續道:“京華香皂的具體利潤雖然不得而知,但肯定是巨大的,而這樣獲利巨大的產品,高務實那小子卻捨得把整個遼東的經銷權交給了薛城。”

張居正隱隱有些明白馮保的意思了,問道:“這個薛城,是個什麼來頭?”

馮保嘿嘿一笑:“好教閣老知曉,此人乃是陽武侯薛乾的嫡親弟弟。”

張居正立刻眼前一亮。

馮保見了,笑容更盛,又道:“東廠的人順藤摸瓜,發現那薛城在其中賺的錢,自己卻也沒能留下多少,大半應該都轉回給了京師的陽武侯府。”

“哦?馮公請繼續說。”張居正沉住氣道。

“但是那些銀子卻也不是直接送進陽武侯府,而是送到陽武侯府的一處外宅別院——那地方是陽武侯長子薛鋹所有。”馮保嘿嘿一笑,補充道:“這個薛鋹,和京中許多勳貴子弟都頗爲交好,但那不是關鍵,關鍵是他和高務實的關係似乎也很好,兩個人之間很有些往來。”

張居正蹙眉想了想,問道:“還有嗎?”

“有。”馮保沉聲道:“東廠繼續追查,發現高務實不僅和薛鋹關係密切,那些京中勳貴子弟,乃至不少文官家中的子弟,與他都有聯繫。我懷疑……這不是高務實自己的意思,恐怕是高拱指使的。”

張居正一時沒有說話,沉吟片刻才道:“我以爲不太對勁。馮公,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是說高家以京華香皂的利潤拉攏京中勳貴乃至一些文官大臣,但依我對高閣老的瞭解,他恐怕不屑於這樣做,所以此事未見得是高閣老所指使,倒更像是高務實自己做的。”

馮保皺了皺眉,道:“高務實自己做的?就算是吧,但那沒什麼差別,等有機會追究的時候,高家伯侄二人總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

張居正明白他的意思,馮保言下之意就是,只要有追究這件事的機會,就要把這事推到高拱頭上,畢竟高務實的年紀擺在這兒,說這麼大的事情只是他自己的主意,而沒有高拱的允許,天下人有幾個肯信?

他心裡點了點頭,覺得這倒也是個辦法。但這件事有兩個問題要解決,首先是京中勳貴和文官大臣們在這件事裡牽涉到底有多深,他和馮保如果追究這件事,這些人的反彈力度有多大;其次就是這件事的牽涉面有多廣,萬一牽涉面太廣的話,要追究就很麻煩了,縱然他和馮保聯手,又找到合適的機會,卻也不可能把京中勳貴和大批文臣一舉拿下——那可比皇帝死了問題還嚴重,搞不好會出大亂子。

要知道就算皇帝死了,只要太子好好的,那直接繼位就是,在京師不亂的前提下,這事妥當得很。

但把京師勳貴一網打盡,這種事就沒人敢試了,鬼知道會鬧出多大的事來——理論上京營幾十萬兵馬全部是放在這些勳貴名下的,就算實際上缺額嚴重,但那至少也有十幾、二十萬人,要是搞得這麼多丘八出了亂子,任誰都兜不住啊。

再加上還牽連到一些文臣,那就更沒法估計後果了。

這麼一想,張居正就不得不求穩,問道:“到底牽連了哪些人,牽連的程度有多深,馮公還請查得更清楚些……馮公也知道,那些個勳貴雖然平時沒多少正經用處,但他們畢竟與國同休,萬一鬧到他們一齊哭鬧扣宮,可可就麻煩了。”

馮保聽了也是心頭一緊,他當然知道勳貴們一齊哭鬧扣宮的厲害,張居正這種巔峰文官對勳貴們的威力可能還不算太在意,但他一個內宦,那是肯定不敢和勳貴們硬槓的。勳貴說到底,那是皇帝的手足臂膀,而內宦不過家奴而已,怎麼比?

爲了一個家奴自斷雙臂?傻子都不會這麼選。

雖然馮保不肯相信高務實能收買全部京中勳貴,但這種事的危險的確太大了,張居正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他只好點頭道:“閣老所言甚是,我去讓下面的小崽子們加把勁,把事情徹底弄明白,然後再作計較。”

第081章 高宮保的信第061章 挑唆居正(上)第072章 姐弟相商(下)第059章 絕代雙嬌(下)【爲盟主單騎照碧心加更第一章】第107章 罷了,皇帝宸斷吧第272章 孝陵衛司香第269章 愚兄也持此意第022章 輕取案首(中)第049章 鍾金哈屯第168章 蒲元毅的投名狀(二合一)第057章 戚李出兵第022章 花廳議事(上)第025章 熬夜加班忙(4更破萬)第016章 圖窮匕見第125章 可戰方和(十五)第123章 俺答封貢(十四)第236章 收服陳黨第012章 劃分檔次(下)第042章 滿堂影帝第146章 閣老相商(下)第074章 朱翊鈞的煩躁第073章 召見第159章 會元之爭(上)第4更第032章 全權欽使第093章 口蜜腹劍(下)第097章 奪城殺兄第113章 高戚之會(四)第212章 歸化戶籍制第026章 河海並行(上)第155章 青春叛逆[第4更]第100章 蒙古局勢(上)第208章 曹淦急報第039章 催婚那是真的煩第246章 前鋒之戰(中)第109章 皇帝不擔心第121章 以勤致仕(下)第223章 皇帝的關愛第057章 帷幕拉開第015章 切蛋糕第044章 《請開藩禁疏》第155章 青春叛逆[第4更]第046章 一石激起千層浪(下)第141章 激戰諒山(下)4更1W1第018章 產業現狀(上)第073章 無奈應對(下)第011章 材料價格(上)第139章 兩位侍郎第047章 未雨綢繆(中)第053章 君臣相商第129章 複雜第050章 擔當第264章 出宮第115章 務實回京(下)第003章 徽州異相(上)第119章 務必重視(下)第141章 激戰諒山(上)第170章 這就是大勝!第022章 花廳議事(下)第130章 開平潛流(上)第053章 善後安排(上)第020章 暢論鹽鐵(下)第196章 高陌彙報第124章 道統之爭(上)第101章 戚帥繼光(上)第045章 三寸不爛之舌第275章 勃固會戰(中)第211章 目標第052章 各有算計第072章 緊急磋商第124章 道統之爭(下)第088章 御駕親臨第023章 連中三元(中)第125章 可戰方和(十一)第012章 朕的皇莊那麼壞?第156章 本按十分欣慰呀第177章 生擒炒花(上)第227章 舊黨爭,新疑雲第050章 招降納叛(下)第001章 曠世恩典第124章 奉旨觀政(十二)第067章 倒高風波(三)第124章 拜訪薊遼總督第017章 理清思路(上)第157章 人事調整(下)第084章 務實回府(上)第056章 漠南之戰(六)第123章 俺答封貢(十)第124章 奉旨觀政(十四)第067章 決戰沙城(七)第125章 可戰方和(五)第063章 布日哈圖說圖們(上)第143章 海商都不簡單啊第275章 勃固會戰(下)第052章 各有算計第195章 努爾哈赤拜會第018章 甥舅論隱憂第053章 最後一課(上)第059章 索命之人第249章 二虎競食?第036章 臨行前的準備